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烽火路

作者:若尔?若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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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
      -----------魏夫人 《定风波》
      1938年夏 北平
      文强和程程走出前门火车站,已是向晚时分,沦陷已经一年的北平表面上还是一派古都气象,高高的前门,巍峨的城墙,在夕阳下静静地矗立。
      两人看着这座他们曾经熟悉的城市,内心感慨万分。
      “终于又看到前门了,快8年了,我们应该是同一天离开北平的。”文强侧头看看挽着他的程程。
      “是呀,又同一天回来了。”程程抿嘴一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却不愿想,“快走吧,晚上还有事。”
      位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是北平最高级的宾馆,是达官贵人喜欢的住宿娱乐聚会的场所。
      文强和程程的黄包车一前一后停到饭店门前,门僮上前接过箱子,文强走到程程车前,搀着程程下车,然后顺手揽着程程走进大厅。
      不一会儿,办好所有手续的美国花旗银行天津分行经理许文强先生和夫人就住进了三楼的套房。
      提行李的门僮一离开,文强就躺倒在挨着门的床上,程程走过去拍拍他:“喂,起来,等会儿还有事。”
      “哎呀,别闹,好不容易有床睡了,困死了,让我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文强的声音越来越低,竟是睡着了。
      程程无奈地摇摇头,不过,想着他昨晚在门口站了一夜,今天又一路奔波,明天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心就软了,看看时间还早,就收拾一下行李,去卫生间洗澡。
      “砰……砰……”敲门声把文强惊醒,正在梳理头发的程程过去把门打开,服务员推车进来。
      “这是许先生订的晚餐。”
      “谢谢,麻烦你十分钟后来取一下要洗的衣服。”
      “是,夫人。”
      程程关好门,回头见文强已经醒了,笑着说:“睡好了?快去洗一下,吃完饭我们好计划明天的行动。”
      文强边吃饭边拿起餐车上的报纸,看了几行,他的眼睛盯着一处不动了。
      “怎么啦?”程程也停下了筷子。
      “这个伪政权警察局副局长王廉涛,应该是我那个王伯伯的二公子,我一直叫他二哥的,他怎么会……”
      “这可是个新情况,少白当时不知道东西到底在哪里?你也没说,所以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文强歪着头看着程程,陈少白是神吗?值得她这样崇拜,这样为他辩解,这样小看我,他心里不爽,嘴里也毫不客气:“没他陈少白,我也能拿到那些东西,你瞧好吧。”
      程程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低头接着吃饭。
      收拾餐具的服务员刚离开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文强拉开门,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士对他微微鞠躬:“请问您是花旗银行的许先生吗?我是正金银行的襄理,我姓李。”
      紧跟在文强身后的程程赶紧接话:“啊,李先生请进来说话。”
      文强侧身让过李襄理,知道是陈少白安排的人来了。
      “许先生,我有几份帐户往来单子,想请您签一下。”坐定后,李襄理拿出几张纸和一支钢笔。
      “文强,用我的钢笔。”程程说着掏出一支同样的钢笔递给文强。
      李襄理吁了一口气,“冯小姐吧?我已经把中校交代的事情办妥了,这是后天晚上到石家庄的头等车厢车票,这个是特别通行证,宪兵队开出来的,这是良民证,可以应付一下一般检查。”
      “嗯,谢谢。”程程接过那些证件,“还有一件事,警察局的王廉涛这个人怎么样?”
