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烽火路

作者:若尔?若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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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回


      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高则诚《琵琶记》
      1940年春 上海
      时间就这样滑进了1940年, 3月30日,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
      上海,自从聂人王被刺后,76号和日本宪兵队到处搜捕,刺客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9月,青帮通字辈的首领季云卿被刺,刺客在不久后被76号抓获,是军统的特工詹森,他承认了聂人王也是他下的手,于是在审讯后被枪决。聂人王被刺案也终告一段落。
      正面战场上,1939年9月14日,日军对长沙发动了第一次进攻,国民党第9战区表现出了空前高涨的抗日意志,与日军进行了异常激烈的战斗。在中国军队的顽强打击下,10月1日,日军放弃攻势被迫退却。10月15日后,逐步恢复原阵地。此役,日军集中10万兵力,劳师南征,未能达到歼灭第9战区主力的作战目的,相反,各路均遭到有力的阻击、侧击,部分日军陷于包围,损失惨重。在江浙一带,顾祝同的第3战区的主力14个师,对长江日军第一一六师团发动攻击,攻克沿江据点多处。但1940年1月,日军在浙江萧山登陆,浙江一部分沦陷。在第三战区所辖下的□□新四军尤其的英勇善战,主要在江苏、安徽一带阻击日军。

      文强和往常一样,一早起来就去银行上班了。虽然已经是4月了,但今天的早上却还是有点冷,文强把风衣拢了拢,加快了步子。
      程程在卧室的窗口坐着,蹙着眉,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

      婚礼、蜜月,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失却了原来的章法,可能这原本就是一场设计完美的表演,只是剧中人都太过投入了而已。
      文强伤愈后就去上班了,程程去了辣斐花园剧场。这是原本就计划好的一出戏——《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她的突然结婚而推后上演了。说实话,她有点害怕见宋穆青,想起他在婚礼上的绝望,她心中就不忍。在这些年中,有时她也想就这样接受了宋穆青,或许会是海阔天空,可真要到了那一步,她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她暗示加明示的告诉宋穆青不可能,却始终没有提过他——许文强,才是所有一切的症结,因为她根本连提都不能提,那个名字就像是烙在心底角落里的一抹痛,不提便罢,一提起来总是不可收拾的。于是他们慢慢的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原来这么多年里她有时也是贪恋他给她的那点轻松和愉快的,似乎是她纵容了他的任性与执着,那么现在呢,她该放了他了。
      罗密欧得知了朱丽叶的死讯,在凯普莱特家的墓地自尽:“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他死去时还带着笑容。朱丽叶醒来:“这是什么?一只杯子,紧紧地握住在我的忠心的爱人的手里?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一气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我要吻着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留着一些毒液,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你的嘴唇还是温暖的!”朱丽叶的唇吻向死去的罗密欧,然后拿起了罗密欧的匕首刺向自己……
      这出戏他们在法国演了很多遍,虽说在这儿是新排的,但对他们来说早就是以假乱真了,幕布缓缓落下,下面是哄堂的掌声,还有观众的热泪。阳光斜射过来,在一个角落留下了一片阴影,阴影中许文强木然的伫立,慢慢的回转身离开剧场。
      演出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了,宋穆青约了程程去吃晚饭,程程并没有拒绝,她有些话要对他说。
      “程程”,宋穆青凝视着眼前的女孩,从法国到上海,这么多年,他不是不知道也许今生无望,但是他总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他看了一眼便喜欢上的女孩。这么多年来,看一眼便让他着迷的只有她,所以即使她若即若离,即使她说不可能,他都不想放弃。可她却这么快就嫁了,他却依然不愿放弃,只要他和她还能在戏里继续他们的缘分,他都觉得知足了。
      “穆青,我想给你说个故事,关于我的。”程程转动着手中那个洁白的骨瓷咖啡杯,洁白剔透,隐隐的透着一点点光,她觉得眼睛里湿漉漉的,一点一点的拨开往事,慢慢的让它在空气中氤氲,那个扎着麻花辫从火车上走下的天真的女孩在她眼前一闪一闪的,转眼间她带着一身的伤痕踏上了远渡法国的轮船,“这就是所有的故事。”
      “程程”。宋穆青一直都在静静的听,他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插嘴,只是看着手中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剔透的骨瓷杯,她讲完了,他只是轻轻的唤她的名字。
      “我以后不会再去演戏了。”程程说得很慢很慢,慢的就像这几个字是从她齿缝中硬生生的挤出来一般。
      “好。”宋穆青只是回答这一个字,也不抬眼看她。
      “穆青,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更不好受。”程程终于还是忍不住,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宋穆青缓缓的抬起手,拭去了她滴落在脸颊上的泪水:“程程,你别难过,你难过了我会更难过。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我想你一直都能高高兴兴的,就像我们在法国那样。”
      程程看着穆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若是没有那段往事,若是许文强没有出现在她的世界,她一定会答应眼前这个男子,可是生活给人设计的那台戏比舞台上更加的巧夺天工,根本就不容你有丝毫的逾越。
      他们就这样低着头久久的坐着……
      夜黑得让人心惊,今晚竟是连一点的月光也没有,墙上的钟已经敲了十下,客厅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他什么也没有想,总觉得脑子里空空的,容不下什么东西,手里的那支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烟灰留了很长很长,似乎快要掉下来了,他却还是这样安静地坐着。
      灯突然一下亮了,刺得他眼睛发疼,然后他看见她——他的妻子,站在他眼前。
      “文强,怎么坐在这儿?为什么不开灯呢?”程程看着他,他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但她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深深的掩藏起来的痛楚,他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这么晚?”说话的口气也是淡淡的,似乎是关心,也似乎只是随便的那么一问。
      “演完戏,大家说要庆祝,一起去吃饭了。”程程总觉得有点心慌,有点不安,却不知道来自于哪里。
      “哦。”文强应了一声就没有声音了。程程注意到了茶几上一烟灰缸里的烟头,眉头微微一皱,“你少抽点烟,身上的伤才刚好。”
      “程程”,文强顿了一下,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我伤已经好了,任务也已经完成了,我想你以后还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有任何的意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程程盯着他,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又点了一支烟,他点烟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婚礼本来就是一场戏,你不用放在心上,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们可以——离婚。”最后离婚那两个字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来的,很轻却很清晰,像一声尖锐的啸叫刺进了程程的耳膜,她就这样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戏,她终于放下了那些怨恨,她终于抛开了一切奔向她的幸福的时候,他告诉她一切都是一场戏,眼前的新房,手上的钻戒,衣橱里的洞箫,全只是道具而已。她竟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她突然就想笑,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笑了,他还是没有抬眼看她,他的神情让她恍如又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天,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站在他家的客厅里,看着他无情的转身离开,他们之间从此隔着家仇如山。如今,他们之间又隔着什么,隔着那么多年的山长水阔,难道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吗?以前的那个她总还有勇气站在他面前去争取一次机会,可如今她是做不到了,她拼尽全力也就是这样的结果了,她甚至连个为什么也问不出来,为什么答应了要补偿一生,最后竟还是这样。
      “我先上楼睡了,你也早点睡。”程程静静的从文强身边走过,上楼去了,她没有一滴泪,这样的结果是她要的吗?
