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一、
　　江南九曲河畔有一个凌仙门，用当地人话说，那就是：“凌仙门凌仙门，门生个个似仙人。”这话说来不假，凌仙门上至开门创派的老门主，下至今年刚收的小徒弟，人人都是仪表堂堂，恍若谪仙，凌仙门有钱，门生穿的都是锦缎丝绸，走起路来轻功一运，更是衣袂飘飘。
　　凌仙门有门规，男子未及加冠、女子不至及笄者，不得擅离门派。所以，江严对于加冠这天很是期待了一番。
　　熬过冗长的加冠礼，得了老掌门的允诺，江严在一众师兄师姐的簇拥下出门见世面去了。
　　他们一行七人，乘一小舟，顺着河流朝对岸漂。对岸热闹，岸边排着一水的客船，船夫吆喝着揽客，喊的两嗓子颇有江南韵味。岸上熙熙攘攘，卖糖人的、磨剪子的、摆摊算命的。江严看得不错眼珠，拉着师哥师姐问个不停。

　　二、
　　自那以后，江严时常独自出门。他穿着凌仙门的广袖白袍，腰佩剑、手执扇，花钱大手大脚，师姐调笑他：“还没出过几趟门，这纨绔子弟的做派倒学了个十成十。”
　　这天，他又坐船去对岸。街上来了一个耍猴的，给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江严凑过去，只见一个干瘦的男人牵着一只小猴。男人看着寒酸，他手里的猴子倒是油光水滑。这猴子非常听话，让站就站，让跳就跳，还会向围观的人拱手作揖。江严看着新鲜，跟着观众一起拍手叫好。
　　他正看得开心，忽然肩膀给人拍了一下。回头见是一女子。江严瞧她年龄与自己相仿，穿着黑红颜色的劲装，做足了侠客的打扮。女子一上一下地地抛着个钱袋，待他定睛细看却是自己的。
　　江严心中纳闷，但见这女子生得好看，举手投足间便不想失了风度。他道：“敢问这位姑娘，手中钱袋可是我的？”
　　那女子翘着一边嘴角，笑得顽劣：“正是。”她随手一抛将钱袋扔回江严怀里，接着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啊，大手大脚惯了，最是不会经管财物，这刺绣钱袋大咧咧的挂在腰间，保证给人一偷一个准！”
　　江严笑嘻嘻地挂好钱袋，连声道：“姑娘教训得是，谢谢姑娘了。”那女子像是个自来熟的，豪爽地一挥手：“谢就不用了，本姑娘饿了，你请我吃顿饭吧。”

　　三、
　　就这样，江严生平第一次请姑娘吃了饭。两人进了一家酒馆，是那女子挑的地方，门庭若市、金碧辉煌，正门一块龙飞凤舞的大匾，上书：叹江楼。
　　那女子名唤燕若桃，不是江南人。她说她来自蜀中，云游四海，立志做一名锄强扶弱的侠客。
　　江严看着她吃龙井虾仁，剔透的整虾她一口一个。就这样也堵不住她的嘴，说起她的侠客梦来滔滔不绝。
　　江严听着听着忍不住发笑，他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茶，笑道：“燕女侠好厉害，这一路除暴安良却是看不住自己的钱袋。”燕若桃也不恼，一筷子捅了个鹌鹑蛋，说道：“就当本姑娘救济那小贼了。”
　　吃了没一会，酒楼进来个说书先生，看样子是酒楼的熟客，一进门就有小二跑来摆桌子放椅子。等听众呼呼啦啦地围上来了，他便抬手把那破扇子一合，“啪！”地一下拍在面前的桌子上。
　　江严没见过这阵势，盯着说书人问燕若桃：“他这是干嘛？”燕姑娘看傻子一样看他，嗤道：“说书没听过？”见他还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她拉着人坐到听众席上：“说书其实就是讲故事，今天姑娘我心情好，陪你听一段……小二上壶酒来！”刚叫完又想到是江严付钱，她拨了拨头发搡了江严一把，允诺说过两天还他。

　　四、
　　说书先生讲的是踏川大侠的故事。这踏川大侠名扬万里，连江严都略有耳闻。人人都说他云游四海、锄强扶弱，今天这故事也是讲的这些。说书人唾沫横飞地描述大侠单枪匹马挑了匪寨的事迹，倒也引人入胜。
　　江严注意到，燕若桃这回听得认真极了，不时喝一口酒。他想，只有跟她侠客梦有关的东西，才能让她上心吧。
　　谁料这快意恩仇的故事还没听够，说书人话锋一转，讲起了踏川大侠的风流韵事。说这踏川大侠长眉入鬓、目似朗星，身边怎少得了美人相伴？可惜啊……
　　燕若桃不满地“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我听够啦，下次还你钱。”她走了两步又回来，把酒壶塞到江严手里：“这酒可够难喝的。”

