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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暴雨已经停了,天空却仍像被厚实的棉被捂住一样,沉闷得透不过气来,大白天天色昏暗得如同黄昏,弥漫着压抑又潮湿的气息。
出宫之后,我在城中发现了不少月奴,尤其是春风得意宫附近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幸亏春风得意宫地下设有地牢和暗道,我和弄月从暗道进入,避开了那些月奴。
鬼医和金花待在地牢中的一间囚室内,他们早已等得焦急不堪,一见到我和弄月回来就立即上前询问情况。
鬼医朝我们背后张望了一下,脸色微变:“赛华佗呢?”
“他没事。伤好了,人也醒了。”
”谢天谢地,”鬼医松了口气,随后他又诧异道:“那他人呢?”
我没说话,径直走到一旁。
“还留在宫中。”弄月接过话头,替我将情况讲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听罢,鬼医愣了很久,神色失望至极。
金花忿忿道:“早知道这样,我们不如当日就走,省得平白耽误这么多时间,影月还落他们这些气受!”
“别说了。我和他以后再无瓜葛,”我说道,“当务之急,我们得马上离开。”
金花和鬼医转身提拿行李,我和弄月也接了一个挎在身上。
金花一边收拾一边和我说道:“四方城现在到了很多探子。春风得意宫已经被他们搜查过了三遍,我和鬼医一直躲在地牢中才没被发现。”
情况我已有所了解。现在外面的眼线太多,我们四人目标太大,出去很容易被发现。金花的意见是分头行动,约在城外碰头。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鬼医的认可。
“不行,”我反对道,“我们四人必须一起行动,彼此照应。”一旦分散,只要其中一个被抓,返回营救都将是很麻烦的事情。
金花和鬼医面面相觑,他们想要坚持,但被我驳了回去。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两个,他们武功弱,又是我的主要同党,正是搜捕的重点对象。弄月死过一次,不在他们的名单之列,我倒不是太担心。
见我们意见有了分歧,弄月用扇柄在掌心中敲了一下,思索道:“我倒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已经失了先机,现在仓促上路必然追兵不断。这座地牢里还有很多机关暗道,是我亲手所布,我尚有几分把握不被他们发现。我们不如躲过了风头再走?”
我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以月神的一贯行事,搜捕令必然在她出山的第一时间就下达了,而且指令很快会一层一层的传达至神月教所有堂口,不光是四方城,连带整个中原乃至全江湖都会迅速建起一张庞大的巨网来搜捕我们。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只会越严峻。藏在春风得意宫中,吃穿用度都需要不断补给,并非长久之计,一旦被发现,我们反而会成为瓮中之鳖。”
最关键的是这里离月神太近,一想她就在附近我就寒毛直立,其他追兵再多再难应付我都不怕,但她却是这世上我最惧怕的人。
随后我又说道:“月神才刚破出山,应该还很虚弱。现在离山崩之日过去有十来天了。她不会料到我还没有离开,这些探子只是为了搜寻同党而来,厉害的杀手不会太多。现在走反而机会最大,拖到后面搜捕只会越来越严密。”
弄月细细一琢磨,不得不认同我的话:“看来我们只得硬着头皮闯了。”
“尽快逃出四方城,走得越远越好,只有脱离月神的追踪范围,才有生机。”至于中原的巨网,就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商定之后,我们整装出发。各人的面色都很凝重,尤其是鬼医,面色暗沉至极,出门前他抬眸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心事很重,欲言又止。眼下不是闲话的时候,所以他只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一垂头,走向了暗道。
我转头看他,或许是暗道光线昏沉的关系,只觉得他一身阴影压顶。
天气不佳,城中街面上人烟稀少,小商小贩绝了迹,连一些店面都关门闭户着,行人都是些形色匆匆的赶路之人。我们四个人走在一起,尽管小心翼翼,但目标还是过大,还没出城门就被月奴盯上了,一番恶战,边走边打中,月奴聚集得越来越多。
刀光剑影划过长空,冰冷的兵器碰撞声不绝于耳,道路上的雨水未干,被鲜血一染,犹如一街红河,路人争相奔逃,很快街面空空,只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在血水中,一直蔓延到了城门口。
弄月和金花相互照应,鬼医则由我护着。行医之人向来心慈手软,鬼医全程握着刀,双手抖得像筛糠一样,一个人也砍不下去,只得由我边杀边拉着他一直退到了城门处。
月奴杀绝了一波,但他们信号烟已放,还有更多的月奴正在朝这里赶来。弄月焦急道:“我们赶快出城!”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浓郁的血腥味让我很不舒服,我强忍着呕吐的感觉摸了摸腹部,腹部一直在隐隐作痛。之前在皇宫和古木天,司马长风过招的时候就已经有不适的感觉了,出了宫才有所好转,现在疼痛感又生了出来,而且较之先前还要强烈。
鬼医看出我有异样:“主人,您怎么了?”他过来替我查看,刚摸了一下脉搏脸色就大变了。
弄月催促道:“赶紧走!”