      站在那个精心布置的新房里,程程突然感到一阵苍凉,泪是流不出来了,命运这样死死的拽住了你,一点动弹不得。那就认了命吧,不过也就是一生一世。打开衣橱,换上衣服,才发现那支洞箫已没了踪影。
      第二天,小南夫妇来了,是冯敬尧让他们来这儿帮忙的,程程不好让他们回去,就留了下来。于是,许文强只能从客房搬回卧室,他睡在外间的地上,晚上铺好,第二天一大早就要收拾好,免得小南他们怀疑。
      自从那天以后到现在,已经快有一年了,两人就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当然在人前两人还是很恩爱的,程程笑靥如花,文强幸福满足。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回冯家看冯敬尧,冯敬尧也时不时的会找小南问问情况,知道他们相敬如宾自然是高兴的,有时不免会流露出想早点抱孙子的愿望。
      文强还是在花旗银行上班,程程还是做着她的情报工作,经常到少白那儿坐坐,但她也没有对少白说起她和文强的事,毕竟少白也是一片好心,弄到现在这样的骑虎难下,他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过意不去的。程程有时也想,或许找个时机离婚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但这总也要等个一年半载的吧。有时去辣斐花园剧场看戏,宋穆青再也没有来过,她一个人坐在剧场里从早坐到晚,戏里的人又哭又笑,她也跟着又哭又笑。

      程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最近战局紧张,她已经先后破译了好几份日军关于前线的密电,对第3战区帮助挺大。
      她慢慢的起身,关上了卧室门,并从里面把它反锁,虽然她交待过小南没有她的同意不要随便进她的房间,但是她还是要做到万全。然后她推开了书柜,进入密室。
      日军的密码系统是在德国的艾格玛密码机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97式密码机,这种密码机发报时采用两本按字母顺序编写的密码本,机密性很高。程程在法国时对艾格玛系统就非常的着迷,有过深入的研究。考虑到以后要和日军作战,在法国时还跟着宋穆青学了日文。宋穆青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叔父在日本呆过,加上他的语言天赋,日语学的简直是炉火纯青。在这个好老师的教育下,程程的日文说的也很好,甚至一些俗话俚语都用的非常恰当,因此在破译日军密码时便如虎添翼。
      正在工作时,电话响了,这个密室的电话只有少白一个人知道,说找她有事。她赶紧收拾好了,去新康花园。
      每次去新康花园,她总是先要绕道到辣斐花园剧场,然后简单的化个妆再从后门离开。
      少白正在客厅里喝茶,看见她来了,忙招呼:“程程,来尝尝我新买的碧螺春,绝对的明前茶。”碧螺春需得是在清明节前采摘才是好茶。
      “今天怎么这么好雅兴,不会是专程来让我品茶的吧。”在这儿她觉得特别的自在,她都有种冲动想搬到这儿来住。
      “我找你是有点事,你还记得上个月你破译的那封日军电文吗?”
      “记得啊,怎么了,这事不是结束了吗?”上个月程程曾截获并破译了一份日军军部给江苏日军驻军的电文。电文中称中共作出八路军部队应与新四军合力发展华中的部署,并派八路军第2纵队主力和苏鲁豫支队、陇海南进支队越陇海路南下,与新四军第6支队合编为八路军第4、第5纵队。因此日军军部要求江苏日军驻军派兵北上支援河南和安徽的部队,势必截断八路军支队与新四军支队的会合。
      程程在破译这封电文后就交给了陈少白,因为此事关系到中共,而中共和重庆政府的关系实在是微妙,虽然现在携手抗战,但是他们军统的人向来和□□人没有私交,倒是陈少白和中共上海中央特科情报课的潘汉年有些联系。中共当时采用的是苏联的密码系统,所以日本人不擅长破译他们的密电,同样中共对日本的高端密码也颇为头疼。
      陈少白和潘汉年在工作中结识,两人虽政治信仰不同,但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抗日,又都是性情中人,倒是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因此,少白在拿到电文后就通过关系转交给了潘汉年,于是新四军和八路军临时调整会合计划,成功的瓦解了日军的进攻,最后成功会合。
      “汉年兄今天带信给我,想找你帮个忙啊。”少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还时不时的看看程程:“新四军江南支队那边弄到了一台日军的97式密码机,不会用,急着找专家啊。他就想起了我了。可你知道,我这边的事那么忙,怎么放得下呢。再说我对日文的了解也不如你啊。”
      程程看着少白,喝了一口茶:“我就说有好事你也不会想到我了。可是这个事可不同于上次那件事,那个总还是打日本人,这次可是纯粹的帮新四军,戴老板那边能交待吗?”