      “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是保定军校毕业的,原来在东北军做过参谋长,到警察局不到半年。”
      “他父亲是不是王茗逸老先生?”一直保持沉默的文强突然开口。
      “是的,算起来王老先生也是北平文化圈的名流了,家里出了个汉奸儿子,让老爷子怒不可遏,据说不让王廉涛登门了。”
      “哦,是这样。”文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别的事情我就走了,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情况,我们就不联系了,保重。”李襄理站起来,和两个人握握手,就离开了。
      “许先生,我们是不是商量一下明天的计划?”程程又坐到沙发上。
      “冯小姐,我又困了,要睡觉,明天呢你跟着我就行了。”文强说着又倒到床上,“这几天都没睡个好觉。”
      程程习惯特工那种计划性较强的工作方法,但碰到文强也没辙,不过,她相信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计较,她也相信他随机应变的能力。
      第二天一大早,文强就揽着程程走出六国饭店,等在门口的黄包车夫们纷纷上前招徕生意,文强把程程扶上一辆车,自己上了另一辆,吩咐车夫:“南池子缎库胡同。”
      南池子是天安门以东一条幽静的小街,槐树成荫,掩映着街西故宫的红墙和街东灰色的四合院,车到缎库胡同口,两人就下了车,慢悠悠地走进胡同,文强俯身在程程耳边说:“王家住在8号,我们笔直走过去。”
      天还早,胡同里几乎没有行人,但文强注意到,8号附近却不合时宜地摆着几个摊,修鞋的,配钥匙的,卖油条豆浆的。这里是高级住宅区,这种小摊不可能有生意,更何况这么早的时候。
      走到8号门前,他停住脚步,指着门对程程说:“你看,这就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垂花门,铜门环,还有下马蹬,进去后,迎面是照壁,下雨的时候,你可以顺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正房,可惜不能进去看,怎么样,跟法国建筑不一样吧。”边说藏在墨镜后的眼睛边扫过那些小贩,不出所料,他们一停下脚步,那些人就全停下手里的活计,紧张地盯住他们
      程程仰头娇笑,真的用法语答了几句,文强听不懂,但还是配合地笑笑,拍拍挽在他臂上的手,“是是,我的好太太,我们走吧。”
      两人从另一头走出胡同,程程低声说:“这里被监视了,怎么办?”
      文强瞥一眼程程,然后转过脸望着前面,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说道:“经过了特工训练还真是不一样了,快说,刚才骂我什么啦?欺负我听不懂法文。”
      “没有呀,我夸你呢。”
      “夸我没有那样笑的,我还不知道你吗?算了,不跟你计较。还有正事要办。”
      拐上东长安街后,两人站住,貌似随意地回身看看,确定没有盯梢的,文强低声说道:“你回饭店去,记得买一点看望老人用的礼品,等我回来,陪我看望我的王世伯去。”
      “你去哪里?警察局吗?”
      “真聪明,我拜访我二哥去。”
      “你了解他吗?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程程的担心溢于言表。
      “相信我,不会有事的。我不在,你自己要小心。”他举手招来黄包车,让程程先走。
      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北京市警察局戒备森严,文强从黄包车上下来,大摇大摆往里闯,门口的岗哨挡住他:“干什么的?”
      文强用手压下面前的枪,咧嘴笑笑,“别这样,客气点,我找你们王局长,劳你通报一声,说许文强来拜访。”
      不一会儿,王廉涛居然亲自出来迎接许文强了,他扫了一眼对着文强的枪,骂了一句:“混蛋。”
      “二哥,别骂他们,执行公务嘛。”
      “许老弟,多少年没见了,走走走,好好聊聊去。”说着拉着文强就进门了,文强没忘了回头对那个哨兵点点头,做个鬼脸。
      一进王廉涛的办公室,关好门,许文强就收起了笑容,他死死盯着王廉涛的眼睛,没有说话,王廉涛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问什么,但你不用说,不用问,我不会答你的,你先说,你来干什么?”
      文强也不回答,只是看着王廉涛的眼睛,这次王廉涛不再回避,两个人的眼睛在彼此的注视中变得一样清澈而坦然。
      “二哥,我没有什么好问的,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王伯伯,可是,刚才我去缎库胡同,发现那里热闹了不少,小摊小贩的,扰人清净,讨厌得很。”
      “有这事儿?我很久没有回去了,老爷子……不让我登门。”王廉涛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苦涩,他抓起电话;“给我接侦缉队。”
      “刘队长,我是王廉涛,谁让你在我家老爷子门口设暗哨的?是保护还是监视呀?给我撤了,什么?宪兵队让设的,你先给我撤回来,我会跟宪兵队打电话,什么时候?现在,马上。不许给我留一手,让我看到,你这个队长就不要做了。”王廉涛放下电话,叹了口气,站起身,说:“我陪你去看老爷子。”
      “宪兵队那边……”
      “我这就打电话。”王廉涛又拿起电话,“给我接宪兵队横田队长。横田队长,我是王廉涛呀,是这样,我今天想回家看看老爷子,刚打电话回去,老爷子把我大骂一顿,说他连自由都没有了,门口全是暗哨,哎呀,让我太没面子了,一问才知道是您让设的,您知道,土肥原将军一直让我劝老爷子出山的,老爷子呢,本来就对我有意见,要是连话都说不上了,那个劝说工作就更没办法做了。您看是不是先撤了暗哨?有什么事情唯我是问?可以可以,嗨,嗨。”王廉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挂上电话。“走吧。”
      坐进车里,王廉涛问文强:“直接去老爷子那里?”