“不能走!”鬼医大声道,“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躲起来!”
“为什么?”金花和弄月不解。
鬼医拽着我的手一直在发抖,连声音也有些不利索:“流产的征兆……是流产的征兆……再奔波下去,孩子要保不住了!”
“流产?”弄月惊愕。
金花也呆住了:“影月你怀孕了?”
我冷汗直流,十分懊恼自己在这个时候出状况。下腹部已经痛得像有刀子在搅动一样,感觉有液体流了出来,我知道这种情况自己的确不能再走了,便默认了鬼医的意见。
弄月和金花对视一眼,极快的镇定下来,弄月想了想:“跟我来。”
我们走出不远,迎面又落下了三个月奴,弄月折扇一侧,金花拔出剑来,分别迎上去对付了两个月奴。剩下的一个一刀朝我和鬼医劈下,我拿着寒月弯刀格挡住刀锋,正要倒手去抹他的脖子,噗一声,突然就见一刀尖贯穿了月奴的胸膛。
鬼医两手握着大刀,双眼变得癫狂,我从没见过他杀人,眼下却见他一身的杀气,狰狞凶狠得如同疯汉似的,哇呀怪叫一声,利落的抽出刀来,又冲向了另外两个月奴,替金花和弄月助战去了。
“……”我看着眼前的月奴软倒在地,愕然片刻,有些不可思议。
三个月奴很快就被解决了,我们继续上路。在弄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处荒芜的破巷中,这里曾经闹过疫病,周围已经没有居民,过去是流民乞丐的栖身所。但自从草环街改建以后,新的政策让流民得以安生,这里就又空荡了起来。现在人迹罕至,的确便于藏身。
陋巷深处有一座小小的财神庙,早已断了香火,里面破败不堪,蛛丝成网,财神爷的座像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灰扑扑的不见颜色。神像背后被帘布所隔有一方空间,十分隐蔽。他们三人用枯草和布匹为我搭了个地铺,让我躺着休息。
鬼医一边替我诊治,一边絮叨着:“您这是长时间劳累过度,饮食又没有规律,孩子吃不消了。以后必须得卧床静养,补补身子……”
现在强敌环伺,哪有这个条件?莫说要长时间卧床静养,连片刻都耽误不起的。
“这孩子不要了,”我要求鬼医道,“你替我把他拿掉吧。”
“说什么胡话!”鬼医斥责了一声,憋红了一张脸,“这是您的骨肉,您的孩子!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不是不想要他,我只是要不起他,”我拉着鬼医的手:“别让他拖累所有人。”
鬼医的手狠狠一颤,嚅嗫道:“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他说什么也不肯替我拿掉孩子,反倒替我调息安胎了一番,消减了我肚腹部的痛楚,最后他拿了一粒安神丸来给我服下,要我休息补眠。
我实在是太疲倦了,周身的力气已被抽尽,服食了安神丸后睡意很快就袭了上来,我心想着先睡一觉,等恢复些体力之后再说。谁知这一睡竟睡出了事来。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弄月和金花都在旁侧,却唯独不见了鬼医的身影。
我问他俩:“鬼医呢?”
他俩面露异色,金花说道:“你这个情况需要服药保胎,我们出来得急,没带药材。鬼医出去找药了……”
“胡闹!现在外面全是敌人,怎么能让他出去?!”
“可是……你都见血了。”金花低垂了头,小声道。
我默然片刻,问:“他去了多久?”