      “这个你放心,我请示过了,戴老板的意思是你以个人身份去帮忙,也是为了大家一起抗日吗。同时,我们对□□那套密码系统也很感兴趣啊,如果你能在短时间内对它有个了解,我们也算不枉此行啊。”
      “搞了半天,还是让我去窃取情报啊。□□人又不是傻的,难度可大了。”程程莞尔一笑:“我试试吧。”
      “我对我们情报学院的高材生可是信心十足的。”少白也跟着笑:“只是这一路上大概比较辛苦,你看是不是让文强陪你一块去啊?”
      程程听到文强的名字以后脸色就微微的变了一下,轻轻的说了一句:“不用了,我们的事,尽量不要牵扯到他。”
      “程程,有句话我想问你好久了,你和文强是怎么了?”少白看到她脸上的一丝变化后终于开口问。
      “没事,挺好的。”
      “我还不知道你吗?别看你们平时在人前好好的,但就是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好解决,你们这个事算起来也是我一手促成了,而且也是为了任务,你们现在这个样我总也要关心关心吧。你看,以前的事他也不想的,你还怪他呢?”
      “不是……”,这两个字一出口,程程顿觉委屈,这近一年来的压抑和痛苦仿佛都要破蛹而出,泪不争气的就上来了。
      “瞧瞧”,少白递过纸巾,“他欺负你了吧。”
      “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我结婚,都是为了那场行动。少白,我真的好累,我不想再这样演戏演下去了,每次在别人面前,我都要装着幸福的样子,可是一转身,我们就客气的像陌生人一样,可我又不敢真的说离婚,我怕我爸爸……”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抽抽嗒嗒的哭着。
      少白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程程,只有在他面前,程程才是个小丫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可是许文强为了什么呢?他还真是猜不透了,当时许文强来问他拿艾格玛系统并向他学如何安装时他是清楚的肯定文强对程程的爱的,所以他是放心的让程程和他结婚的,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的问问。
      “程程,我看不像,文强布置新房时多起劲啊,不像是演戏。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
      “他有什么难处,难道他报错仇了,也要怪我,我已经够低声下气的,他说会用一辈子补偿的,原来连这些都是演戏的,他还要怎么样?我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去上赶着追他吧。”程程越说越气,气得连哭都忘了。“他说有了好的机会就离婚的,反正也不是真的,离就离。我也看开了,不是你的东西,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是你的。”
      “程程,越说越孩子气了。”少白忙打住她,然后突然调转话题:“穆青好久没见了,怎么也不见你和他一起演戏了?”
      听他又提到宋穆青,程程的心里更不是滋味,想起了那个晚上宋穆青的失魂落魄:“我不能老拖着他,这样太自私了,我跟他说以后再不会和他一起演戏了。”
      “原来是有人伤了别人的心了。”少白想想原来还猜是不是文强误会了程程和宋穆青的关系心里不好受,但是既然人家都这么长时间没联系了,文强还别扭什么呢?“这样也好,不见面也好。”
      程程看着少白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也没有细想,另挑了个话题:“我答应你,新四军江南支队在哪儿啊?”
      “在溧阳,前马镇水西村。”
      “我怎么去?”
      “本来是想让文强陪你的,你不愿意,就只能一个人去,到了溧阳会有人接你。这趟连路上可能要十天的样子。眼看着就是清明了,你老家不是常州的吗。”
      “对啊,我爸在那儿建了个祠堂,以前每年清明都回去的,可这两年打仗他就没回去了,你是说我就借这个回去?可上坟也要不了十天啊。”
      “嗯,聪明,你就说上完坟还在周围逛逛,这个季节踏青也是正常的。还有,常州到溧阳的公路有个封锁线,没有日本人的特别通行证很难过去的。”
      “兵荒马乱的我还去踏青,我的兴致也真是高,不过也无所谓啊,反正我就是一个闲人,溧阳那儿没有战事吧。”程程笑的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这是她得意的时候的笑容。
      “现在没有,通行证能搞到吗?”
      “没问题,佘爱珍这点能力还是有的。”程程和文强结婚后偶尔也会和佘爱珍和吴四宝见见面,她和佘爱珍更是经常联系。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只是他们那儿的条件可是艰苦的很,不像我们这儿,你大小姐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再苦都行,我在这儿都快憋疯了。”程程长舒一口气,她真的很想逃开这个地方,不用在人前装着笑脸,人后却连哭都不能哭出声。
      “看来你是那么急切的要逃开许文强了,那就是让我别告诉他你去哪里了?”少白笑笑。
      “我明天去弄通行证,然后回家告诉爸爸要去老家几天,他就知道了,其他的你也不要多嘴了。”
      “行,大小姐,我不管你们的事,可是我看你们啊——分不了。”说完意味深长的笑。

      这天傍晚,文强下班回到家,小南迎上来,接过文强的包和外衣。
      “许先生,晚饭已经好了。”
      文强走进餐厅,见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就问道:“小姐不在家?”
