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在唱歌

　　江公馆终于恢复了平静，热闹的舞会已经结束了。
　　今天是为我举办的舞会，庆祝我大病痊愈，也是庆祝我重新回到江家。舞会非常的盛大，那场肺炎并没有留下在我身上多少痕迹，我依然是那个光鲜照人的江雨萍。衣香鬓影中，仿佛是旧日时光的倒转，其实算来我离开那样的生活前后不到一年，但我却恍如隔世。可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习惯了的一种生活方式依然以从前的原样在你生活中重现时，你会觉得那么的习惯，那么的如鱼得水。于是我穿梭在人群中，极尽我应酬的能力。我让全场都为我轰动，我让这个晚上的重庆上流社会都记住了江雨萍的名字。
　　可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彻底想明白其实从很早以来，乃至将来的很多年里，无论是在上海、南京、重庆，还是在香港，无论我叫江雨萍，还是叫叶枫荻，我从来都不是喜欢那种光芒四射的生活，可我却始终强迫自己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只是因为一个原因，那就是期盼他在蓦然回头时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见我。

　　我是四个月前离开歌乐山的，戴笠果然做的很好，或者说是陈少白做的好，军统局把我在南京的那段历史又洗了一遍，我不过就是南京城红极一时的明星，没有杀过人，更没有和日本人有过什么纠缠。
　　回到重庆我才发现我其实无处可去，我知道大哥在重庆生意做的很大，可是我总是觉得从爸爸去世的那一天起，那个家就已经不是我的了，那儿已经没有了我至亲的人。我一直都很固执于自己的那种想法，所以我并不想回家。
　　我找了一间小公寓，暂时住了下来，那真是一间很小很小的房间，小到只能容纳我一个人。我带的钱并不多，大多数的钱和不动产都留在南京，现在恐怕已经被冻结了。所以我得操心自己的生计问题，其实我不愿回家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我并不想去过那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很害怕每天什么事都不用操心，这样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空闲，而这段空闲的时间我没有选择的要去想他，而现在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想他。所以我宁愿自己每天忙完上顿忙下顿，每天不停的考虑到哪儿去找份象样一点的工作，从哪儿去弄点钱。我好像记得有一种基督徒喜欢折磨自己的□□来求得精神上的宁静，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就有点类似他们，把自己置于一个贫困交加的境地，从而可以减轻心底那种无比绝望的疼痛。当然我的这种疼痛并非源自于对他的恨，事实上我一点都没有恨他，我恨的人是我自己，我是自取其辱，可我更恨的是事到如今我竟然还是愿意相信他是有苦衷的，竟然还在心底深处坚信着他对我的爱，坚信着他自由的那一天就会来找我。
　　前方战事这么密集，重庆的工作并不好找，我甚至还干了两天的苦力，虽然我干的并不差，可人家看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就没要我。所以近三个月来我几乎都是在换工作，我确实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整天忙得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累得浑身都要散架，这些我都并不在意，真正让我绝望的是我发现即使是这样的折磨自己的□□，精神上也没有一点的安慰，因为那种对自己的恨，还有那种隐隐的对他的期盼是无孔不入的，即使我已经精疲力竭的躺在床上，它还会乘虚钻进来。
　　然后更倒霉的是我发现我感冒了，事实上我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生病了，我强壮的令自己相当的自豪。人可能总是在最悲伤的时候抵抗力也同时下降的，我觉得我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意思，当然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信心的，所以我去药房给自己配了一点感冒药，我想我能抗过去，而且我发现自从感冒以后我一吃完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于是我有点享受这种生病，它至少让我精神上得到了安宁。
　　可事情发展超出了我的预期，我的感冒非但没好，还一天比一天重，终于在半个月后的一天在我即将要晕倒的前一刻，因为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那个小屋里，我拨通了江公馆的电话。
　　其实那时我最想给陈少白打电话，我最想让他看看我那时的样子，憔悴的像个鬼，我想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心疼我，我想看看我把自己折磨成那样他会有什么反应，可我恰好还有那么点自尊，所以我打给我大哥。
　　不过我还是看到他的反应了，没想到我们竟然会在医院见面。我在医院昏迷了一个星期，是很严重的肺炎，再晚一点去就没命了。所以我想我见到他的时候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因为我看到他看到我时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这个表情理解为他在心疼，可我想我最好不要那么想，因为接下来他冷静的让我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不过我当时没那个力气。所以我表现的也很完美，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仿佛那场能夺去我生命的肺炎真的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如果他没有一点的心疼，我即使真的把自己折磨死了又有什么用，何不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
　　病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我就搬回家住了，这是大哥一再坚持的，我也没有反对了。这场大病倒是让我有了一个新的收获，我发现长久以来对家人的定义太狭窄了，太偏激了。大哥大嫂、小弟、大妈，还有我最不喜欢的三妈都对我的回家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让我感受到多年没有的温暖，我有些悲哀的想如果多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就能领悟这些，是不是人生路都会不一样。
　　回家的第一天，我睡在那张舒适绵软的大床上，闻着被子上特有的太阳的香味，才发现自己对物质还是有一定的要求的，这样的认知让我有些兴奋，江雨萍又真实的活着了。
　　过去的那几个月里，我只是在机械的过日子，那种滋味很有点类似于注射了大剂量的杜冷丁，疼还清晰的在身上，可麻木的是你的精神，很累很累得沉沉睡去，可醒来的时候疼痛还在。
　　我应该算是是一个特别坚强和心狠的女人，用陈茵的话来说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不能算是个女人，用王廉涛的话来说“三年来我就是捂一块冰也捂化了，可你却无动于衷。”就在我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一如以往的坚强，可原来再多的坚强只是因为没有击中要害，这回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我长久以来寻求的那种依靠和温暖在一瞬间降临，却又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如果不是大哥他们给我的那些温暖，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有这样鲜活的感觉。我终于在回家的第一天又有了对生活的需求，哪怕只是对一床温暖的被子的贪恋。
　　第二天，大哥说要为我开一个舞会，我欣然接受，我把这个作为我新生的开始，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朋友是要特别邀请的，我说请陈少白吧。
　　当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请他，我也不知道我在舞会上遇到他的时候能不能一如在医院重逢那样的平静，但这就是我的性格，我喜欢挑战自己的极限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其实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他把我的感情连同自尊打的支离破碎，我需要通过他来证明，不是感情，而是尊严。
　　我并没有在舞会上见到他，但这并妨碍我的表现，我感觉到江雨萍真真实实的回来了。当舞会结束时，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口，我才突然发现心底一片空白，空得连胃也跟着抽搐，我跑进厨房找了很多东西吃却始终填补不了这样的空，而且这种感觉在以后的多年来一直伴随着我，如影相随。