“已经有三个多时辰了……”
“出事了!”我赶紧披上衣服爬起来。保胎的药材不是什么稀有药材,寻常药铺都能买到,不可能用这么多时间,况且现在已是深夜,药铺早已关门,鬼医却还不回来。
弄月拦住我:“让我去吧。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宜走动。”
我犹豫了一下,我现在拖着病弱之躯,行动的确很不方便。弄月机灵,很会随机应变,由他出去探听消息的确是最合适的。我叮嘱道:“一定要小心些,不能再出意外了。”
“我知道。”弄月走了。
我和金花在破庙中等了一个多时辰,听着屋外夜风阵阵,屋檐的滴水一直滴滴答答的将沉郁的节奏敲进了心里。金花突然低沉道:“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有次出任务我体力差掉了队,你却是因为蛊毒发作掉了队。我把你拖到岩洞里,彼此依靠着,在很冷很潮的岩洞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呼直响,洞里的水滴一直滴答滴答的掉落,就像现在这样……”
那是我最危险的一次。当时我刚中蛊毒不久还不善于控制,训练的任务总是繁重得不堪重负,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被淘汰,资质不佳的,体力太弱的,毅力不行的,荒野中冷不丁就能看见一具腐朽的尸体,被蛇虫鼠蚁所分食。姐妹们总是自顾不暇,哪还顾得过来别人。我因为蛊毒发作落在了最后,荒山野岭中,本应该就那么死了。如果不是因为金花将我拖去岩洞中照料,让我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食。我早就成了那些枯骨中的一分子。
金花继续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们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那个岩洞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我很高兴在最后的时刻还能有一个姐妹陪着我……”
“但我最后把你带出去了,”我坚定道,“那时候我能把你带出去,现在也一样能将你带出去。”
金花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对我的照顾我很知足了。我这么愚笨的人,倘若不是有你,早就该死了。影月,我不在乎自己还能活多久,我只在乎最后的时刻,是不是还有你在身旁陪伴……”
“傻,”我撸了她头顶一下,“现在还远不到最后的时刻,知道吗?”
“恩……”她抱着膝盖挨着我坐着,将头靠在我肩上,是一种安然的姿态,超越了生死。她不再说话。
一个多时辰后,弄月终于回来了。但回来的只有他一人,依然不见鬼医的身影。
弄月面色凝重的交给我一张纸:“一枚叶片将它钉在城门的石墙上。”
能以叶穿石的人没有几个。我展开那张纸,上面是月神的字迹——想见老鬼,来春风得意宫见我。
清晨,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没有狂风,没有暴雨,只是细细密密的交织着,像极了江南的雨雾,拂在人脸上有着丝丝入侵的凉意。
金花和弄月劝了我一晚上,劝不动我,最后只得默默的跟在后面,和我一同去了春风得意宫。他们步履沉重,就像赴死的步伐一般。
金花劝我时说:“我知道鬼医对你很重要。但你一向知取舍。”
知取舍,不因小而失大。过去我做过很多壁虎断尾一样的决定,那是因为还有值得保护的东西。而现在我若连他们也舍去,就再不剩下什么了……
所以春风得意宫,我必须去。
我们穿街过巷,所有的月奴都像是绝迹了一般,一条清冷大大路直通向了春风得意宫。
站在春风得意宫的门口,我仰头闭目沉静了片刻,竟觉得前有为有的轻松,再也不用藏着,躲着,忍着,憋着,终于可以畅快的,轻松的,直面所有的事情。
鬼医被吊在庭院中的一棵大树上,他在看见我们的那一刻双目变得狂躁,使劲的扭动着身躯,发出嘶声裂肺的吼叫:“谁让你们来的!走啊!不要管我!你们走啊!走啊!!”
我只瞟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目光移到月神身上。她坐在庭院的石桌旁,仍是和坐在圣宫的大殿中手持针线一样的雍容,优雅。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她周围的雨丝,她周身不见一点水汽。被埋在山头这么多日,除了给她面容上增添了一分苍白外,竟不见丝毫消瘦。
“来了?”她轻轻道,她兰指捏着一枚残花正在细致打量,没有抬头看我。
我对弄月低声道:“到地窖取坛好酒来。”
弄月点头去了。
我到石桌旁坐下,第一次不顾尊卑和身份,和她平起平坐。坐下之后,我外凝了金钟罩,形成的屏障将雨丝阻隔在了七尺之外,犹如一柄透明的巨伞,蜿蜒而下的雨滴呈弧形在外围积下了一滩。
月神这才转过头来看我,她并不计较我的无礼,扔掉手里的残花,甚至对我微微笑了一下:“你留的东西我看见了。”
“哦。”
“我本来挺生气的。好不容易收个关门弟子,将你疼着惯着,你竟然还这么对我。”
“那您现在不生气了?”
“不但不生气,我甚至还有些高兴。”
“为什么?”
“能收一个这么聪明又隐忍的弟子,实在是不容易,“她问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是石家惨案的幕后主使人?”
