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尸

　　阿呆脸上的血痕尤未干，但是一切却已归于沉寂，元四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沉默而顺从的活尸居然对自己说话了！对方居然还以那么高傲的态度对自己说话了！
　　眼看着阿呆终于开始慢慢变得像传说中的活尸，会说话、会笑、甚至还会用眼神传达感情，可是元四的心中却更为不安。
　　愣愣地站了半晌之后，他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对又开始装死的阿呆说道：“既然天命……呃，不对，是师父让你我结为一对！呃，不对！不是一对，是结为搭档！那么……你有什么事都不必瞒我。我知道你心中必是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但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还是安心地做一个活尸吧！万不可有害人之心，不然，我可不会饶你的！百年之后，若你我能修得功德无量，那么你也自然可以脱离这具躯壳，转世为人了。”
　　说完这些话，元四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倒真有些怕面前这个魁梧高大的活尸听得不耐烦会一巴掌拍翻自己。
　　可阿呆却一动不动，也不睁眼多看元四，只是那么安然站定。
　　元四本是小孩心性，他原是对死得很惨的阿呆抱有深切的同情，可现在，他居然就这么被这具活尸赤裸裸地蔑视了！这不禁让元四心头火起。
　　“哼，你这家伙这么可恶。想必也是作恶多端才被人那样折磨死的！真是活该！”
　　元四泄愤地骂出这一句，很快就有些后悔了，毕竟静世观虽然是个专门修习养尸驱尸术的道家门派，但是师父一早便教过他们虽然他们这帮人可以操控尸体，但是死者为大，修炼之中务必要对与自己所炼养的尸身予以足够的尊敬。他这样的话，委实是过分了。
　　但是元四还来不及道歉，却又惊见阿呆英挺的眉峰已是紧紧地蹙起，面容上也沉凝出一抹更为阴沉森然的神色。
　　好歹，阿呆也是从那棵樱花精中手下救过自己的，元四看见这具活尸竟被自己气得如此，连忙上前轻轻拍住了阿呆的双肩，默念咒语让阿呆可以平静下来。
　　毕竟两人之间已结血符，阿呆虽然能力强大，但是也只能乖乖听从控主的命令。
　　待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之后，元四这才讷讷地想道歉出声，然后不等他说话，门外已是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
　　“老爷，您住手啊，再打，少爷就给您打死了！”
　　哭泣的声音似乎是来自王夫人的。元四猛地一惊，也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他看了眼静默站着双目下依然留着血泪痕迹的阿呆，咬咬牙独自便飞身奔了出去看个究竟。
　　绕过一堵墙之后，元四看到了已经醒来的王元亮竟被捆绑在了院子中间，嘴里还被塞上了东西，而之前表现得那么疼爱儿子的王老爷却似发疯了一般拿着棍棒责打在地上的呜呜做声的儿子。

　　不得不说，元四虽然很爱财，嘴巴也很烂，但确实是一个好心眼儿的人。
　　他看见王老爷那般凶狠地抽打王元亮，随即便想起这可怜的王公子才被自己从樱树精手中救下，可千万别还没感谢自己就给他老爹又打死了！
　　“王老爷，息怒，息怒啊！有什么事好说嘛！”
　　元四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王老爷还要打下去的手，满脸是笑的盯住了对方。
　　王老爷愣了一愣，看见阻止自己的人竟是元四，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喘着粗气停下了手。
　　而满身伤痕的王少爷仍在地上呜呜地□□着，那张苍白的脸上更是挂满了泪痕。
　　“还不把这孽子给我关起来，不许放他出来！”
　　几名仆人听到王老爷的吩咐赶紧都拥了上前，拖住了王元亮仍在地上挣扎不停的身体，他们将王元亮抗进了一间小屋里，随后便锁上了大门。
　　“让道爷见笑了。”王老爷擦了擦汗，脸上仍有一丝尴尬，他挥了挥手，又叫来一个下人，吩咐道：“快去将酬金取来，好让道爷笑纳。”
