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烽火路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
　　1934年 法国里昂
　　里昂的夏不似上海般的灿烂炙热，却是异常的温暖祥和，这座古老的欧洲城市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优雅神秘却丝毫没有巴黎的奢靡。辗转来到里昂，程程才决定了留在这儿。
　　她最喜欢一个人在古罗马的露天剧场闲逛，蓝天白云下，石头堆砌出的文明，悠远而古老，空旷而辽远。这儿一点也不会比古罗马的竞技场差，那儿留下的是力量和勇气，这儿留下的却是爱与恨的交织，情与欲的挣扎。程程突然的伸开了手臂，朝向天空，用力的喊着：“啊……”，她的声音在石头之间回响，长久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觉得自己的心轻飘飘的离开了那个身体，终于轻松了，终于飞了出来。
　　突然，从程程身后冒出了一个人，猛地一下就站在了她的面前，把程程大大的吓了一跳，她来了很久了，怎么都没发现这儿还有别人。她发现这个人正在肆无忌惮的打量她，上上下下的，那眼光就像要把她穿透了似的。她莫名的一阵不安：“你干什么？”这个人奇怪的穿着中国的长衫，在法国里昂显得不伦不类却也标新立异，但程程还是用了法语。
　　“小姐，鄙人姓宋名穆青，字子义，是中国人，我在路上遇到你，便对你一见倾心，就一路跟你到这儿，不知道有没有荣幸结识小姐。”他说的非常的认真，绝不像在开玩笑，也不似一般的登徒浪子。程程看向他，文质彬彬，架着一副金丝边眼睛，很是诚恳。那言谈举止也是教养良好的上层人士，实在是奇怪的很。初次见面就这样冒昧，这样唐突，法国果然是一个浪漫的国度。
　　“先生，我想我们初次见面，互相并不了解，没有这个必要吧。”这次程程改成了中文。
　　“小姐，你不知道，从看见你第一眼起我就发誓非你不娶了，请相信我的诚意。”这个叫宋穆青的竟把这么荒唐的一句话说的深情款款，程程竟然想笑，多么奇怪的一个下午。
　　“我不知道怎么和先生您说，但是我现在要走了，您千万不要再跟着我。”说完程程便转身走了。只听的身后的那个怪人正用极其失望的语气说着：“既然小姐不愿意我跟着，我一定遵命就是。不过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有缘再见的。宋某对小姐的心今生今世不变。”
　　程程听到最后一句差点惊得走不动路。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难道她遇到了一个神经病？但他果真没有跟来，谢天谢地。

　　来到里昂以后，她选择了里昂第一大学。她选了一个最具挑战的专业——情报学，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做的这个决定，但她知道一定与上海的一切有关。似乎唯有这样她的心才能有片刻的活泛，才能有个生活着的理由。她比所有的同学都要认真，都要专注于她的专业，所以短短的半个学期不到，她已经在班上脱颖而出，虽然之前她几乎没有涉及过任何情报方面的知识。在那一大堆的密码中，她游刃有余，乐此不疲。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依然会记起那个逝去的人，他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终究他没有伤害他的父亲，原来他的心里是有她的，这就足够了。但他走了，带走了她生命中唯一的爱情，她生命中仅剩的那点阳光，整整三天她不吃不喝不睡，最后父亲和丁力都无可奈何，她便到了法国。
　　然后陈少白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陈少白是他们班的班长，这个班上除她之外的另一位中国人，开学两个月，她几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两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找她。陈少白比她大了十岁，竟然还是国民党的陆军中校，也算是官职显赫了。他竟然还让人调查过她在上海的一切，于是在他面前，程程无所遁形。他真是个天生的领袖，就在一次长谈后，他就成了程程的良师益友。在他的身上，程程似乎看到了那个逝去的人身上的某种东西，亲切而又令人敬服，从那以后她真的开始思考了。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死亡的价值、思考民族的存亡。那个刻在心上的名字，那张印在脑海里的熟悉的脸庞，淹没在大大小小的字母和代码之中。

