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烽火路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1945年秋 美国旧金山
　　旧金山——美国西海岸的门户，气候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如今已经是十月底了，秋高气爽、海风拂面，似乎能洗去满身的疲惫。旧金山的唐人街聚居了很多的华人，文强到旧金山一个多月了。文媛就住在唐人街，唐人街入口处有个圣玛丽古教堂，文强每天都会去。
　　赭红色的外墙、高耸的尖顶，宁静的氛围，一切都很熟悉。初升的朝阳在门前的广场洒下一片灿烂的阳光。记忆仿似回到那年的夏天，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恍若仙子般走进了他的生活。再遥远一点，她摇摇晃晃的骑着车，他在后面扶着她，她的笑声撒了一地；她浅笑盈盈地唱着天籁般的歌曲，他静静地弹着钢琴为她伴奏……文强牵动嘴角微微一笑，将近两年了，他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生活，唯有这些永不褪色的记忆伴随着他一路风雨。
　　不远处有个穿着背带裤的小东西正在蹒跚学步，他妈妈正弯着腰低着头张着手臂在后面紧张地跟着，他走得很卖力，很用功，一步一步，向文强这边走来。他自嘲般地笑笑，看来是又出现幻觉了。近两年来，他的梦中总是出现这一幕，可当他伸手去触摸的时候，梦也就醒了。
　　1945年秋 上海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日，日本政府在投降书上签字，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以中国胜利告终，举国欢庆。同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以同盟国的胜利结束，大洋彼岸的美国也是欢声一片。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文强所在的第九战区薛岳余部正在江西作战。9月，薛岳在南昌接受日军投降。
　　文强在得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后就退了伍，一路风尘赶回上海。
　　冯家花园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连那个秋千椅都还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只是坐的人早已经不在了。文强走过去，扶着秋千的绳索，秋千椅已经有些斑斑驳驳了，这是岁月留给它唯一的印记。
　　祥叔朝他走过来：“文强，回来了啊。”祥叔老了，老得文强有点不敢认了，“冯先生在你走了以后就病了，小姐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我把他和小姐葬在一个墓园里，想着等战争结束了是不是要迁回常州老家去。”
　　文强默默听着他的话，战争结束了，一切都画上了句号。可是这个国家，这儿的人们到底付出的是什么，恐怕不是他一个人才有这样深切的体会。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离散，在战场上的一年多时间，他似乎真的看透了生死，可为什么站在这座空空的院落里他还是禁不住要热泪盈眶。
　　“我看不用了，祥叔，既然已经入土为安了，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我去看看程程和爸爸，然后就要离开上海了，你要多保重。”
　　“文强，你要到哪儿去？”祥叔问：“冯先生在上海还有些生意，你不接手吗?”
　　文强苦笑了一下：“天南海北都能为家，反正没有程程，哪儿都是一样的。上海的生意我是管不了了。一切都拜托祥叔您和常贵了，还有程程和爸爸，也要托祥叔照应，我会经常回来看他们的。”
　　告别了祥叔，他想回家去看看，可是都走到门口他又折返了回去，他还是没有勇气走进那栋人去楼空的屋子。在曾经洒满欢笑的屋子里凭吊他逝去的幸福是残忍的，只那一次，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他转身向墓园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热闹非凡，抗战胜利的消息刺激着每一个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而他与这种热闹是格格不入的。黑色——他最钟爱的颜色，从此将伴随他一生。
　　虹桥路的墓园依然是冷清的，有一种肃飒的感觉。这几天墓园里人很多，抗战结束了，多少家庭失去了挚爱，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文强沿着墓园的小径走着，很多墓前都有鲜花，迎面而来的很多人，脸上有着如他一般深沉的哀伤。
　　他在路上买了一束菊花和一束红玫瑰，先找到了冯敬尧的墓，把菊花放在他墓前，轻轻地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我没有照顾好程程。”泪慢慢蓄满了眼眶，他缓缓走回到程程的墓前，把那束盛开的红玫瑰放在她的碑前。
