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尸

　　客栈的灶房是老四最后的栖身之所。
　　先前跟他一起去宰羊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因为他们遇到了——鬼。
　　但是不对，若说是鬼，那家伙却又有着人类的身体，只不过那张铁青色的脸，以及那双像是被鲜血浸泡过的眼珠都绝不是人的特征。
　　那时候，他们正满心踌躇地想要杀掉那四只羊，可还没等他们进屋，那屋子里就走出了这个怪物。
　　对方走路的样子很笨拙，笨拙得甚至有几分诡异，而且对方竟是闭着眼睛走近他们的。
　　毕竟是人多势众，老四也并不认为这个察觉到异象的羊能够逃掉，他们虽有些不安，但还是拿起刀拥了上去。
　　厨子是第一个冲到那怪物跟前的，他在后面，借着走廊上昏暗的烛光看到那怪物睁开了眼，那是一双被鲜血浸泡过的眼。
　　怪物很快就抢了厨子手里的刀，二话不说地就朝他们劈了过来。
　　老四学过一点功夫，甚至他的师父还是江湖声小有名气的刀客，他知道怎么判断一个人的武功高低、刀法优劣。
　　这个怪物的刀法高得可怕，他根本看不清对方怎么出的刀，要不是对方走路之时迟缓得有些古怪，他或许也已经死在了对方的刀下。
　　但是那一刻就要不远了，因为他已经无处可去，而那个怪物正在慢慢逼近。
　　鬼应该不会武功才对，那家伙武功高得离谱，多半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也说不定。
　　老四梳理着自己的混乱的思维，他此刻正藏在干枯的水缸里，紧紧地抓住了水缸的盖子。
　　该怎么办呢？老四焦灼地在水缸里冷汗狂飙。
　　他等了好一阵，也没有听到脚步声，屋子里这么静，就算是人的呼吸声也会被听到。
　　想到这一点，老四赶紧屏住了呼吸。
　　他学过的那一点功夫现在有了作用，至少可以让他屏息上一阵。
　　时间一点点过去，似乎那个怪物没有再追过来，老四想大概对方杀够了人，去叫同伙了吧，这时候正是他逃走的好时机。
　　屋里还是那么静，连一点呼吸声都没有，就趁现在出去！
　　老四下定决心之后，悄悄地移开了水缸的盖子。
　　然后他抬起头，惊恐地看到了一双血红的双眼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啊！”一声尖叫声响彻了整栋客栈。
　　已经来到大厅的元四已经被厅中的惨景彻底震惊，老板的尸体、小二的尸体，还有别的他不认识的人的尸体都在这里。这些尸体都无一例外地大睁着双眼，身体被分割成了好几块，每一块尸体的边缘都十分平整，看得出分尸的人刀工非常好，而且力气非常大。
　　元四已经不敢再多想什么。
　　他双唇翕动、攥紧了拳，终于朝发出惨叫声的地方跑了过去。
　　推开弥漫着血腥味的柴门之后，元四看到了站在水缸边的那个熟悉身影。
　　“阿呆！”他想也没想地大喊了起来。
　　阿呆缓缓地转过了身，那双红眼里尽是冰冷，他的手上握了一把刀，那把刀就像是被血染过的一样。而阿呆身后的水缸里，一只僵硬的手从中伸了出来，扭曲的五指似乎还在寻觅最后的帮助。
　　“是你杀了那些人？！”
　　元四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同时又是那么愤怒。
　　他虽然自认是个顽劣的弟子，但是他的心中却未尝不尊师重道，师父教导过他，他们养尸道人虽被旁人看作异类，可他们所要做的却是济世救民降妖除魔的善行善举，哪怕被人误会也不要紧。
　　可现在，他养的这具活尸到底做了什么？！对方竟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法力不济，无法控制对方的结果！
　　更可悲的是自己居然开始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会杀人的活尸！
　　梦里的一切果然都是虚妄，元四明白阿呆永远不会变成梦境中那个让自己爱慕的紫袍男人了，对方的温柔与隐忍也只留在了梦里。

　　眼看着与温柔隐忍毫不相关的活尸正提着刀缓步走向自己，元四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半开的门上。
　　在撞上门的那一刻，元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的，现在的阿呆不再是自己梦中那个温柔到极致的紫袍男人，现在的他是可怕而恐怖的活尸。
　　但是自己是与他缔结血符的主人，他是不可能会反抗自己的。
　　想到这里，元四不禁开始翕动双唇默念起了约束阿呆的咒语。
　　这是在他第一次受到阿呆的袭击之后，羽真人强迫要他记住的，他原以为这个会令阿呆身受焚身之苦的咒语没有能用上的地方。

　　咒语很快就开始生效。
　　体内被埋进血符，心脏也受了符纸双重禁锢的阿呆毕竟是活尸，不是人。
　　对普通人无用的咒语对他来说则是最具伤害力的武器。
　　“唔……”阿呆握着刀的身体猛然一震，握住刀的手也慢慢松开了，而那双看向元四的红眼也充满了痛苦与愤怒。