      “不,去六国饭店,我介绍弟媳妇给你认识。”
      “小子,结婚了?好,去六国饭店。”
      到了饭店,文强让服务生上楼通知程程,自己就陪着王廉涛在大厅聊天,不一会儿,程程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下楼了,文强赶快迎上去接过东西,揽着程程走到王廉涛跟前:“程程,只是我跟你提过的二哥,二哥,这是我太太,冯程程。”
      “二哥好。”程程有点腼腆地笑笑。
      王廉涛看看程程,看看文强,笑着说:“强老弟,在这儿先吃饭,这杯喜酒我讨定了。”说完,带头向餐厅走去。
      文强和程程跟在后面,他轻轻对程程说:“没有问题的,回头再向你汇报。他说现在去吃饭,是等着撤暗哨呢。”
      车到缎库胡同,那些暗哨果然已经全撤了,三个人下了车,王廉涛把文强拉到一边,悄悄说:“我就不进去了,省得惹老爷子生气,过两个小时我来接你们,够了吗?”
      “没问题。”
      待王廉涛走后,文强和程程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周围的环境,确定没有监视后,文强拾起门环开始敲门。
      “谁呀?大中午的。”来应门的是一位老妈子。
      “张妈,还认识我吗?”文强笑着问。
      张妈抬头仔细看看,脸上突然露出笑容,她把文强和程程让进来,关上门,就绕过照壁朝正房小跑而去,边跑还边喊着:“老爷,老太太,是许家小少爷和少奶奶来了呢。”
      “许家小少爷,哈哈。”程程笑着吐吐舌头,文强随手拍拍程程的头,“不许笑。”
      不一会儿,王茗逸和王老太太迎出正房,王茗逸白须冉冉,仙风道骨,王老太太亲切慈祥,文强和程程一见老人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二老,一起走进客厅。
      “文强呀,我早就盼着你来了,我那世谦老弟和弟妇实在是一身傲骨,让人敬佩,我自叹不如呀。”
      “王伯伯,这些年,文强四处飘零,没能来看望二老,还望伯父伯母原谅小侄的不孝。二老身体还好吧?”
      “唉,身体还好,就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不然老早就跟老大一起去后方了,也省得在这丢人现眼,人寿多辱呀。你那个不争气的二哥,一个军人,居然去给日本人做奴才,我王茗逸有这种儿子,九泉下都没脸见列祖列宗呀。”老爷子说得老泪纵横。
      “伯父,你想开些,他是他,您是您,再说,二哥也许有他的苦衷……”
      “他能有什么苦衷?卖国求荣的软骨头。”王老先生的拐杖跺得山响。
      “少爷,少奶奶,喝茶。”张妈捧着托盘送来两盅龙井,打断了老爷子的叱骂。
      “哎呀,老头子,先别骂了,文强啊,你林伯父前一段拿过来一包东西,是些书画,说是文媛放在他那里的,是你家里的。”王老太太开口提醒。
      “啊,我这次来一是看望伯父伯母,二就是想把那些东西带到后方去。”
      “也好,在这里不安全,不定什么时候我这里也被搜查了。我去拿,你们坐一会儿。”王茗逸起身到后院的书房去了。
      “少奶奶,什么时候跟文强成亲的呀?”王老太太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拉着程程的手。
      “嗯……去年,您叫我程程吧。”程程红了脸。
      “多好的一对,要是世谦和婉妹还活着,看着你们这样该多高兴。”老太太扯下掖在衣襟上手帕擦擦眼泪。
      “伯母,爸妈在天上会看到的。”文强道。