      “是,小姐出门了,说是去常州老家扫墓。”小南一边盛饭一边回答。
      “哦,老爷那边有人一起去吗?”文强淡淡地问了一句,看来她是没有把他当作冯家女婿看了,结婚后第一个清明扫墓都不让他去。
      “好像没有,小姐一个人去。”
      一个人?文强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也没有说什么,就坐下来开始吃饭。
      将近一年来,虽说两人关系冷淡,但程程很少不在家吃晚饭,偶尔跟朋友有约,也会跟小南交待清楚,文强并不想知道程程去哪里,或者说他很怕知道,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决定成全她,就不能再去干涉她的行动,但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是放不下她的,其实有时他感觉得到,程程似乎不是经常跟宋穆青见面,他也注意到,从那次演完《罗密欧与朱丽叶》后,他再也没有看到过他俩演出的广告,所以,时常他也会问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程程和宋穆青也许只是朋友,可每当这时,教堂后院的一幕就出现在他眼前,他真的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不是爱的表现,更何况宋穆青条件那么好,在他没回上海前,大概全上海滩的人都相信程程会嫁进宋家,而宋穆青对程程的痴情,程程与宋穆青在一起时的愉快,他们两个演戏时的珠联璧合深情款款,都在提醒着他,宋穆青比他更可能让程程幸福,他还清楚地记得,结婚前一天,他对程程说要用一生来补偿他给她带来的伤害时,她摇头拒绝时坚决的目光,只不过那时的他还以为他还有时间来证明自己的爱,有时间来重新赢得她的心,没想到第二天所有的梦想连同他的心就破碎了,他甚至能够看到它们如何在午后四点的阳光下崩裂,然后一片片掉落,那么细小的一地碎片,让他连收拾的心情都没有,就任它们永远留在了那一片绿茵中……也许他对程程说的话就错了,他已然支离破碎的一生根本补偿不了程程所受的伤害,那么,除了生命,他还有什么?大概就是幸福吧,他跟她在一起时才能感觉到的幸福,那么就用它来补偿吧,那句话也许应该这样说,让我用一生的幸福来补偿对你的伤害,只要你能幸福。
      但他真的不甘心,真的放不下,真的贪恋着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哪怕是这样冷然相对的日子。天知道,那天当他说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心痛得像是有两把刀插进去,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程程一眼,他害怕自己看一眼,就会动摇了成全她幸福的决心,就会抱住她一辈子不再放手。以后的日子,他除了陪着她演戏给所有人看外,还要在她面前演戏,做出一副冷淡绝情的样子,他不敢让她看到他的不舍,不敢让她知道他有多么在乎她,他怕她的善良会让她因为同情而勉强和他在一起,从而放弃了自己的幸福。有时他也注意到她冷漠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但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伤来自于自己对她的无情,他以为那伤是因为自己和她名存实亡的婚姻束缚了她迈向幸福的脚步,所以,他就强迫自己对她更加冷漠,希望她能早日奔向她的幸福,哪怕自己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吃过饭,文强像往常一样上楼去了书房,他半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捧着一本原版的《基督山伯爵》打发时间,可脑子却一直无法集中到书上,他知道,冯家的祠堂在常州附近一个镇上,很多年前,他陪冯敬尧去过一次,从上海过去大概也就半天的路程,但是现在不同了,常州是沦陷区,而那个镇子还是游击区,去那里要通过日伪的封锁线,程程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可一个念头闪过,让他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也许宋穆青陪她一起去的吧,那他们……他不敢也不愿再想,起身去卧室睡觉。
      两天过去了,这两天文强简直觉得比两年还长,按他的计算,今天程程该回来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无穷的想象力,对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想了好几遍,担心程程一个人去的安全,又对两个人去的可能耿耿于怀,于是,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席,文件都没有办法看,终于熬到下班,他飞车赶回家,进门就问小南:“小姐回来了吗?”
      小南摇摇头,文强的目光一下黯然了。
      等到第三天下班回家,程程还没回来,文强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了,程程真的是去扫墓吗?要是真的扫墓,早就该回来了,就算是要玩,三四天也够了,他想到她前一段时间截获的几封与新四军有关的日军电报,马上联想到新四军的江南指挥部就在常州附近,她会不会去了那边?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始责怪自己起来,程程可能正在危险的地方工作,自己居然还在小心眼地计较她……顾不上吃饭他就又出门了。
      十五分钟后,文强已经坐在新康花园少白家的餐厅里,向正在用简单晚餐的少白逼问程程的去向了。
      “你不能等我吃完饭吗?我可不像你那么享福,有老泰山陪嫁的娘姨伺候着。我这好不容易做了一点……”
      “行了,少白,晚吃一会儿饿不死你。”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文强不客气地把筷子从少白手里拿下来。
      “唉,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先说说,你和程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看出来你们之间不对劲了。”
      “我和她很好啊,哪里不对劲了,少白,你少瞎猜。”文强看少白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程程肯定是执行任务去了,而且现在应该不会有危险,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文强,本来你们之间的私事,我不便多说,虽然当初我是为了执行任务把你们拉到一块的,但程程就像我妹妹一样,这些年她对你的心我看得很清楚,所以才会……”少白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你老弟可不要当局者迷哦。”
      文强闻言心下一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说道:“是不是因为这次程程没跟我说就出门让你起疑心了?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不过这次正好赶巧而已。”
      少白无奈地摇摇头,这个许文强,鸭子死了还嘴硬,老毛病难改,不过看他的样子,还是很在乎程程的,这两个人都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就让他们再转转吧。
      “那我就跟你说了吧,程程去溧阳了,恐怕还要五六天才能回来。”陈少白又从桌上拿起筷子。
      “真的去新四军那边了?”文强的心又悬了起来,虽然现在是国共合作,但两党之间的关系还是微妙的,虽说文强自己也因为鲁正秋的关系,帮新四军做了不少事,但毕竟他不是军统的人。
      “别担心,我请示过戴老板了。”少白心里不禁感叹文强的聪明。
      “她怎么去的?有人保护吗?”文强知道,去根据地和去游击区可不一样,可能要通过几道日伪的封锁线。
      “她是以个人名义去的,所以我们这边没有派人,到溧阳后新四军方面会安排。”
      “你……”文强的火一下上来了,恨不得揪住少白打几下,“要通过几条封锁线呢,她一个人。”
      “她找佘爱珍拿到了特别通行证,76号开出的通行证还是很管用的,再说程程随身也没带什么违禁品。前天的消息,她已经安全抵达。”陈少白看来对他手下特工的能力充满信心。
      “她没带枪?”文强皱着眉问。
      “她带什么枪?又不会用,也不敢用。”少白说得理所当然,可听在文强耳朵里就成了不可思议。
      “她不会用枪?可在武汉时……”
      “哈哈,看来她在你面前表演过那个抛枪接枪退子弹的把戏吧,她就会用那个唬人,其实打靶都不敢,反正她是做内勤的,不敢打随她去了。”少白想到当年程程在靶场的样子就想笑。
      文强可笑不出来,一阵阵恐惧让他几乎呼吸不过来,“少白,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少白沉吟了一下,程程临走不让他告诉文强她去了哪里,可既然已经“背叛”了,就坏人做到底吧,更何况文强去一趟,程程也会安全些,于是他告诉了文强地址,但也明确告诉他,他只能自己去,自己没有办法帮忙。

      清早,鲁正秋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文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沉着脸抽烟,一看他进去,就摁灭了烟站起来,拖着他就走。
      “唉唉唉,干什么?一大清早有什么急事呀?”鲁正秋只能被动地跟着他走。
      “当然有急事,我要是知道你住哪里,我昨晚就去了。”等把鲁正秋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文强松开手,“我要去一趟新四军江南指挥部,你帮我联系一下,别告诉我你没有办法。”
      鲁正秋看着他,有点惊异,“你怎么知道……”
      “我帮你弄了那么多紧俏物资,难道还猜不出你是那边的?”