　　看到阿呆果然被血符所制，元四的心中反倒变得更为平静，他闭上了双眼，念咒的速度越来越快。
　　阿呆体内沉积的死血开始如同岩浆一样灼烧，而他心脏上那道燃起火焰的符纸更是开始紧缩。
　　“呃啊！”
　　沉默的活尸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了可怕的吼叫，他缓缓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双臂，冷峻的面容也在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慢慢扭曲。

　　因为陆吟枫喝的水更多，中的药性也自然比元四更深，等他醒来之时，已是天色微明。一起床他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血腥味，而他同床共枕的师弟以及师弟那具活尸都已经不在房间。
　　“怎会如此？！”
　　陆吟枫带着兰卿来到大厅，看到满地的尸体，几乎忍不住要作呕，而在仔细辨认这些尸体中没有元四的身影后，他这才稍微安了心。
　　附近的一处房间里隐约传来了痛苦的□□声，陆吟枫只道是元四受了伤，也顾不得去想太多，立即奔了过去。
　　他跟随血迹来到了客栈最为偏僻的灶房，一进去就看到了依坐在柴门边的元四，以及蜷在地上不断□□的阿呆。
　　一具没有生命的活尸居然会这么痛苦，这让陆吟枫也是十分吃惊。
　　“师弟，这是怎么了？你没事吧？”他看着神色恍然的元四，急忙伸手去扶对方。
　　元四念了太久的血咒，又被惊吓过度，此时早已是身心俱疲。
　　他软软地被陆吟枫搀着，苦笑着说道：“师兄，我闯下大祸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给师兄听！”陆吟枫握着元四颤抖的手，竭力想要安慰对方。
　　元四哭丧着脸，扭头看了眼因为仍在饱受血咒折磨的阿呆，指了对方说道：“想必你也看到了，阿呆杀了客栈里的所有人。”
　　“什么？！他们是阿呆杀的！”
　　元四无力地点了点头，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他想自己这辈子是完了，他养了一具活尸，而他的活尸竟趁他不备杀了人。
　　纵尸为祸，叫他如何对得起静世观的清誉。
　　“阿呆干吗要杀他们？！”陆吟枫追问着看向了阿呆。
　　正被血符的咒力所折磨的阿呆挣扎着抬起了头颅，他血红色的目光已有些恍惚，还有些无奈。
　　陆吟枫知道血符的力量庞大，往往念咒人念出一次，便可让被种符的对象痛苦上一整日。而这种事情，也是陆吟枫第一次遇到，静世观的道人几乎每人都会有自己的僵尸相伴，但是却从未出现过这种僵尸不听主人命令擅自行动的情况。阴尸因为本不像活尸那般有灵性，自是不会妄行擅动，而被调教过的活尸不顾养尸道人的命令出手的话，那么除了对方的灵力已超过养尸人本身，不受控制之外，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察觉到有东西威胁到了自己的养尸人。
　　陆吟枫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的灶房，堆着干柴的角落上面挂了不少风干的腌腊制品，而其中一大块腊肉却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形状。
　　陆吟枫暂未理会元四这边，他缓步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他所疑心的那块腊肉，突然就俯身呕吐了起来。
　　“师兄，你怎么了？”元四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赶紧超陆吟枫身边走了过去，他还以为对方是见了太多尸体闻了太多血腥味忍不住呕吐。
　　陆吟枫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他只是指了指在他们头顶的那排腊肉。
　　元四的眼一下就睁圆了，因为他看到有一块腊肉竟是一只人腿的形状，底部人脚上的五根脚趾一根不少，他怎么可能将其错认为猪蹄。
　　突然，他明白了为什么阿呆会突然发狂，而那些尸体分崩离析的人手中为什么大多都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阿呆，阿呆，是我误会了你对不对？”
　　元四赶紧蹲下去扶起了浑身滚烫的阿呆，对方要是还有呼吸的话，想必此刻一定会急促喘息。
　　阿呆黯然地看了眼元四，痛苦的面容尽是隐忍之色。
　　忽然他慢慢地伸出手，和元四的手握在了一起，而元四的耳边也终于再次听到了那个沙哑的声音。
　　——这是黑店，他们给你们下了蒙汗药，想要杀了你们夺财吃肉。
　　只有两人手心相连的时候，元四才能听到阿呆的声音，这一点，他起初并未察觉。陆吟枫吐了好一会儿，才召唤过兰卿扶住了自己。