　　就在程程渐渐的淡忘了那个夏日午后的奇遇时，那个奇怪的穿着长衫的男人又出现了。程程很喜欢演话剧，在里昂的华人组织了一个剧团，定期会有演出，很多留学生都会去客串，程程可是主力成员。那天下午排演的是《茶花女》，程程见到了那个“阿尔芒”——宋穆青，上海银行行长的公子，一个语言天才，据说精通十种以上的各国文字，在欧洲各国游历，很擅长演戏。一场对手戏下来，程程真的服了这个怪人，流利的法语，传神的眼神，到位的肢体语言，和她配合的天衣无缝。
　　从此以后，程程身边多了一个永远穿着长衫的男人，宋穆青自称长衫是中国的国粹，而且最能体现他的儒雅和斯文，因此他从不穿西装。他确实是很儒雅，很有风度，他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然后合时宜的消失，每次见面宋穆青的第一句话总是“程程小姐，愿意嫁给我吗？”，最后一句话也总是“宋某对程程小姐的心今生今世不变。” 弄得程程哭笑不得，久而久之，竟成了程程在里昂的第二个好朋友了。
　　1937年南京
　　1937年1月1日，举国欢庆元旦。
　　南京，国民政府的首府。因为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这个元旦变得格外的热闹，民众欢庆着新年也欢庆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
　　励志社，位于中山东路，中央医院的南面，逸仙桥往前一点就是了。励志社是中西建筑糅合的典范，是著名的建筑师设计的，由几幢彼此呼应的官殿似的建筑组成，外表是国粹式的大屋檐，内部结构却全盘西化。1937年时，能否进入励志社的大门，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是个人物。今晚陆军军部在这儿举行舞会，灯火辉煌，人头攒动，乐声悠扬，俊男靓女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
　　程程身穿紫色的晚礼服，长发烫成小卷随意的披散在肩上，正在和她共舞的是陈少白，一身笔挺的军装，年近四十的他依然修长而挺拔，英武而俊朗，与程程倒是很合适的一对。
　　“我们这儿天天这样歌舞升平，难得今天你会有这样的雅兴拉我来跳舞。”程程戏虐的说着，却带着深深的无奈。
　　“今天是元旦，总要轻松一下”，陈少白笑了一下，手轻轻的在程程腰肢上用了一下力，带着她优美的转了一个圈，“我的舞技怎么样？”
　　“真没想到你的华尔兹跳得这么标准，在法国的时候怎么不露这一手。”程程跟着转圈，晚礼服的裙摆漾成一个涟漪，在灯光下美的炫目。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程程一边跳舞一边慢慢的吟来。
　　“我以为你不会中国古诗，没想到冯小姐才华横溢，中西通吃。”陈少白大笑，程程跟着也笑了，“谢谢陈中校的溢美之词。”
　　他和程程是去年年底回到南京的，去年9月，戴笠给他写信，告诉他南京成立了中央警官学校，需要情报学的老师，于是他们就回来了。恰好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委员长平安返回南京，大家在一致抗日的呼声中精神大振，程程于是就正式加入了中国国民党，挂职在中央军事学校通讯部，其实在麒麟门外的中央警官学校教情报学。
　　陈少白和戴笠是黄埔六期的同学，1932年成立调查统计局，戴笠把他的二处设在鸡鹅巷8号，陈少白就离开陆军军部，加入了二处，1933年，戴笠派他到法国里昂第一大学学习情报，同时物色好的情报人员。他几乎是一开始就注意了这个叫冯程程的美丽的中国女学生，当他调查她在上海的身世和故事以后，就更坚定了要把她吸收进组织的想法，当然这些他当时都没有对程程说。因为戴笠的二处，也就是特务处，当时是声名狼藉的，经常干些暗杀的勾当。但他相信情报工作的神圣和重要，特别九一八以后，他们即将面对的是那场有可能是旷日持久的对日战争。