      鲁正秋是北平沦陷后来上海《申报》的,“八一三”以后就一直辗转在各个战区做战地记者,去年秋天才回到上海,某日,他在翻阅旧报找资料时,看到了文强结婚的消息和照片,不禁一愣,以前传到北平的消息是文强刺杀冯敬尧未果身亡,他仔细看看照片,的确是许文强,于是就跑到花旗银行,老同学相见,自然是亲热,现在的鲁正秋已经沉稳很多,他没有多过问文强的私事,两人相见多是谈谈时局,聊聊同学的近况,后来,鲁正秋找文强帮忙买过几批西药医疗器械五金配件等禁运品,他没说做什么用,文强也没有问。
      正秋微微一笑,问道:“你要去那边干什么?”
      “我太太去了那边帮忙,我要去接她回来。”文强觉得没有必要跟鲁正秋讲假话。
      “你太太?冯敬尧的女儿?”很显然鲁正秋没有想到程程参加抗日的工作,思索了片刻,他说:“我要请示一下,下午给你回话。”
      “好,我等你消息,下午我过来找你。”
      文强先到银行请了一周的假,理由是陪太太回乡扫墓,回到家就拨通了吴四宝的电话。
      “四宝兄,我是文强呀。”
      “啊,文强兄呀,有日子没见了,忙什么呢?找一天一块儿喝酒呀。”
      “找日子不如撞日子,就今天吧,中午我请你到杏花楼吃粤菜。”
      “好。”
      “不过,四宝兄,小弟还有一事相求。”
      “哈哈,我就知道这顿酒不能白喝,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程程去了老家扫墓,当时我走不开没和她一起去,约好了她在那边等我一起在外边散散心,我这刚刚腾出点空来,想过去,麻烦你老兄弄一张通行证,能行吗?”
      “唉,你们倒是伉俪情深呀,前几天爱珍跟我说程程要通行证回乡扫墓,我还纳闷一个人去去哪么长时间干嘛,原来是约好了等你呀,没问题,中午给你带过去,一周够了吧?”
      “够了,不过,你知道的,冯家祠堂那边是游击区,兵荒马乱的,我想带把枪防身。”
      “明白了,我给你注明一下,说你是我的人。”
      “谢谢四宝兄。”
      放下电话,文强看时间还早,便开始收拾东西,他已决定要去溧阳,不管鲁正秋那边是否能联系好。
      中午在杏花楼,文强顺利地从吴四宝手里拿到了特别通行证,两人分手后,他直接去《申报》社,鲁正秋告诉他,已经联系好了,自己明天正好也有事要去溧阳,陪他一起去。文强没有多想鲁正秋为什么和他一起去,只要能顺利接到程程,怎么样都无所谓。
      第二天,两个人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
      农历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可文强没有心思欣赏窗外的风景,一路只是默默地想着心思,鲁正秋不明就里,也只好保持保持沉默。

      溧阳前马镇水西村新四军江南指挥部
      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一点都没错,连着下了好几天细雨了,程程最爱这样的细雨,今天傍晚雨倒是停了一会,但是空气中还是弥漫着那么多的水雾,化不开似的,整个天地便是一片迷离。四周都是金黄色的油菜地,站在这样的天地之间,真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到这儿有五天了,和新四军的情报人员研究97号密码机,研究日本密电的破译,研究日语和日本密码的联系,她发现新四军的情报人员也很了得,绝不会比他们军统的人差。她对他们的密码系统也非常感兴趣,撇开戴笠的任务不说,她本身对苏联的密码编制和破译很感兴趣,因此五天下来她也多多少少的摸到了一点门道,也算是不枉此行了。在这儿和这么多志同道合的人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题,程程感到仿佛又回到了全面抗战爆发前的南京,虽然这儿的居住条件和上海简直没法比,但抛开了上海的那些烦心事,倒觉得非常的自在,竟是不想回去了。
      “冯同志,你在这儿啊,有人找你啊。”是新四军的老刘,上次在溧阳接应她的人。谁会找她,除了少白,没人知道她在这儿,她转过身,烟雨迷蒙中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一袭黑色的风衣,衣袂翩翩,眉间似乎有着难以拂去的忧伤,她都躲他躲到这儿来了,他干嘛还要追来。
      耳边的老刘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恍惚间似乎是告诉她陪同他一起来的是他们的同志,程程记得在上海见过一次,是鲁正秋——许文强的大学同学,然后老刘似乎又问她许文强是不是她的爱人,她茫然的点着头,脑子里乱成了一片。
      小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这儿不比上海,是没有电灯的,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一个正厅,一个卧房,背后便是稻草堆了,地下不是上海房子中的那种地板,就是石板,下了这些天的雨,江南本就潮湿,于是连着屋子里的石板都透着隐隐的湿。厅里有一张八仙桌,还有几张长凳,卧房里只有一张床,程程蹙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你来干什么?”虽然刚才在老刘的陪同下两人恩恩爱爱的表演了一回夫妻重聚,可回到屋子里,程程再没了表演的欲望。
      许文强顿了顿,她果然不想见到他,可是他想她,担心她,不顾一切的要来,有时候心是不听他自己的指挥的,他想的是成全她,让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真的到做的时候,他发现他还是想陪在她身边,哪怕是被她抢白两句,哪怕是就站在一边看看也行。他真想告诉她因为他想她,可是一迟疑,他说:“是少白让我来的。”给自己最后留点尊严吧,他再不济也还没到乞求她同情,施舍爱的地步,既然要放,就让她走的洒脱一点,不要有什么牵挂。
      “那你看你能睡哪儿?”程程的语气有点冲。
      许文强看着那张床,再看看那潮湿的石板地,再看看厅里那几张长凳,脸上不能形容的苦涩:“要不我就在厅里将就一晚。”
      “那你的意思是明天你就回去?”