　　他半跪着，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程程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浅笑嫣然。他喃喃低语：“程程，我来看你了。我们终于胜利了，你一定会高兴的。人生有很多种选择，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会陪你一起走，即使你选择的是天人永隔。我很快就要走了，今天我就在这儿陪陪你吧，听听你在天上和我说话，我能听见，能听见……”
　　他在墓前不知跪了多久，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上，他才蓦然回头，是陈少白和江雨萍。
　　南京路上的沙利文西餐厅，今天也格外的热闹，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文强、少白和雨萍沉默地坐着，桌上放着四副餐具，倒了四杯红酒。少白举杯：“第一杯，我们敬程程。感谢她拿到了证据，成为撤换史迪威的重要凭证。”三人一碰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我们所有军统的弟兄。感谢他们在抗日中付出的一切。”雨萍说。三人又一次举杯一饮而尽。
　　“第三杯，敬所有支持抗日的中国人，感谢他们默默牺牲的一切。”文强说。三人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文强，今后有什么打算吗？”少白沉默了一会问。
　　“还没想好，可能要去一趟美国，然后和姐姐一起到沈阳去拜祭一下父母亲。”文强说的很缓慢，“你们呢，有什么打算？”
　　雨萍似乎有些神思恍惚的，回答得很轻：“我要去香港，他回东北。”
　　文强吃了一惊，看着他们，有些不解：“你们……”，却又不知道如何说，便咽下了后面半句。
　　少白在笑，但笑里满是苦涩：“抗战胜利了，我要回东北老家去。文强，我们应该有机会重见的。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日本人是被赶走了，可如今国共关系很微妙，你曾经帮过新四军，还有你是军统的编外人员，如果有可能，在美国定居吧，这样会更安全一点。”
　　文强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他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他望向少白和雨萍，多么相配的一对，于是不经考虑的一些话便脱口而出：“就算是为了履行我对程程的承诺，我也会照顾好自己。只是你们明明有机会，为什么要放弃？”
　　雨萍的神情更加复杂，她没有看少白，只是看着杯中的红酒，幽幽地说：“抗战胜利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梦想，可是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突然发现去了吴国的西施怎么能再和范大夫泛舟太湖呢？”少白听到她的话，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轻轻地加了一句：“文强，世界上不仅仅只有死别，还有生离。这场战争我们都付出太多，希望我们付出的一切能够换来永久的和平。”
　　文强突然发现近两年来对少白和雨萍的些许怨恨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他举起杯轻轻地碰上了少白手中的杯子，然后雨萍也加入了。
　　“我们就此别过，他日有缘我们再畅饮通宵。”
　　第二天，文强去常贵那里取回了他留在那儿的属于他和程程的记忆，踏上了去美国的邮轮。
　　他本想到美国给姐姐一个惊喜，结果到美国后才发现参军的那一年多没和姐姐联系，她竟然搬家了，好在姐姐并没有搬出唐人街，只是换了一处更大的房子，费了一番周折，姐弟终于在异国他乡团聚，那天是1945年9月20日，文强在美国旧金山的唐人街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
　　1945年秋 美国旧金山
　　那个胖胖的小东西还在一步步地向他走近，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粉嫩的小脸蛋上，越发显得可爱而生气勃勃。文强突然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里狠狠咬了一口，钻心的疼，那就不是梦啦。跟在那个小东西身后的身影熟悉得就像烙在心上一般，一身随便的裤装，扎起的一把马尾，弯着腰低着头，额上有两滴汗水，额前的一缕刘海被汗水沾湿了，随意的垂在了耳边。她更消瘦了，而目光却似乎更坚毅。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一年，他站在武汉的街头，与她劈面重逢……
　　1944——1945年 日本名古屋
　　当程程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艘轮船上，而周围是茫茫的大海。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穿了一件家常的和服，她动了一下，发现身上很多地方都疼，她想起了佐佐木的鞭子。她轻轻掳起袖子，手臂上一道道清晰的伤痕，看来一切都是发生过的。文强，他怎样了？她记得佐佐木的话，可她更相信文强一定会遵守他们的承诺。