　　五、
　　过了两日，江严依言到了两人约好之处，只是还钱而已，燕若桃偏要约在一片桃林。江严不客气地评价她四个字：附庸风雅。
　　待江严来到那桃林，燕若桃已经等在那了。她长发吊起，发梢给风吹起来，她抱着手臂冲江严笑。江严注意到，今天她带了一条红色的围巾，也给风吹的飘起来，神气得不行。江严还注意到，她手上抱了一把剑。
　　她朝江严说：“今天你可赚了，不仅收钱，还能免费看本姑娘舞剑。”
　　是早春，桃花开得含羞带怯，映得舞剑之人愈发英姿飒爽明艳动人。宝剑寒光闪得人眼晕，江严只看见她舞出了一地落英缤纷。
　　待她收了剑势，江严托出一直端在手里的酒坛子：“那天听你说酒楼的酒难喝，这回你也好福气，喝得这千古佳酿笑春风。”
　　燕若桃道：“笑春风？没听过。”
　　江严抬了抬下巴，道：“你当然没听过，这酒是我酿的，名字，是刚取的。”

　　后来，燕若桃得知江严是凌仙门的弟子，非要跟他比剑不可。两人三不五时地来这片桃林切磋一场，江严还专门在这里埋了好几坛笑春风，看着燕若桃眼巴巴的馋样，江严总是笑着安慰她，明年春天就能喝了。

　　六、
　　江严一得空就往外跑，给师兄逮到，调笑他是不是被外面的女妖精勾了魂去。江严不跟师兄贫嘴，出门的表情颇为严肃无辜。只是转脸，他便暗自思忖，罢了罢了，便叫妖精勾去了魂儿也没什么不好。
　　他最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些，这不，早上刚刚出来，剑还没比划两下，怎么就黄昏了呢。
　　收了剑，燕若桃找了块干净点的草地，拉着江严一同坐下。她问江严：“你将来要干什么呀？”
　　江严没仔细想过这问题，略略停顿便答道：“跟师兄师姐一样，修武就跑商走镖，修文就从医做个郎中。”
　　燕若桃怂恿着拉了江严袖子一把：“那多没劲呀，跟我一起闯荡江湖吧！”她眼睛亮起来，手舞足蹈地描绘开来：“昆仑的雪有齐腰深、京城祭天台上手可摘星、塞外的狂风还有漠北的落日……”江严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一点向往之色。但是，他又看了看河对岸的方向：“我不能走，凌仙门在这里。”他顿了顿，又说：“你也别走了，你一个人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担心钱袋被偷。”

　　七、
　　燕若桃是很想带着江严四处闯荡的，只是他不愿意。
　　这日，江严早早等在桃林，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好不容易见到人来，来人却带了一身狼狈血迹。
　　燕若桃打着哈哈，咋呼着炫耀自己如何英勇地从歹人手中救出了一对母女。她笑着抬头却触及江严眼底的一抹愠色。那天，江严冷冰冰地对她说：“燕若桃，你早晚死在江湖。”
　　不欢而散，她心里委屈。她想，算了，自己终究是要走南闯北的，只是可惜了那几坛笑春风。

　　燕若桃走了，什么消息都没留给江严。江严后来去了几次桃林，芳菲已尽，他对着树上的青果出神。
　　他又去了叹江楼。这里依旧热闹，说书人依旧说书。江严听见，那人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故事，今天他讲的还是踏川大侠。
　　“话说这踏川大侠与那江南名伶邂逅于桃林，一曲翩然舞便叫大侠交付了真心。奈何大侠云游四海，名伶苦守江南。待到大侠重回此地，却得知美人已逝，独留一子。真可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江严愣愣地听着，恍然间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女子持剑舞于桃林，翩然若惊鸿。罢了罢了，便随她去也没什么不好。

　　八、
　　三年后，江严修了医道，周游各处行医治病。听闻北方有侠女，惩恶扬善为人称道，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燕若桃，可叫我找着了你。”
　　后来，江湖上多了一对侠侣。人说，女子锄强扶弱，男子妙手回春。
　　再后来，两人行侠仗义的路上，燕若桃跟江严说了很多她的事。
　　她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大侠吗？我爹告诉我，人活一世总要有点信念，名难求、利难放，唯有善念使人清明。”
　　她说：“这几年我做梦都是你……埋在桃树下的那几坛笑春风。”
　　她说：“踏川大侠又叫燕大侠。”
　　她说：“今后你负责医治我，我负责医治这世道人心。”
　　是春暖时节，桃花正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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