      “不是,我等你一起走啊。”文强说的轻轻的,好像没什么底气。
      “那我还要再呆四天,你这四天都不睡了?”程程看着他像个犯错的孩子那样,语气就软了。
      “实在不行,我就睡地上。”
      “许文强”,程程突然凶巴巴的说:“你要是想死,我也不拦着,可你记得啊,你受伤是我照顾的,你想死,还得问问我,这地上能睡人吗?你背上的伤不能受潮。”说着抱起一床被子塞进他手里:“这样,你睡外面,我睡靠墙,这床够大,你离我远点。”
      文强抬眼看着程程,一阵激动,她还这样关心着他呢,眼神都变得温柔和欣喜起来。程程看着他突然柔和的眼神,心中也是一震,他想干嘛,她可不会让他得意了:“你别误会啊,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以前在法国和穆青一起去旅游,结果旅馆只有一间房了,我们也是这样睡的。”
      文强的脸顿时间全垮下来了,仓促间他想掩饰一下,可是来不及了,太突兀,突兀的他没有准备,所以他的失望、无力甚至有些愤怒全都落到了程程的眼里。
      程程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脸朝着墙,紧紧的靠在墙边,农村的床比较宽,虽说是单人床,但是也很宽敞,程程缩到了墙角,文强睡的几乎要掉到地上,所以两个人中间硬是留了好大一块地方。
      程程其实没有睡着,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墙,文强的呼吸若隐若现,不知道他睡了没?她想翻个身,但又怕他知道她没睡着。其实她心里真是难受的很,刚才的那一幕她看到了,突然发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忽视了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她以为他知道她一直爱着他,可是他真的知道吗?一件事想起来以后似乎很多事就都串联上了,她记得他第一次见少白,他第一次见穆青,都是那样怪怪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让她来不及捕捉。那么这个骄傲的傻瓜也是会吃醋的,她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会吃醋,她想起以前她那么爱吃醋。她以为自己对他实在是死心塌地,他那么笃定的吃定了她,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许文强也会为她吃醋。想到这儿,程程心中一阵窃喜,恨不得立刻叫醒了他问个究竟。可是转念又想:冯程程啊、冯程程,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万一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是自作多情吗?难道还嫌自己不够主动,不够丢脸的。一定要想个办法,既能找到他心中的答案,万一弄错了也能全身而退,不至于伤的连自尊也赔进去。可是这个傻瓜要是真的是在吃醋,他那么好面子,要让他说出来可真不容易呢,而且如果他认定了她爱着别人,就是死撑着也是要把她送到别人手上的,他一贯的舍己为人。所以又不能太过了,真的伤了他的心。她自信自己也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这次她一定有办法的。程程拿定了主意,倒是有了睡意,渐渐的眼皮就重了……
      许文强也是不能入睡,这是第一次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他心中好似有无数条小虫子在咬,可是连动都不能动,她的呼吸声又轻又柔,听得他的心咚咚的跳的厉害,可是他立刻想到她刚才的那句话,牙齿咬在嘴唇上,咬出了血。她似乎是睡着了,于是他便瞪着眼睛等天亮。
      第二天清早,程程就起来去干正事了,文强一晚没睡,没有精神,白天狠狠的补了一个觉,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杆了,今天天竟然放晴了,他叫上鲁正秋在附近转转。
      “没想到你太太竟然是出色的情报人员,他们对她评价很高啊。”鲁正秋颇有些吃惊。
      文强心中高兴,就算是假的,他也喜欢听,但过后又有些失落,想着总有一天要把程程还给宋穆青,就沉默着。
      “我带你去看她给他们上课。”
      “好啊。”他真的很想去看看他的小程程做老师的样子。
      程程今天给他们上的是日本空军密码编制与日语的联系,几个人围着她,她就坐在中央,大家讨论的非常热烈。文强突然发现,程程的日语说的竟然那么标准,刹那间就呆在了那儿。
      中午吃饭时,其他人很识趣的让程程和文强共进午餐:“你刚才去看我上课了?”
      “嗯,起晚了,和正秋随便逛逛。”
      “哦”。程程心中盘算着他究竟在想什么?“我的课上的怎么样?”
      “我不懂这个,不过还挺有老师的样子。”文强笑笑,还是忍不住问:“你的日语说的真好,什么时候学的?”
      “在法国啊,穆青教的,他说的才好,我是半吊子。”程程说完立刻拿眼睛盯着他,试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一丝蛛丝马迹,可惜这次许文强是有防备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落,可她要去抓住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哦”,许文强淡淡的回了一句,好像他的那个问题也是无意中问起的。程程心中恨恨的想,我让你装。想着就埋头吃饭,不再搭理他。
      时间一晃四天就过去了,程程该回上海了,新四军给她开了个欢送会,还挺热闹,鲁正秋有事不能回上海了,就剩下程程和文强两人,离开了前马镇,程程突然说:“通行证什么时候过期?”
      “一个星期,还有两天,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去横山桥扫墓,爸爸说两年没人去了。我们今天去,住一晚,明天回上海。”说这话似乎根本就没容文强辩驳。
      横山桥位于常州东部武进县,是典型的江南小镇,冯家祠堂和祖坟就在镇外不远的地方,看守祠堂的老人也姓冯,算得上是冯家远亲,见小姐来了,很是高兴,拉着程程把冯家上上下下但凡认识的人都絮絮叨叨地问了个遍,后来注意到文强,问程程道:“这位是姑爷吧?看着也面熟得很。”
      程程看文强一眼,笑着回答:“是呀,他早年陪爸爸来过一次的。”
      文强跟着程程叫了声:“冯伯好。”
      冯老伯领着两个人先到祠堂给祖先上了香磕了头,再转到祠堂后面,去祖坟上祭扫,一套仪式下来,已过了中午,程程边往回走边问:“冯伯,客房预备起来麻烦吗?”
