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云中的情感记忆

　　那时候还没有多伦多直飞北京的航班，所以我不得不在温哥华转机。想到还有十一个小时的航程，未免觉得煎熬。这是我出国两年之后的第一次回国，心情即急切又兴奋。我坐在中间靠过道的位置，和邻座一位来自天津的女留学生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隔着过道靠窗的两个座位很晚才上人，两位都是白人中年男子。里侧靠窗的那位约莫五十岁左右，瘦高个子，留着灰色的髭须，有一张冷静瘦削略显苍白的脸。外侧靠过道这位有一头蓬乱的卷发，脸上堆满疲倦、热情、又稍显羞涩的笑容。他的一头乱发让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目测他身高一米八出头，骨骼健壮，举止随意；他把随身的一只棕黑两色皮革拼接而成的提包胡乱塞进头顶的行李舱，便一屁股坐进座位里。他显然意识到我在观察他，但只是用维持脸上即有的笑容来回应。

　　从他们随意的攀谈中，我得知他们并不认识；非常凑巧的是两个人都是教授。里面那位瘦高的先生在多伦多大学教东西方对比文学；靠过道这位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是皇后大学的计算机数学教授。也许在你心目中文学家应该热情浪漫，而数学家应该是稍显乏味的，但是面前这两位教授的形象却轻易地颠覆了人们的这种刻板印象；文学教授一脸严肃冷静，说话干脆利落；数学教授声线略带沙哑，浑身散发着放荡不拘的气息。

　　飞机上开始供应饮品，数学教授为自己要了几小瓶各色各样的酒。

　　“我从来不知道飞机上还供应酒！”我不由自主地用英文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我两边的人表示惊奇。

　　“呃，他们一直供应来着。你想不想亲自尝一尝啊？”数学教授说着已经打开了其中一小瓶，非常友好地递到我面前。

　　我感到盛情难却，就接过来呷了一口，没想到度数很高，一下辣到嗓子里。我一时间面目狰狞，边用手抚摸胸口，边把酒还给他。他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把我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经历了刚才的尴尬之后，我们之间反倒觉得熟悉起来。

　　“你是移民还是留学生啊？”他一边喝酒一边和我聊天。

　　“我是移民，是学生，还是一个八个月大的女婴的妈妈。”我因为自己的过分坦率而尴尬地咯咯笑了两声。

　　“你不是在逗我吧？就你这身材，你说你八个月前刚生过孩子？”

　　“真的，没逗你。我女儿一个月前跟她爸爸回国了，所以我现在回去看她，我的行李里面没别的，一箱是纸尿片，另一箱是配方奶。当然，我从两年前移民过来还没回去过，也应该回去看看父母了。”

　　“你喜欢加拿大吗？”

　　“怎么说呢，可能是我出来的太晚了。你知道，我是三十岁才到这个国家的，所以感觉挺难融入的。”

　　“呃，这怎么可能？你是说你今年三十二岁了？可是在我看来你像是二十六岁。”

　　“呵呵，我知道你是位绅士，不过诚实也很重要啊！”我嘲讽地笑道。

　　“我是在说实话，真的！咱们让旁边这位绅士来评评理，”他转向那位文学教授，“这位年轻的女士说她今年三十二岁，而且八个月前刚刚生过孩子，你觉得像吗？”

　　“的确不像，在我眼里她也就二十岁刚出头。” 文学教授半真半假地说道。

　　“好吧，我只好谢谢二位的好意了。” 我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说道。

　　这时候盼望已久的餐车过来了，大家开始忙着点餐；之后便是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隔了一顿饭的功夫，气氛又变得生疏起来。离目的地还有八个小时，机舱里的大灯关了，有人开始戴上耳机看电影，大多数人都在想方设法睡上一觉。

　　飞机上座位很空，我边上的女留学生已经坐到和我隔开一个位子的地方去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经十多个小时了，疲倦让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设法让自己娇小的身体蜷缩在两个座位上躺下。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让人很难入睡，我不停地调整姿势，偶尔睁开眼睛，却发现数学教授正隔着过道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不能否认自己那一刻的心动，毕竟他长得一点也不讨厌，甚至还可以说有几分可爱。我喜欢他脸上那些因为长年累月微笑而留下的纹理，还有他一笑就露出的两颗犬齿。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着奕奕的光芒，给人一种生命力旺盛的感觉。我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个过着不羁生活的单身汉，而且年龄不可能超过四十岁。

　　我继续躺在座位上假寐，暗自回味刚刚邂逅的那束温暖迷人的目光；想到此刻他也许又在看自己，嘴角不由地泛起得意又甜蜜的笑意。这功夫文学教授站起身来，说他要去后面找他的朋友。我闻言赶紧坐起来，本能地不想将自己的睡姿再暴露给另一个陌生男人。文学教授走后，一位梳超短金发、打扮十分中性的女空服过来，和数学教授搭讪了大约十分钟。看样子如果不是因为要去工作，她简直不打算离开；后座一个胖女人也加入进来，简直成了小型派对。

　　“还能让人好好睡觉吗？”我在心里抱怨。干脆坐着听他们聊天吧！也许是聊的内容太无聊了，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们当时聊了什么。

　　女空服走后，数学教授尴尬地冲我笑笑。想到在这之前这位空服也曾几次过来关照他，我打算调侃他一下。

　　“刚才这位女士好像很喜欢你呢！” 我低声说道。也许是因为我用了 “be fond of"这个暧昧的词汇，一下子把他逗笑了。

　　“你这人可真够逗的！”他笑道。

　　“我说的是真的，我能看出来。所以，如果你对她也有意思的话，干嘛不和她说呢？”我一脸无辜地继续嘲弄他。

　　他一直看着我，一直笑。最后他说：“我看你也不困，还不如坐过来咱俩聊天吧！”他建议道。

　　我一时愣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本来就想练练口语，现在看来要整大发了。”看我嘴里念念有词，犹豫着不肯过去，他竟站了起来，用大人招呼孩子口气说道：“过来，快过来呀，坐到我里面去！”

　　我也不想太扭捏，机舱里到处都是人，能有什么危险呢？我干脆站起来，迅速地坐进靠窗的位置。机舱里灯光暗淡，很多人都睡着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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