　　程程努力翻身下床，那是一间头等客舱的房间，空间狭小而闷热，她走到门边轻轻旋开门锁，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见她要往外走，便用枪挡住了出路，很有礼貌的用日语说道：“请小姐回房间休息，我们将军有令，要我们护送小姐回到日本，中途不能有任何差错。”
　　程程惊愕地看着两个日本兵，一步步退回那个房间，然后跌坐在床边。耳边是佐佐木冷冷的声音：“冯小姐有一张令人怜惜的脸”，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脸上完整无损，而身上却是伤痕累累。他想怎么样，把她带到日本慢慢折磨吗？“我讨厌别人用不太正大光明的手段算计我”，这是什么意思，他可以杀了她，他不是说要把她交给日本宪兵队的吗？那不是能更好地折磨她，为什么要把她送到日本去。这个疑问一直伴随了她十天，这十天来她没有走出过房间一步，饭是那两个日本兵送进来的。渐渐地她没那么害怕了，似乎是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答案，让她放心不下的是文强，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不知道他得知她被抓会是怎么样的悲伤，不知道他会不会追到日本来，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会在日本。她更担心的是她的孩子，她不知道他现在还好不好，但是她知道他还在，还在她的肚子里，这样她就稍稍地放心了，无论如何她一定会保护好他的。
　　十天后轮船到达名古屋，她被带到了近郊的一座小别院。一队日本兵守卫着这座别院，后来她知道这是佐佐木的别院。她住在后院的一间日式小屋里，她走进那个屋子，立刻明白了佐佐木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日本。所有的墙壁上挂满了她的照片——她身穿和服的照片，所有的花瓶里都插着紫色的蝴蝶兰，还有整个柜子里放满了的各种蝴蝶的标本。原来佐佐木珍视的真的就是她的这张脸——属于川崎由美的脸。
　　她是在一个抽屉里发现川崎由美这个名字的，她还发现佐佐木有收集标本的爱好，于是她便知道这一生除非他死了，否则她就是他最大的标本。
　　她被囚禁在这个小屋里，每天都有日本兵在门外站岗，除了后面的一个小花园，她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她不能和外界通信，不能传递一丝消息，也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知道佐佐木一直都留在中国，从没回来过。她也知道她的宝贝在她的肚子里很乖很乖。
　　1944年的8月初，程程在那间小屋里拼尽全力生下了她和文强的宝贝——一个儿子。他是个生命力非常旺盛的孩子，虽然营养有限，却长得出奇的健康，在他的第一声啼哭中，程程忘记了所有的苦难。此时的文强，正在衡阳与佐佐木指挥的日军浴血奋战。
　　1945年9月2日，日本在投降协议书上签字，程程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从来不会有人告诉她外面都正在发生什么。她也只是习惯和她的宝贝儿子说话，儿子的名字叫博煊，这是她第一次怀孕时，她和文强给未来孩子取的名字，男孩叫博煊，女孩叫可韵。
　　那天佐佐木突然出现在这间小屋。
　　程程惊恐地看着他，把熟睡中的小博煊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想尽量把孩子藏得他看不见。佐佐木冷冷地看着她的举动，一言不发，他穿着日本武士服，提着武士刀，一脸的杀气，他一步一步逼近程程。程程一步一步后退，已经退到了墙角。
　　佐佐木突然横过武士刀挡在她的面前，清晰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程程怀疑她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向佐佐木，他依然是冷冷的表情，但是很肯定的是刚才那句话的确是出自他的嘴。她试着举步，脚步颤抖而踉跄，宝宝在她怀里睡得很香。她走过他的身边，他没有拦她，她走出门口，才发现门口已经没有日本兵了。她快步走着，唯恐他突然反悔了，然后她听到身后武士刀切入肉里的声音，夹杂着佐佐木冷冷的声音：“如果我活着，你这张脸便要一直陪着我，可是如果我死，这世界上配和我一起死的女人只有一个。”
　　程程突然发狂般地奔跑起来，跑出了那栋别院，跑向大街，然后她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了。她身无分文，还抱着一个孩子，幸亏她日语和英语都说得不错，好不容易找到了盟军部队，并且取得了他们的帮助。十天后程程回到了中国的沈阳。
　　1945年秋 上海
　　程程回到上海的时候，庆祝抗战胜利的狂热已经相对平静下来，她抱着孩子，辗转风尘回到马司南路的家，却发现家门紧闭，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短短的两年不到，几乎漫长得像是一生。文强呢？他不在上海吗？他去了哪里？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心里满是恐惧和担忧，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孩子高高兴兴地比划着小手，还沉浸在对漫长旅途的兴奋中。