　　“小师弟，快走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待下去。趁还没人发现，赶紧离开，以免被人误会！”陆吟枫已然明白了阿呆杀人的动机，他并不想责怪这个想要保护他们的活尸，他只责怪自己只知修炼，涉世未深，竟把师弟带到了这种黑店。
　　两人赶紧收拾了东西，又替兰卿和阿呆戴好了斗笠面纱，更将阿呆沾染上鲜血的衣服也一并换了下来。
　　元四看着举步艰难的阿呆，愧疚不已，要不是他一时冲动误以为阿呆发狂杀人，也不会念动血符压制对方，让阿呆饱受痛苦折磨。
　　“对不起，阿呆。”
　　元四不时回头看一眼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后的阿呆，只差没有哭出来。他原本自以为喜欢阿呆，绝不会像梦境中的白衣人那样忘恩负义，可他现在一时冲动之下做了什么？他居然没有相信那个屡次救自己于危难的阿呆。
　　此时，阿呆的面容已经再次被面纱隐藏了起来，他闭着双眼，全凭着血符的力量对元四的气息进行追随，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好在阿呆也算灵力强大，走出小半日之后，元四施加在他身上的血咒束缚总算慢慢减弱。
　　陆吟枫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他指着前面的大道，看向了仍是一脸悔愧的元四。
　　“前面就是刀皇宫了。打起精神来吧，小四。等回头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们再尽快回观里把这事告诉师父。”
　　“大师兄，师父要是知道阿呆杀了人，会不会……”
　　元四心里忐忑不已，虽然羽真人平时对他们很是慈爱，但是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只怕师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更不会轻易放过阿呆。
　　这也是陆吟枫第一次遇到静世观的僵尸为了护主而杀人的情况，羽真人向来要求他们对僵尸严加管束，切不可伤害无辜。不过这些黑店中人显然离无辜二字相差甚远，如今阴差阳错死在阿呆手中，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但是毕竟那也是几条人命，陆吟枫估摸依着师父那脾气铁定会狠狠教训元四和阿呆一顿，到时身为大师兄的他自然应该承担起责任，不让师弟和阿呆太过委屈。这些念头，陆吟枫也只在心里想想，不与元四多说，只怕会吓着对方。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劝慰不安的元四道：“放心，师父也不是那种老顽固，阿呆毕竟是为了救咱们，虽然手段过于狠辣了一些，但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们手里都有刀，阿呆不杀他们，只怕咱们便要被分尸了。你安心就是，是大师兄带你出来的，有什么事情自然大师兄担着，大不了咱们俩师兄弟一起去思过崖面壁！”
　　“嗯。”元四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又回头看向了阿呆，然后随手撩开了对方的面纱。
　　“阿呆，这次是我错了。我误会了你，你原谅我，好吗？”
　　阿呆的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那双微睁的红眼里波澜不生，只是却多了一丝茫然。
　　元四见他不肯理会自己，厚着脸皮握住了对方的手。
　　“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不理我。等回去了，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
　　陆吟枫都快被元四这副怨妇样烦死了，他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转身又催促起了因为得罪阿呆而变得婆婆妈妈的小师弟。
　　“唉，小四！阿呆是死人，他不会吃什么的。你若真心对他好，就少烦他，僵尸每日大多时候都会陷入混沌之中，他们需要的是安静。”
　　“噢……”元四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在静世观长大的他岂会是不知道那些阴尸活尸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发呆”，只是他实在良心不安。
　　陆吟枫倒是不知道阿呆身前惨事，可他元四却是知晓的，而如今，发誓要好好对阿呆的他也伤害了阿呆，只怕阿呆定是伤心难过得紧了。
　　这样一来，他又怎么好意思有朝一日对阿呆吐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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