      “嗯,程程,文强有没有吹箫给你听?我总记得小时候他说学箫是要吹给媳妇听的。”
      程程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文强,摇摇头。
      “你不知道呀,文媛一具琴,文强一管箫,许家姐弟琴箫合奏,在我们沈阳可是有名的雅事,十来年都听不到这天籁之音了……对了文强,文媛还在美国吗?。”
      “是,有两个孩子了,很可爱。”被程程看得恨不能地陷成洞的文强终于有了救命稻草。
      “文强呀,这就是你林伯父交给我的东西,交给你吧。”王茗逸捧着一个不大的箱子进来了。
      文强接过箱子,这就是父母用生命托付的东西,他的手颤抖了,程程走过来,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程程了解的目光让他平静许多。
      “王伯伯,感激的话我不想多说,因为表达不了我的心情,我现在要想的事情,是怎么把东西带到武汉。”文强看着王茗逸,继续说:“您在琉璃厂有没有熟识的裱画师傅?我想把书画揭下来带走。”
      “嗯,只能这样了,我们去找荣宝斋的刘师傅,往日宫里的画都是他装裱,现在齐白石也是点名他裱。”
      “靠得住吗?”
      “靠得住,我陪你去,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应该来得及,我去换件衣服,夫人呀,随我进来一下。”
      文强把箱子放到桌上,打开,先取出一轴画,慢慢展开,“太美了,程程,过来看看,这就是《芙蓉锦鸡图》,那个亡国的皇帝宋徽宗赵佶画的。”程程走过去,倚在文强身边。“你看,锦鸡,停留在疏落妩媚的芙蓉花枝上,转颈回顾,翘首望着一对翩翩飞舞的彩蝶,神情刻画得多好;锦鸡的羽毛设色鲜丽,曲尽其妙;芙蓉的枝叶俯仰偃斜,精妙入微,每一片叶子都不重样,各具姿态;从构图上看,芙蓉这样斜刺向上,能使观画者凝神于双蝶,下面这几枝菊花斜插而出,增添了构图的错综复杂感,又渲染了金秋的气氛,还给整幅画烘托出一种上贯的气势。啊,还有徽宗的题诗: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翳,他的瘦金体侧锋如兰,横画收笔带勾,如屈铁断金,意度天成。”文强边叹边轻轻卷起画轴。“典雅浓丽,诗情画意,再配上绢的质地,真是绝品。只可惜作画时的繁华富贵,转眼即空,他终究是一个亡国之君。”
      “你原来见过这画?”程程听得入迷。
      “没有呀。”文强把画小心放进箱子,又取出一幅字,“瞧,李白的《上阳台贴》,‘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这可是李白唯一存世的真迹,李白人称‘诗仙’,他这书法也带着仙气呢。程程,你看,又有徽宗的瘦金体,他也鉴赏过此贴呢。”
      等文强取出那两方缂丝作品时,轮到程程惊叹了,“精美绝伦,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精美绝伦,文强,你看,这么小小的一幅卷上,用这么多颜色的丝线织了一、二、三……啊,九种不同的禽鸟,还有不同的花,你说这是宋朝的?那已经有700多年了,还这么鲜艳。”
      文强看程程高兴,也笑了,刚才她叫他“文强”了,这次可不是演戏,现在才体会到,程程叫“文强”时,那么好听。
      “程程,那两幅字画我揭下来后可以折叠得很小,想办法带出去就行,这两方缂丝,我还没想好怎么带。”
      “交给我,保证完好无缺给你带到武汉。”
      看程程胸有成竹的样子,文强点点头:“我这边工艺比较复杂,很费时间,估计我今晚不能回饭店,我得守着,你自己一个人行吗?”