　　也许是昨晚的舞会太累了，今天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我赶紧匆匆忙忙的起来了。
　　下楼后竟然看到大哥，他平时应该已经去了公司了。
　　“小萍，起来了。”
　　“大哥早，嫂子给我准备的床太舒服了，我睡过头了。今天怎么还没走?”
　　“公司没什么事，想出去玩吗？今天大哥带你游重庆。”
　　“好啊，只要不耽误你的大事。”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重庆一周游，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家人陪着我游遍了重庆，虽然战事紧张，但也没有影响我的游览。嘉陵江，磁器口，……，告别歌乐山后我第一次发现重庆竟然是一个如此迷人的城市，即使它在炮火中很多地方都面目全非，但蜀地特有的民风和悠久的历史依然深深的震撼了我，我发现我有点爱上这个地方了。
　　可这样的游览毕竟还是带着遗憾的，前方战事激烈，即使在最尽兴的时候我依然会感伤山河沦陷，依然会想起那些远在异乡的朋友，她们正在或者已经为了这场战争牺牲。也会想起以往的岁月——上海的第一次暗杀，南京的漫长潜伏，歌乐山的悠长时光，还有陈少白，那个见证了我所有时光的男人。

　　“大哥，我到你公司来帮你吧。”我在大哥的办公室里和他聊天，语气有些撒娇的赖皮。一个星期的畅游结束了，我得为自己找点事情做做。
　　大哥也是个很帅气的男人，我很小的时候是很喜欢他的，只是后来妈妈去世了，一切都改变了，我有些刻意的疏离家里的每一个人，再后来爸爸也去世了，我把自己和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
　　“好啊。”大哥笑笑，“我这儿的事挺闷的，你来了不要后悔。”
　　“闷不怕啊，就怕我赔了你的钱。”我笑的有些夸张，这段时间我的情绪反应总是很夸张的，特别是笑的时候，好像就是拼命要表现出我的喜悦。
　　“我们家小萍这么聪明，这么会赔钱呢。”说着他很宠爱的摸我的头发，“你不是喜欢演戏吗？我出钱，你弄个电影公司吧。”
　　我有点夸张的笑了：“现在兵荒马乱的，拍了电影也赚不了多少钱的，等战后或许我还会考虑呢，不过不能在这儿，要到上海，那儿才行。”
　　“那就弄个话剧社吧，你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不是爱演话剧吗？”
　　“这个你也知道吗？”我很奇怪他竟然会知道我大学里的事，好像我自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
　　“以前爸爸经常和叔叔通信问你的情况的，收到叔叔的来信总要在家里人面前说很多遍呢。”
　　我有些沉默，爸爸原来是这样的爱着我的，我知道得太晚了。
　　“你要是出钱的话，我就组织一个话剧社，专门演抗日剧。”我想转换个话题。
　　“没问题。”
　　以后的日子里我开始了忙碌，为了我的话剧社，我和中大还有艺专的学生们一起组织了一个很大的话剧社，为了募捐，为了激励士气，我们编演了很多的抗日剧，一时间在重庆城竟然也小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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