　　陈少白的老家在东北的松花江边，九一八以后留在老家的父母、妻儿全都死了，一个也没剩下，他记得第一次和程程在法国长谈的那个下午，就是他的这段经历让这个女孩全身心的相信了他，也同意在对抗日本的岁月中无论如何都会竭尽全力。
　　一曲终了，两人都似意犹未尽，这时宋穆青已经迫不及待的走了过来，“程程，总该轮到我了吧，我等了好久了。”
　　陈少白看了一眼这位宋兄，真是幽默，来这儿跳舞，他还穿着长衫，他倒是要看看穿着长衫如何跳这华尔兹。“宋老弟，你请。”
　　宋穆青的眼里从来都不会有别人的，他的眼睛总是直勾勾的看着程程，要不是这三年来程程早就习惯了，换任何一个女孩都会被这样的眼神吓坏了或是打动了。他拉起了程程的手就走进舞池，接着是一曲慢四的舞曲。程程心中暗自叫苦，为什么偏偏要和他跳这种深情的舞步。果然这个人听到这么深情悠扬的曲子那眼神变得更缠绵了，看的程程身上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他却还偏偏把她抱那么紧，她还得配合着他深情款款的步伐，那么冷的天，程程竟然觉得背上有了汗。
　　“我说，宋兄，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深情？”程程总是喊他宋兄，她觉得这么称呼他才合适。
　　宋穆青很满意这个称呼，当然如果喊他宋郎他就更满意了，但情哥哥，情妹妹也是很好的开始，“程程，我这是情不自禁的流露啊，你要相信我的一片深情。”
　　程程赶紧在他下文还没出来时让他刹车：“宋兄，我们聊点别的吧。”
　　宋穆青从法国里昂一路追着她回到了南京，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不仅是上海银行的行长，而且和蒋夫人宋美龄的父亲宋查理还是同族，宋穆青也能算得上是宋美龄远房的堂弟了。听说他回国，他父亲立刻让人在外交部给他谋了职，哪知他不领情，自己在中央大学外文系教起了书，抽了空依然在大学里演演文明戏，还约上程程，倒也是自得其乐。
　　“那我说我们大学里的趣事给你听。”然后他就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他的一身装束本就奇怪，还在这样深情的眼光之下，这样深情的曲调之中讲本就不好笑的笑话，程程终于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宋穆青本来没觉得自己讲的笑话好笑，看到程程笑得那么开心，他就认定了自己的笑话好笑了，于是他就开始大笑，配合程程。程程觉得周围的所有眼睛都集中在他们两个的身上，跟他在一起无论到那儿都会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她觉得额头上都有汗了。
　　元旦过后，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华北战场已是一触即发，江浙这一带也不平静，日本人在上海蠢蠢欲动，程程有些担心上海的父亲，想回去看看，但现在学校的课程非常紧张，她深深的明白情报对一场迫在眉睫的战争的重要性，所以她要把她学到的一切毫无保留的教给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们。
　　1937年8月
　　不知不觉中，已经入夏了，南京的夏天异常的闷热，程程不禁想念里昂的夏日。她住在颐和路的一座小洋楼里，这儿是陈少白的公馆，因为学校在麒麟门外，平时她极少回来，今天是周末，自从卢沟桥事变后抗战全面爆发，他们都是一腔热血，要和日本人周旋到底。
　　“程程，到书房来，有重要的事。”陈少白从外面回来，一脸的严肃。
　　“什么事啊？少白，好像很严重。”程程跟着进了书房。
　　“戴老板今天找我了”，回到南京，程程就知道陈少白是特务处的，“老头子想在上海开辟第二战场，但是我们在上海的组织以前主要是□□的，恐怕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啊。”
　　“你的意思是……”程程看着陈少白，多多少少能猜出一点来。
　　“戴老板找我的意思很明显，就靠沈醉一个人在上海恐怕是难成气候，他想让我过去。我需要你帮忙。”陈少白看着程程，是该发挥她的作用的时候了，她的父亲，差点成了她丈夫的人，在上海滩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要用人恐怕离不开他们。