      “我在饭店里没有问题,倒是你,在外面要小心。”
      “我知道。”
      “喂,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说来听听。”程程捅捅文强。
      “太太,日子长着呢,你慢慢就知道了。”文强有点得意。
      “哟,还蹬鼻子上眼了,谁稀罕知道呀。”程程撇撇嘴。
      “可是,刚才就是‘谁’问的呀。”
      两人斗着嘴的功夫,王老先生夫妇俩出来了。
      王老太太走过来拉住程程,说:“文强就像我儿子一样,我这做婆婆的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个玉镯拿着吧。”
      程程一下呆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求救地看向文强。
      文强转头看看,那是一个古玉镯,价值不菲,就过来帮着推辞:“伯母,这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吧。”
      “文强,我这个年纪留着干嘛,我这是替你妈妈给儿媳的,一定要收下。”
      说到母亲,文强不做声了,他沉默了一下,说:“那谢谢伯母,程程,收下吧。”
      走到院子里,文强突然想起什么,对王老先生说:“我先出去一下,您等着。”
      到门外一看,王廉涛已经等在那里,他走过去说:“老爷子要陪我去琉璃厂买画,你看……”
      “那我先走,车留给你,司机是靠得住的。记住,你出去后,就不要再回这里,有我在,老爷子没事。”
      “二哥,谢谢你。”
      “行了,我走了,自己保重。”王廉涛又看一眼家,转身跟司机交代几句,就走了。
      文强看王廉涛走远了,才进门扶着王老先生出来。
      一看是警察局的车,老爷子不乐意了,文强一再解释是自己借的,跟王廉涛没关系,老人家才上了车。文强转身和程程一起向王老太太告别后,也上车离去。
      车子先把程程送回了饭店,然后就直奔琉璃厂的荣宝斋。
      王茗逸一进门,伙计就迎上前:“哟,是王老先生来了,您可有日子没来了,今儿个想看点什么?”
      “我这个世侄刚从美国回来,想买两张白石老人的画,我陪他过来看看,有好画儿吗?”
      “有有有,请到后堂看。”伙计带着两人来到后堂,后堂挂满了裱好的画,王茗逸一边看一边随意问道:“刘师傅今儿个在店里吗?”
      “在,正裱着画呢?您老找刘师傅?”
      “有日子不见,我想看看他。”
      “那我带您去裱坊找他。”
      到了裱坊门口,伙计就回前堂了,正在精心裱画的刘师傅抬头看是王老先生,赶紧起身:“哎哟,王老爷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王茗逸看看没有其他人,就小声说:“我有件事想借您的手艺一用。”
      “您说。”
      王茗逸把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刘师傅点点头,“没问题,唉,日本人真是强盗啊,东西呢?”
      文强从怀里拿出两个卷轴,递过去。
      刘师傅展开看看,感慨道:“真是好东西呀,我在宫里见过,保存得不错,揭下来要容易点,一个晚上差不多了,揭下来,再把该托补的地方补好,就行了。小伙子,等日本人赶走了,你把字画儿带来,我再给你照样裱上。”
      “多谢。王伯伯,我在这里等着,您先回吧。”
      “好。”
      文强边扶着王茗逸往外走边说道:“王伯伯,我不方便去看林伯父和林伯母,麻烦您转达我的问候和谢意,文媛和姐夫他们都很好。您自己和伯母要多保重,想开些,我有机会就会来看您二老。”
      文强把王老先生送到车上,然后嘱咐司机几句,就让车走了,看着汽车远去,文强心里满是对老人感激和敬意。
      程程回到饭店就从包里拿出那两方缂丝,找了两件颜色相近的旗袍,把缂丝放到上面比划着位置,觉得满意了,就开始细细地缝起来,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才大功告成。
      下楼到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程程就回到房间,看来文强今晚不会回来了,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儒雅的一面,程程想到他初见那幅画时的惊喜莫名和赏画时的娓娓道来,不觉笑了。

      第二天,程程刚起床就听到敲门声,她走到门边轻声问;“谁呀?”
      “是我,文强。”
      程程赶快打开门,文强提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放到桌上,程程跟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文强先拿出来两轴画:“这是白石老人的画,如果能顺利带回去,就送给姐夫。”再拿出两本信笺,“这也是送给姐夫的,荣宝斋的素笺,好看吧,还买了套《十竹斋笺谱》,你别看姐夫是研究物理的,传统文化素养呀那是家学渊源。这是两本辞典,我要用来藏画的。还有浆糊,也是我要用的。”
      程程一头雾水地看着两本布面精装全英文辞典,这个……藏画?