　　于是她去了冯家花园，却再也见不到她爸爸了，祥叔告诉她文强回来过，但是已经离开上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抱着孩子跪在爸爸的墓碑前：“爸爸，我回来了，带着您最想看到的孙子来看您。对不起，我总是太任性了，陪你的时间太少。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这回我在这里陪你过个团团圆圆的中秋……”她说不下去了，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三天后过完中秋，程程带着孩子登上了去美国的轮船。她记得曾和文强约定，抗战胜利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美国去看姐姐，然后一起会东北拜祭他的父母，现在他以为她死了，那一定是先去美国了，所以她要去美国找他，天涯海角她和孩子都要找到他。十月底她到达旧金山，却发现文媛已经搬家了，于是她找了个旅馆先住下了，准备慢慢打听。可她还是被那个圣玛丽古教堂吸引了，安顿好后的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博煊来到了教堂。
　　1945年秋 美国旧金山
　　小男孩一下子抱住文强的腿，咯咯地笑起来，孩子的妈妈停下脚步，带着抱歉的笑容直起腰，当她看到那个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男子时，笑容凝固了，是他，他怎么变得这么瘦，但黝黑的脸一如既往的英俊……
　　“程程，程程，是你吗？”文强的声音宛如梦呓。
　　“是我，我到美国来找你了。”程程慢慢伸出手捧住文强的脸，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你怎么可以让自己这么瘦？”
　　文强握住程程的手，目光一刻也不离开程程的脸，头却犹在不可置信地摇着。
　　被忽略好久的小家伙不满地拉拉程程的衣服，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
　　文强一怔，松开程程的手，蹲下来，轻轻扶着小家伙的肩，问道：“你是博煊吗？”
　　小男孩点点头，冲着文强咧开嘴笑了，文强把他抱起来，程程一看就笑了：“他这么大了，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了，唉，除了会叫妈妈，什么都不会说呢。”
　　“我妈说我说话就晚。”文强看着儿子，眼眶不知怎么就红了，他曾以为今生都不会做父亲了，老天爷却还是眷顾他的，把程程还给他之外，还给了他这么可爱的孩子，他觉得这一生都满足了。
　　文强把博煊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自己肩膀上，小家伙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呆过，兴奋得手舞足蹈，咯咯笑个不停，这次轮到程程紧张了，文强看着她：“没事，我扶着呢，走吧，到姐姐家去。”
　　文媛看到程程，喜出望外，从几年前看到程程第一眼，她就认定了这个弟媳妇，当文强告诉她程程牺牲时，她简直不敢相信，难过悲伤到现在。
　　文媛的两个孩子看到这么可爱的小表弟，都喜欢得不得了，争着抱他到花园里去玩，四个大人就坐在客厅里，聊着天。
　　吃过午饭，文媛对程程说：“博煊交给我，你和文强去他房间好好说说话，我看他有好多话要急着对你讲呢。”程程一下羞红了脸。
　　一关上房门，文强就把程程紧紧抱在怀里，辗转地吻着，直到现在，他对于再见到程程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他需要籍由实实在在的拥抱和亲吻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剩下的时间，程程就靠在文强怀里，他抚摸着程程身上还未完全消褪的疤痕，静静地听着她讲述着自己近两年来的遭遇，他痛恨着佐佐木的残暴，更心疼在他眼里那么娇嫩的程程，孤单的在异国他乡的囚笼里为他孕育生养孩子，他这一生欠程程实在太多太多。
　　程程讲完了，扭头看看文强，说：“归你讲了。”
　　“归我讲？讲什么？”
　　“讲讲你这一年多怎么过来的？一定吃了很多苦，姐夫说你去打仗了。”
　　文强摇摇头，说：“没什么可讲的，一点都不苦。”
　　“我不信，你身上又添了好多伤疤。”程程说着，眼泪一滴滴掉落到文强左臂上，她轻轻摸着那一个个圆形的烙印，抽泣着问：“你干嘛要这样？你就不痛吗？”
　　“痛，很痛。”文强顿了一下，“可是，我的心更痛。”
　　文强看着眼泪汪汪的程程，笑了一下，“程程，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感到庆幸，幸亏我是个守诺的人，否则的话，”文强有点后怕地吸口气，“我就真的失去你了。”说完，他搂紧程程，再次深深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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