　　“哎哟，瞧老爷您说的，我，我只是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酬金什么的不急不急！”
　　这句话算是元四这几天所听到的最窝心的话了，他干吗一路风尘的带着阿呆来到这里降妖伏魔？为的不就是那点酬金吗！
　　看着一盘子银锭，元四欣喜若狂，但是表面上还得装出些修道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
　　“王老爷功德无量，才能逢凶化吉，小道此次也多是借了王老爷的德缘才能顺利降妖。”
　　“还请道爷笑纳，顺便替我给尊师带一句问候。”
　　王老爷淡淡地笑了笑，目光狡诈地打量了元四一番，果不其然，对方只是个贪财的道士罢了。
　　“好说，好说。”元四一边答礼，一边将盘子上的银锭全部扒拉进了自己随身所带的布囊里。
　　“若没有别的什么事，那么便请道爷回去好好休息吧。家里妖怪除了，想必也没什么会再麻烦道爷的地方了。”王老爷比出一个请字，显然是不希望元四在这里呆更久。
　　元四也不是傻子，他很快听懂了对方送客的暗示，这也笑着随王老爷一路走出了院落。
　　快走出院子时，门内王少爷微弱的□□声依旧不绝，元四疑惑地看了看那道被紧锁住的门，不知为何心头就是不舒服。

　　忙完一切已是黄昏，虽然王老爷有送客之心，可元四却不想趁夜赶路，尤其是带着个可怕的阿呆趁夜赶路。
　　他回屋放好了银锭，坐下来吃了些王府送来的素食，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看见阿呆依旧如自己离开前那般愣愣地站着，一脸怅然一脸血泪，元四的好心情也只能变得没那么好。
　　他拿出了自己的帕子，小心地替阿呆拭去了双目下的血痕，轻轻念起咒语，驱动阿呆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这次出来很顺利，多谢你帮忙了。”
　　元四淡淡地对阿呆道了声谢，然后拿出了替阿呆防腐保养所用的药粉兑进了水盆里。
　　脱下阿呆的衣服后，入目的依旧是可怕的旧日伤痕。
　　而这时的元四早没了戏谑之心，他认真仔细地将药水擦在阿呆的身上，轻轻说道：“你放心吧，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再不会嫌弃你了。所以，你也别那么痛苦了，要是真有什么事憋在心里难受，不妨告诉我啊，我最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了。”
　　元四将药水擦拭了阿呆的身体一遍之后，随即便替对方穿上了衣服。
　　整个过程中，阿呆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元四说的什么，他只是一脸木然的闭了眼，就好像陷入了永眠一般。
　　“不理我算了。”生性好动的元四实在有些受不了和阿呆一起的压抑气氛，要是之前他不知道对方的意识真的存在还好，现在知道了这具恐怖的身体里，居然有着一个人的意识存在，反倒是让他觉得诸多尴尬。

　　在桌边仔细盘点了会儿酬金，元四的嘴都快笑得合不拢了。
　　他放好酬金，心想明天就可以回山复命了，这次自己把事情办得这么完美，师父也少不了多夸自己几句吧！
　　看了眼坐着不理自己的阿呆，元四干脆负手走到了外面。
　　墨色的夜幕上正挂着一轮满月，月光如纱衣轻铺在地上，一地潋滟，王府之中树木繁盛，投下一片交错的阴影，看在元四眼中也颇为趣致，虽然这景色常人见了大抵会心生恐惧。
　　不知不觉，元四就走回了王元亮曾住过的偏院，那棵被锯倒的樱树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树墩还埋在地底，倒还没被人一根铲除。
　　看见那树墩上年轮一圈圈，想来这树精要长这么大也是不易，元四轻叹了一声走了上去，他俯身摸了摸树墩的表面，说道：“樱树精，你需记得，来世若轮回莫作害人事。否则，天道难违，只能落得这般下场。”
　　原来锯断那樱树之后，元四并没有赶尽杀绝，彻底灭了樱树精的元灵，他想那树精也不算特别害人，要不然王少爷岂有命在？那么自己也留给它一次转世投胎再入轮回的机会。
　　元四话音刚落，一阵凄惨的啼哭声却响了起来。
　　“何方妖物？！”元四低喝一声，随即飞身跃到了一边。
　　片刻之后，树墩上月华清光流泻之处冉冉升起了一缕粉色的烟雾，那烟雾在黑暗中逐渐成型，最后竟是幻化作了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
