黄香室集纸编

　　我们是校友，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宿舍楼是个什么鬼样。老头们常说的那句话怎么讲?“学生就是吃苦的”，什么啊，简直就是贪污的借口嘛，对不对?

　　这楼的设计也是能把人给气到笑，又不通风又不采光，楼层那么高也没电梯，水也供上，走廊上还安地漏，好多人洗脸洗澡洗脚水都直接泼走廊上，天天回宿舍跋山涉水;所以没住多久就搬出去了。

　　搬去租房，就在学校附近的家属院里找的，当时学校周边的旧家属院都快被们学校的学生给包圆了。

　　条件当然也不好，有点脏，老家属院，又都是出租屋，没人管。一月百块租金就已经负担大得快要吃不上饭了，还想住多好的。一个人住是比较安静自在。我租的那间屋门正对着阳台，旁边还有公用的小客厅，够好了。和于曦、周宪还高钰也是客厅里熟起来的，经常块看书打牌喝茶吃火锅抄作业。

　　于曦和周宪是对同居情侣，住二层，二层客厅比三层大，租给四女生住了，她们不经常上来，不太熟悉。高钰……是男的啊，周宪的同学，名义上周宪是和同租间屋的，你懂得吧?

　　都是我们学校的，我们几个是同一届的学生，我还和高钰同班过一年。

　　十来岁，十七八十八九岁。

　　没，后来分手了。以前看过一部电影，青年侠客和女友结伴同游期间发生的悬疑故事。看完只觉得英姿勃发好漂亮一对侠侣，浪漫啊坚定啊;当天就跑到租书店，租了本电影原著小说的系列合集。看了两篇发现全不是想象的那样……
　　哎，不过我当时真的特别羡慕于曦周宪他们俩，周宪也有意撮合高钰和我，当然没成。要是成了，还能省点租房钱呢。

　　没遗憾，世界就是这样啊。

　　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青年向世界和解什么的，也是拟人拟的有点自作多情;世界又没有人格，它敌对谁?和谁和解?蕙蕙我们讲点好玩的吧?我立志不乱说批评人，刚才差点没忍住又想说人家是猩猩作态敢做不敢当的自恋鬼了。

　　“美人总被千夫指，英雄难免四面嘲”呗。不过这是另一回事，虽然也是有关于书的。书名叫《评阮》，作者是尤自如;很难找的一本书，我当时鬼迷心窍买了本二手的，差点借钱吃饭。像我这种又穷又没朋友的人借钱很难看的，因为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又穷又没朋友。

　　那本书内页上有作者的年表和照片，当年就有人指责他卖肉，不过当时书内页印作者照片不是常例吗？美人怎么会有错呢?不是好奇美人会写出来什么，我看见那张照片就被迷得五迷三道，还那想得了别的。

　　二十岁那年看到这本书简直惊为天人，从来看过这么……也不能说好，世间好书千千万，但这本的确是最和我心意，打着通宵看完的，中间把好几年份的眼泪都流干了。二十岁还是找答案的年纪呢，我这个人若是有点好处，便是从这本书上学来的。对这本书的批评，从五十多年前书尚在报上连载是便开始有。近年有了网络，有些人脾气也变直率了，痛斥其书其人庸俗刻板炒作跪舔，不屑一览。你说有趣不有趣?好像无端的就能对着个过时作家生出血海深仇来。可是这种事情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第一次见他本人是在一次应酬中。
　　嗯…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那种神情中的天真与悲悯和他的笔意简直如出一辙。可惜我当时是秦益的秘书，不方便去结识他。是很可惜，终我一生也只能在梦里和他攀谈，可是，我不替秦益做事的话，连见他也见不到了。
　　受邀的来宾各界的都有，其中某评论家先生，名字不能说，不是我对他有所忌惮，只是不能让尤先生因我造下口业而遭受诽谤。
　　尤先生的文法，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大概是阮籍加托马斯曼。喜欢不喜欢是喜好问题，谈不上好坏。那位评论家先生就品评万物:尤自如平庸虚荣寄兴无端。

　　当时倒是并没有立刻去驳他，我是想做大老板的秘书啊，不过一时得意，万万不敢轻易去打压别人，风光时不积点德，风光过了难免墙倒众人推。我就坐得远远的，喝着酒听评论家先生把高论讲完。但是他好能讲好会讲啊，说了许久鸡毛蒜皮妙趣横生的评论，时间久到我改变主意了，他还没说够！我想出了另外一套道理……也可能是喝醉了，胆气上头，今夕不能拔剑起，以后也未必有这个机会了，失意时没风骨怨命，得意时没风骨就真是没风骨。

　　大学时为写书评不怯气，看了不少书，还算学有所用。其实这种争论大都是各说各的理，分不出输赢，最重要的是要姿态端的高，做得好。我还不错啦，他知道我是给谁打下手的，有点忌讳，毕竟大家都是图老板的钱吃饭嘛。也幸好他只是靠情绪凭文笔写作的不入流笔杆子，尤先生还是新晋作家时，有一二位对他明褒暗贬那才真是又斯文又天然，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遇上这种真能恃才傲物的，就有些难办了。

　　你写得高贵疏离，他嫌你没人情，你写的坚毅刻苦，他嫌你没人味。一锅饭煮不出百味，人有好恶，在所难免。况且，蕙蕙，对人对事品头论足，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你评论别人的时候，就好像自己获得了某种权利，钱也是一种权利，评论别人就像路上捡钱一样爽快。只不过上等人做事凭的是行动、理智、专业，下等人才靠情绪，靠文笔。我呢？连个下等都捞不上，所以只好尽量克制自己闭嘴喽。

　　他不知道我是尤先生的书迷，没人知道，我去反驳他有也是从评论方法去讲。很少有人知道我是尤先生的书迷的，毕竟我爱得那么深，一定要把他藏得同样深才行……

　　有那三五年，我替秦益打理影视公司，又因为买版权和出版业那些人有往来，然后对世界都感到绝望，觉得哪都是下九流，文化界也好，演艺圈也罢，有多少狗东西得利，美人君子反而受摧折，还被认为理所应当。
　　所以决定试着做个……好人，是挺可笑的，也算祸胎隐伏吧。都巴上秦益大腿了，还想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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