      “不麻烦,已经预备好了,每年到这个时候我都让你冯妈准备好的,只是这两年,唉,预备了也没人来,今年总算小姐和姑爷来了,冯家祖上也能宽心了。”冯老伯抬起手来扯着袖子擦擦眼角。
      “您老别担心,家里人都好好的,爸爸等时局稳定点也会回来祭祖的。我想和文强在附近转转,冯伯,回来吃晚饭,可以吗?”
      “可以,我让老伴儿去买点新鲜鱼虾和小菜,做点乡下饭,你们去玩吧。”
      程程抿嘴一笑,转身又步入祠堂后面的桃林,向落在后面的文强走去。
      看到穿过一片桃花林向自己走来的程程,文强的心漏跳了几拍,她眼角眉梢挂着的笑意让他温暖又让他失落,和程程结婚近一年,文强发现只有这五天才看到她脸上有真正舒心的笑容,原来离开他们那个家,程程会这样开心,意识到这一点让他很悲哀,他那样精心布置的家对于程程竟然是桎梏她囚笼,自己原本是想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女孩的,最终却是连笑容都不能给她,还是放手吧,不能再自私下去了,回上海后就让她离开吧,站在一边看她舒心的笑容,只怕就是自己这一生的命运了。
      “文强?”程程站在若有所思的文强面前,用研究的眼光看着他,他又在想什么?
      “啊?”文强回过神来,也淡淡地一笑:“去镇上吃饭?”
      “嗯,下午我们到附近玩玩,好不好?”
      “好啊。”文强心里有一点高兴,记忆中就没有跟程程在野外游玩过,他纳闷当初自己怎么谈的恋爱,程程怎么能忍受得了?
      简单在镇上吃了点饭,程程就带着文强去了有名的大林寺。
      大林寺始建于的南朝梁代,原来是一座道观,明朝时改为佛寺,名曰大明禅寺,香火一直很鼎盛,但由于战争的关系,现在香客已比往年少了很多。程程知道文强父亲是研究中国历史的,于是在寺里就不停地问文强有关佛教和历史方面的问题,好在他从小耳熏目染,加上程程的问题也比较业余,所以他这教会大学学经济出身的人倒也能摆出侃侃而谈的架势,在大林寺转了一圈下来,他的自我感觉又变得好了起来,偶尔也跟程程开几句玩笑。
      从大林寺出来,玩性正浓的程程非要去爬横山,文强看看天,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就劝她回去,程程不肯,说雨中登山比较有诗情画意,如果文强不愿意去,可以自己先回去,文强哪有不陪她的胆量,心里叹口气,就跟着她上山了。
      横山的飞瀑流泉,竹海林涛,以及漫山遍野的杜鹃,让两个久居都市的人很快忘记了心中所有的不快,程程恢复了自己调皮的本性,有石阶不走,专挑林间的小径攀爬,文强上大学时就喜欢呼朋唤友爬香山,此时兴致上来哪有输给程程的道理,他一路走在前面,碰到陡峭的地方,就伸手去牵着程程,横山并不高,但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平畴,小镇的小桥流水人家,灿烂的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紫云英也恣意地挥洒着星星点点的紫红,一片片黄,一块块紫,一抹抹绿,笼在江南氤氲的水气中柔柔地洇开。
      程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让她陶醉,她闭上眼睛,张开手臂,山风拂面,她微卷的长发在风中翻飞,文强站在一边,也有点陶醉,陶醉在程程此刻绝俗的风情里。
      “真好,在这里真好,我不想回上海了。”程程悠悠地说。
      文强一怔,清醒过来,一阵苦涩从心中泛起,他抬头看看,乌云已经堆积得很厚了。
      “程程,下山吧,要下雨了。”
      程程看看天,笑着说:“等一下,我喜欢斜风细雨不需归的感觉。”
      文强无奈地叹口气,说道:“你看看这云,待会儿可不是细雨,是瓢泼大雨,再说,你的蓑笠呢?小姐。”
      “你怎么知道是大雨?”
      “我就知道,走吧。”文强拉着程程就走。
      刚到半山腰,雨就下得像泼水一样,文强脱下风衣将程程裹上,但雨实在太大了,不一会儿,两个人就被浇透了,文强扶着程程,狼狈不堪地走在湿滑的山路上。好不容易走到山下,四周看看,连黄包车都找不到一辆,文强看着浑身湿漉漉的程程,程程也正好看着他,她笑了起来:“记不记得有一次在上海,也是下那么大的雨……”没说完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但那时我能抱着你,能尽我可能给你遮风挡雨,能尽我可能给你温暖,而现在,怕是我想给你你也不要了,不需要了……文强接着程程的话:“我只记得那次你病了三天,快走吧。”
      文强眼里瞬间的光彩和随后的失落程程没有忽略,他在刻意地疏离,她能感到,这个傻瓜,看来真的想要把她推给他认定她爱的人了。
      回到冯家祠堂,天已经黑了,冯妈赶紧招呼两人换上干衣服,帮程程把头发擦干,然后端上早就煮好的热姜汤,让每人喝下一大碗。
      晚饭时,对着一桌子饭菜,程程没有一点胃口,喝了几口鱼汤,吃了几口饭,觉得头有点发沉,就回房躺下了。
      文强一看程程不舒服,也没了心情吃饭,胡乱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碗,跟冯家两老打过招呼,他也离开餐厅走进房间,见程程脸朝里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想想下午她玩得好似不知疲倦的孩子,文强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他在床边坐下,忽然觉得程程的呼吸有点异样,不像往日那样轻柔,就俯身过去看看,暗淡的油灯光下,程程的脸有点发红,他伸手摸摸她额头,果然有点发烧,他一阵紧张,赶快去找冯老伯。
      过了好一会儿,冯老伯带着镇上唯一一位老郎中来了,一番望闻问切,老郎中走出房间到客厅开药方,边写边对文强说:“太太受了风寒,没有大碍,吃几付药,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晚上可能还要发高烧,你们好好照顾。”
      看天太晚,文强就跟着冯老伯一起去镇上抓药,回来后,交给冯老太太就赶紧进屋看程程。
      她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看到文强一脸的焦急,无力地笑笑:“没事的,躺躺就好了。”
      冯妈捧着煎好的药进来,文强想扶程程坐起来,手刚触到程程的肩,就感到程程浑身一紧,看了冯妈一眼,他缩回手,起身接过药碗。