　　“我爸爸早就退隐了，不管这些事了，我不想让他卷进来。”
　　“如果上海真的打起来，租界一定是安全的，你父亲他们都住在法租界，日本人不会违反国际法，你放心。我需要的是另一个人的帮助，我需要他的人，他的关系。”
　　“少白，我可以帮你，我是帮你抗日，但他会不会帮你，我不能保证，我也不能勉强他。”说着，程程拿起一张纸一支笔，思考了一会，落笔写了一封信。“你拿着我的信去找他，跟他说我还在法国。我能帮的就这些了，如果方便帮我去看看我爸爸，别告诉他我在做什么，等这个班结束，我就回去看他。”
　　“谢谢你，程程。”陈少白把信贴身收好，“我明天就动身去上海，你在这儿要一切小心，如果真有什么事，去找戴老板，我跟他说过你。”
　　“少白，你放心吧，这么多年，我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倒是你在上海要格外小心。”程程皱了皱眉，南京这儿的派系斗争复杂的让她窒息，因为陈少白的关系，她无形中就成了戴老板的嫡系，自然也就是老头子的嫡系，而CC派，政学系都对戴笠虎视眈眈的，幸好现在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了，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也都学了一点，只要能保护自己就行了。
　　“要不是学校这儿实在走不开，我都想跟你一起回上海了。”程程还是有些不舍。
　　“我这次去只是做些准备工作，等第二战场开辟后就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我有预感这场战争会打很久，你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吗？等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第一个让你回上海大展拳脚。”
　　陈少白走后的一个星期，8月13日，淞沪会战正式爆发，上海打得热火朝天，陈少白打过一个电话来告诉他租界一切安全，让她放心。
　　南京这边也不太平，委员长亲赴淞沪战场督战的消息走漏，日本飞机轰炸他的汽车，幸亏他并没坐在汽车里，后来查出是日本间谍南造云子化名廖雅权潜伏在汤山温泉招待所，□□了汪精卫的行政秘书黄俊父子窃取了情报。此事一出，委员长更是对戴笠寄予厚望，戴笠也加紧了对特工人员的培训。
　　中央警官学校的特工培训非常的全面，开设课程很多，包括军事地理、国际间谍、密码、政党和派系、痕迹学、爆破学、速记、情报学、看相、摄影、擒拿、国术、驾驶、马术还有日文课。除了情报学，程程又接任了密码学的教学，同时她也参加别的课程的学习，她想让自己在未来的日子中能更好的胜任一个情报人员的工作。除了偶尔周末回到颐和路的住处和宋穆青聊天逛街之外，她几乎没有别的娱乐了。宋穆青还是那样，总能把她逗笑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轻松，但有时候又实在有些害怕他。
　　在特工训练丙班（丙班是专门训练女特工的）中有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和程程成了好朋友，那就是江雨萍，在南京沦陷前她完成了培训班三个月的训练去了上海。
　　1937年11月，淞沪会战节节败退，上海恐怕是保不住了，陈少白打来电话，他正在租界，租界一切都很平静。他说在丁力的帮助下上海的工作进行的比较顺利，他准备去武汉，而中央警官学校也准备转移至武汉，他让程程与他在武汉会合。
　　中央大学也在大撤退了，程程找到了宋穆青：“宋兄，我过两天要去武汉，上海可能终究保不住，你的家人还好吗？”
　　“他们在公共租界，没有问题，而且我爸爸早就加入了英国籍，日本人不敢把他怎么样，我也要和学校一起撤到武汉，不管怎么样这场仗是打定了。”宋穆青神色严肃，今天终于没有提结婚的事，“程程，不管你到哪儿，我都会随你到哪儿的，”还是没忘了说这么一句。两人今天都比较沉默，分手时他们约好了在武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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