      “别费劲想了,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饿死了,你帮忙去给我弄点吃的上来,好不好?我先洗个澡,再干活。”说完文强就跑去卫生间了。
      吃过早餐,文强拿过一本辞典,用姐姐送的瑞士军刀,把封底上衬的白纸小心划开,露出里面厚厚的纸板,然后在纸板边缘内侧一公分的地方开始把纸板一点点挖下,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凹槽,看看差不多了,文强从包里取出揭下来的画绢,小心地折叠成合适的大小,平平地放进凹槽,再把一张薄薄的纸板也裁成凹槽般大小,轻轻盖在画上,再用白纸条封好口,最后,把划开的白衬纸仔细用浆糊贴好,压得平平整整。
      “怎么样?我这手艺还行吧?”文强得意地看着在一旁目瞪口呆的程程。
      “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吗?自己想想就出来了。”文强说着又拿过另一本辞典,如法炮制,把李白的上阳台贴藏好。
      “好了,完成,我要检查你的了,你把缂丝给藏哪里了?”
      “就在箱子里,你看吧。”
      文强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到床上,没看见缂丝,又把箱子里里外外摸一遍,没有发现夹层,他回头看看程程:“没有呀。”
      “现在它在床上了。”
      “床上?”
      程程忍不住得意,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绣花旗袍里挑出两件,“看。”
      文强仔细一看,每件旗袍上缝了一幅缂丝,色彩和谐,位置恰当,就像是原本就设计了那么一个图案,“太妙了,程程。真美。”他望向程程的眼睛里又有了她熟悉的欣赏和宠溺,让她一阵恍惚。
      “好了,我把东西收拾一下,你昨晚熬了一夜,现在睡一会儿,好吗?”程程避开文强的眼光,收敛心神,低头开始收拾摊了一床的衣服。
      “嗯,我真困了。”文强的眼睛一下子黯然了。
      文强醒来已是下午,程程把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突然,文强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对程程说:“还有时间,程程,我们现在就走吧,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你说,”
      “陪我去一趟大栅栏的瑞蚨祥,帮我挑点礼物给姐姐。”
      “好啊。”
      两人在瑞蚨祥买好东西出来,迎面就是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文强侧头说道:“你总是抱怨上海的烤鸭不地道,今天我请你吃正宗的,好不好。”
      程程看着兴致勃勃的文强,原来他也记得——那些无法再回头的点点滴滴,想到回武汉后又是天各一方,相见无期,就点点头,随着他穿过马路。
      因为持有宪兵队特别通行证,又坐头号包厢,文强他们很顺利就到了石家庄,出火车站后,就赶去风华照相馆。
      刚刚开门的照相馆还没有客人,见他们进来,刘老板赶快把他们引进内室。
      “一切都顺利吧?”