      冯妈笑了起来,以为两人是害羞,就走过去扶程程坐起来,待她喝下药,又扶她睡下,然后就告辞退出去了。
      程程往床里面挪挪,空出一大片位置,“累了一天,你也早点休息吧。”
      文强像前几天一样,裹着被子离程程远远地躺着,今天实在有点累了,不一会儿,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文强被程程的呻吟声惊醒,他转过身,看到程程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身子还在发抖,他伸手摸摸程程的脸,烧得滚烫,他把自己的被子加到程程身上,可程程还是不停地发抖,嘴里还在嘟嚷:“好冷,好冷。”
      文强看着程程,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不知所措,终于,他咬咬牙,靠近程程身边,轻轻揭开被子,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慢慢的,程程停止了颤抖,她翻了个身,在文强怀里挪动了一下,找到个舒适的位置,模糊地呓语了一声“文强”就沉沉地睡去。
      文强一动不敢动,这样的亲近,对他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但是程程睡梦中对他的依恋又让他很窝心,他真想就这样永远抱着她,就这样让她依赖着。
      后半夜,可能是药开始起作用了,程程开始全身出汗,烧也慢慢退了,睡得更加安稳,文强轻轻挪开了身子,起床到箱子里找出一条干毛巾,给程程擦去头上的汗水,他怜惜地把她被汗粘到脸上的头发一丝丝抚开,然后就坐在床上贪婪地看着程程恬静的睡容,一直到天亮。
      程程一睁开眼就看到文强用柔和得要滴水的眼神凝视着自己,她有点头皮发麻,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心下一软,问道:“你一晚没睡?”
      文强笑了一下:“你昨晚烧得厉害,怕冷,就给你盖了,我穿着衣服呢,不冷。怎么样?感觉好点吗?”说着伸手去摸程程的额头。
      程程把头一偏,文强的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他站起身,走出房门找冯妈进来。
      洗漱完毕的文强端着稀饭和小菜再进屋,程程已在冯妈的帮助下擦好了澡换好了衣服,他把托盘放到床边的凳子上,然后站直了看着程程:“你是自己来还是我喂你?”
      程程没有作声,于是文强坐了下来,端起碗,可勺子到了程程嘴边,她却不张嘴,眼睛里流露出的抗拒让文强一下子恼了,他把勺子往碗里一掼,低声吼道:“冯程程,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你最好乖一点,等你病好了,回到上海,你想做什么,我决不拦你。”
      话说的很重,但程程却看得出他眼睛里的除了恼怒更多的是无奈和苦楚,他以为我回上海后要做什么?或者是他要做什么?
      “我自己吃。”虽然程程很想享受一下被文强照顾的感觉,但是还是忍住了。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程程才没有再发烧,但身体还是很虚弱,但是他们不能再耽搁了,通行证已经过期两天了,于是还是决定明天早上就动身回上海。
      要进入常州城,必须要过城门查验身份证明,非常州人士还要持有特别通行证,文强和程程两人拿出的通行证都过期了,而且文强还被查出随身携带了武器,于是执行检查的日本宪兵就不让他们过去,文强解释说因为太太生病,所以才会耽误了行程,但执勤的几个士兵就是不肯放行,还要把他们带去拘留所关押调查,文强一听有点冒火,程程担心事情闹大会暴露身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做出害怕的样子,拉住文强:“跟他们走一趟吧,到那里给还可以给四宝哥打电话。”
      到了日本宪兵队的办公室,文强要求给上海汪伪特工总部打电话,日本方面看他的通行证上面注明是76号的人,就同意了,毕竟76号在上海一带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文强在电话里跟吴四宝说明了情况,然后把电话递到宪兵队的一个小队长手里,吴四宝说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用,宪兵队说要放人必须吴四宝亲自来具保,最后,吴四宝在电话里跟许文强说:“对不住你和嫂子,就委屈一天吧,我安排一下,马上出发来接你们。”
      挂上电话,宪兵就要把他们带去拘留所,分开关押,文强不同意,说太太病还没好,他要和她一起,可宪兵队可不听他的,强制把两人分开,分手时,程程对他浅浅一笑:“别担心,我会好好的。”文强点点头,心里恨着自己竟然无力保护大病初愈的她,让她独自呆在冰冷的牢房里。
      一直到下午近五点,吴四宝才赶到,办完具保手续,宪兵们先把文强带了出来,吴四宝一看到他,就给他赔不是:“来晚了,来晚了,让文强兄受苦了。”
      文强一笑:“哪里,还要麻烦四宝兄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他四处看看,没见到程程,心往下一沉:“程程呢?”
      “文强。”程程被宪兵队的士兵带了进来,文强回头一看,分开不到一天的程程脸色苍白,走路都有点不稳,不由心里一阵抽搐,几步跑过去把程程紧紧抱住,程程无力地靠在文强怀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吴四宝。吴四宝笑笑调过脸,跟宪兵队的人打招呼告别。
      吴四宝是开车来的,一行三人领回被搜去的行李和文强的枪,上车连夜赶回上海。
      路上,坐在副驾位置上的吴四宝回头看着倚在文强身上程程,说:“嫂子,爱珍中午知道这事,把我好一顿骂,回上海后,我给你们摆酒压惊,唉,要是被阿力哥知道,肯定骂死我,到时文强兄可要替我解释解释。”吴四宝虽说现在做了汉奸,但是对自己在青帮的身份仍然看得很重,江湖义气有时还是讲一点。
      “没问题。”文强说着,更搂紧了靠在他身上的程程。
      车子很晚才回到了上海,文强带着程程回家,回到家才发现筋疲力尽,文强还是睡了卧室的外间,很快两人便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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