　　那清秀的男子一看见元四，当即便落下泪来。
　　“嘤嘤嘤……”
　　元四看那男子长得好一副清秀俊俏的面容，又穿了身粉色的长衫，而长衫之上赫然是樱花点点，不用说，这厮必是白日被自己灭掉的樱树精的元灵了，只是不知为何对方怎么还有胆子留在此处。
　　不过万物元灵最为脆弱，根本无从伤人，元四当下也放下心来，径自走了上前。
　　“你就是那樱树精？”
　　樱树精抬起头来看了元四一眼，这才含泪点了点头，说道：“小人正是樱树精，不过……小人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道长何不查清真相就将小人真身毁去？”
　　元四被这樱树精堵得一愣，禁不止往后退了一步。不过比起耍嘴皮子可是他元四的长项，即便面对这么一个“我见犹怜”的小妖精，他亦是步步紧逼，丝毫不让。
　　“我凭什么相信你所说？那王少爷的样子分明就是中了邪，而你这棵妖树又浑身散发着诡异的气场，能够作恶的妖孽除了你之外莫非还有他人？哼，妖孽便是妖孽，若再要胡说，小心我毁了你的元灵，让你不得超生。”
　　“嘤嘤嘤……”
　　樱树精见元四掌中生出了净灵之焰，顿时吓得更是泪如雨下，他慢慢起了身，飘到一旁，目示元四再仔细看看他方才坐过的树墩处。
　　出乎元四意料的是，月色光华之下，樱树断开的树墩处竟慢慢聚起了一股强烈的阴气，而这股阴气正是他解救王元亮时所感觉到的。
　　可是此时樱树精真身已毁，只剩下毫无作恶之力的元灵，又如何能有这样一股阴气生出？
　　“这是怎么回事？”元四诧异地问道。
　　樱树精见元四收敛起了手中令自己恐惧的净灵之火，这才慢慢靠近了过来。
　　他低声抽泣道：“小人本是百年修行，原打算在此修炼成地仙便过上无拘无束的日子，断无半点害人之心……那王少爷更是小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少时最喜在我身上攀爬，我又如何会害他呢？”
　　元四听樱树精说得恳切，愈发质疑起了自己当初所为，他挠了挠头，露出一脸尴尬之色，低声问道：“那会是什么想害王少爷呢？”
　　“没人想害王少爷，只是……”说着话，樱树精看了眼自己的残躯，禁不住一声叹息。
　　“莫非我真的错害了你？”元四此时已是一头雾水，他看见樱树精满面凄切，只得说道：“既然我误会了你，可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你若化形，我也是可以看见的！”
　　岂料那樱树精听了这话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他怯生生地四处张望之下，这才说道：“道长您身边带的那只活尸好是煞气逼人，我哪敢靠近？若是被他伤到只怕我就直接魂飞魄散了。”
　　“噢？你说阿呆啊？”元四笑了笑，心里也不免为阿呆骄傲了起来，看来这些小妖怪都知道阿呆蛮厉害的嘛，不过能操控这么具厉害活尸的人还不是自己这个厉害的道爷。
　　“他叫阿呆吗？名字倒是……”樱树精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那么个威武的活尸有个这么傻的名字。
　　“名字倒是怎样？这可是本道爷专门替他取的！”
　　“名字倒是不错……”樱树精默默腹诽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了哀求的可怜的神色，“道长，我此次来找您只是想洗清冤枉，还有就是请您看在您误毁了我真身的份上，能将我的元灵带回静世观，好求尊师羽真人帮小人重塑肉身，也不枉我百年苦修啊……嘤嘤嘤……”
　　“唔……若我真是冤枉了你，我自会负责，不过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你害的王少爷，那么到底是何方妖孽作祟呢？”元四支吾了一句，目光随即又投到了散发着阴气的树墩上，樱树精此时就在自己身旁，那么这个散发着强烈阴气的妖孽莫非……
　　看见元四的目光灼然，樱树精冲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幽幽说了句，“不如您去问问王少爷吧。一切前因后果，他最清楚了。”
　　说完话，樱树精又化作了一缕粉色的烟雾，他在空中轻飘飘地打了个转，然后径自钻进了元四的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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