      “嗯,什么时候的车票?”程程低声问道。
      “一个小时后,晚上就可以到太原。”刘老板说着递给程程两张汽车票。
      “那我们去汽车站等,老刘,多保重。”程程跟刘老板握手告别。
      “先别急,我还忘了件事,这是你们上次照的相片,真不错,要不是怕暴露,我就要放到橱窗里做广告了,哈哈,来,给你们,留个纪念。”刘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文强接过抽出里面的照片,满意地笑笑,就放进口袋。
      一路从石家庄到太原再到运城,都很顺利,文强估计就是最后出运城会有些麻烦,因为出了运城就是国统区,日本人的检查会严格得多。
      在运城买好第二天一早去三门峡的汽车票,两人住进了运城最好的旅社。
      晚上,程程最后又把箱子整理了一遍,因为增加了不少东西,他们在北平又买了一个小皮箱。
      “对了,照片呢?给我。”正准备整理自己小包的程程说。
      文强拿出纸袋,抽出一张照片递过去。
      “都给我。”
      “干什么?我也要一张。”
      “不能留,老刘当时就应该曝光掉,以后这个东西说不定会让我们暴露身份的。”
      暴露身份?那你照它干嘛?恐怕是不想让某些人看到吧?文强心里有点酸酸的,离开运城,她就再不是他的太太了,虽然是假的,他也是很珍惜很享受这个临时丈夫的身份的,但该结束的总是要结束,她毕竟不是他的了。
      文强把纸袋一起递给程程,她把纸袋放进包里的时候触到王老太太送的玉镯,文强当时说,这个很贵重,于是她掏出玉镯,递给文强,“这个给你。“
      “干嘛?这是王伯母给你的,你就留着吧,这个没名没姓的,总不至于会暴露身份吧。”
      “这个不是给我的,是给你太太的。”
      “你当时不就是我太太吗?再说我留着也没用,我又不能带。”文强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
      “不,这个我不能要,太贵重了,你留着给你太太吧。”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没有太太吗?她早死了,早死了。”文强突然发作般大喊,他看一眼拿着镯子不知所措的程程,“不要,你就扔了吧。”说完拉开门就走了。
      她居然连一点跟我有关的东西都不愿意留,她就那么在乎陈少白的感受吗?这学情报学还要学演戏的呀,她这门功课成绩真不错。
      程程看着他夺门而出,泪不争气的就来了,这几年来都没有这样的掉眼泪了,可是短短这几天来他就让她哭了两回。太太,原来他是这样的在意着那个死去的太太的,怪不得他会那么恨她爸爸,怪不得他当时连她都恨着,怪不得连提都不能提呢。她真是傻啊,这些年都默默的把他放在心里,宋穆青对她如此的痴情她也只是装聋作哑,哪知他心里一直都放着他太太呢,她真是自作多情了。
      文强在街上转了一圈,又到了宵禁的时间,不得不回到旅社。进到房间,程程已经睡了,但给他留着灯,还给他铺好了地铺,他不由自主走到床边看着程程,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他又让她哭了,但她怎么就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就起床了,程程很平静,就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简单吃过早饭,他们就去了汽车站。
      汽车行驶到运城城门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提着行李下车接受检查。
      终于,日本宪兵来到文强面前,用带着刺刀的枪指指他们身边的两个箱子:“打开。”
      “我和太太都是美国公民,我有特别通行证,你们不能检查我们的行李。”
      “对不起了,你不是外交官,就必须接受检查。”站在一旁的翻译冷冷的说。
      紧紧偎依在文强身上的程程好像很害怕,说道:“你别说了,让他们查吧,只是……让他们别弄怀我的衣服。”
      “好的,太太,我会让他们小心的。”文强紧紧搂一下程程,就蹲下来打开箱子。
      日本兵先在小箱子里面拿出那两轴画,把轴杆抽出旋开,检查里面是否藏有东西,又看看画,问了一句什么,翻译忙解释,文强只听得懂“齐白石”几个字。
      接着日本兵拿出那两本辞典,问了一句,翻译赶紧问文强:“你带这个干什么?”
      “啊,这是我们花旗银行刚从美国发过来的,要分发到各分行,我正好要去武汉上任,他们就要我带去,省他们一笔邮费,有问题吗?”
      翻译转头嘀咕几句,日本兵把词典反复翻翻,再拎起来抖抖,就扔回箱子里。
      大箱子里全是衣服和衣料,花花绿绿的,日本兵拿刺刀在里面挑来挑去,程程赶紧拉着文强:“文强,我的衣服……”
      文强走过去,挡住日本兵,笑着说:“太君,我太太发话了,麻烦你小心一点,这要是把她的衣服弄坏了,我得花好多钱给她重买,还不一定能让她满意,我的麻烦就大了。”
      听了翻译的话,日本兵冲着许文强大笑起来,嘴里说着:“女人都一样,都一样。”就走到下一个人身前去检查了。
      文强蹲下来,翻了翻衣服看看,然后锁好箱子,提起来,对程程说:“太太,你的衣服一点没问题,放心了吧,来,我们上车吧。”
      车出运城,晚上就到了三门峡,到上次那个旅馆找到“司机”,他们连夜就开始赶路,直奔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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