“从我屠杀苍狼寨那天。苍狼王亲口告诉我的。”
“不可能!”月神笃定道,“我没露真容,凭那愚夫还查不出我是谁。”
“他自然查不出。但他却有着灵敏的嗅觉。他告诉我来者身上散发着一种雨露幽兰般的清香。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却很清楚,这种香味不来源于任何香料,而是常年吸食月气在体内积累出的自然体香。”
月神低头思索:“原来是气味,我倒是大意了。”
我继续道:“况且蹊跷的地方还有很多。土匪劫财劫色十分常见,赶尽杀绝的倒不多见。做得太过,官府是会插手的,我爹好歹也是一方官员。还有,师尊,你救我救得时机太巧了。”
月神笑了一声:“本座竟不知自己还有这么多的破绽。”
这时弄月已经取回了酒,他将酒壶和两盏金杯放在石桌上,然后退到一旁和金花站在一起。
月神斜了弄月一眼,唇角向上勾起:“本座不知道的事情看来还有许多。”
我不置可否。拿了酒壶恭敬的替她斟上一杯,而后替自己也斟满一杯:“这应该是我和您最后一次喝酒了,师尊,我敬您一杯。”
月神拿起酒杯,停顿了一下:“我很好奇。你筹划了这么多年,为何最后要乱方寸”
我喝完杯中酒,捏着酒杯苦笑道:“师尊是觉得我做得不够漂亮?”
“你要是做得漂亮,本座此刻未必还能坐在这里,你也未必还在这里坐着。”月神将酒饮了。
我将酒杯慢慢的放回桌面:“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动机为何。我原本以为您杀我一家,只是意在掳我。”
月神嗯了一声,道:“你这等资质,是天然的璞玉。就算为你而屠杀一门,倒也做得。”
我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后来我进宫之后欧阳飞鹰给了我一点提示。我才知道我原来是罪臣之女。”
月神没说话,她看着我,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感叹道:“当年之事,我毕竟还是太年幼了,心思没有那么活络,联想不到朝廷中去。如果不是欧阳飞鹰这番提醒,我恐怕也不会去调查一桩早已被尘封的陈年旧案,”我陷入到遥远的回忆中去,“那年中原长安城遭逢大旱,除了宫廷不受影响,城中内外都快乱成了一锅粥。连天子脚下的京城都能乌烟瘴气到这等地步,可见朝廷腐败有多严重。灾银发放下去,迟迟惠及不到百姓身上,京城的治安全靠重兵的镇压。那些饥民饿的饿死,杀的杀死,城中街头巷尾随处可见饿殍,城外荒野之中每天都堆积着成堆的尸山……皇上震怒,要调查灾银迟迟无法下放的原因。原本赈灾的经办之人是太师,从旁督察者是我爹,但最后查来查去,竟发现大半灾银是被我爹私扣。我爹见事迹败露,便带着大批灾银举家潜逃,却想不到在盘龙山上遭了匪寇,全家遇害,灾银流入了匪寇之中,从此下落不明……”
月神淡然道:“怎么?你觉得这里边有蹊跷?”
“傻子都能看出里面有蹊跷。皇上允准刑部草率结案,甚至不予追讨下落不明的灾银,不也正是为了息事宁人吗?”我看向月神,“当年太师权势滔天,连皇帝都得忌惮。您为定西王办事多年,定西王又是太师的女婿。我想在石家一案上,您顶多就是个中间人。”
月神露出了然的笑意:“这么说你觉得罪魁祸首另有其人,所以对我的仇恨便没那么深了?”
我不答,低头又斟了两杯酒,郑重的平举起酒杯,敬她:“师尊,这么多年的授业解惑,我能有今天,全靠您的栽培。您对我的照顾我总是历历在目,不管我们之间是恩还是仇,您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师傅。”
我等月神饮罢杯中酒,方才起身恭敬的到她身前跪了,额头点地,我连磕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桃源洞一事我心中仇恨已消。师尊,徒儿只求你放过。”
月神没做回答,而是问我:“我的东西呢?”
我从怀里掏出神月大法典籍来,放到石桌上:“宝典还您,但月灵丹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毒未发,服食月灵丹是没用的,你把它提前吃了?”
“弟子当然不至于这么愚蠢,我用它救了别人。”
“你竟用月灵救别人?”月神既吃惊又怀疑。
“我曾多次得他相救,不过是回报一次救命恩情,从此与他再不相欠。”
月神怔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为师看你,有时觉得过慧,有时觉得过蠢,有时觉得极理智,有时觉得极迂腐。直到今天,为师仍然有点琢磨不透你。”
她笑罢,长叹一声:“旁的事情为师都能不予你计较。影月,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这一生可能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弟子。当年为师修习神月大法,用了足足三十年才修到了第九层,而你却仅用了一年多……你的潜质连为师都觉得可怕,如果你不知道那些真相,一辈子留在教中,我会无比珍惜。但今天,我若让你走出这里,恐怕以后将再难安寝。”
“师傅是不信我?”
“你跟我多年,应该知道我谁都不信,”月神唇边露出一丝近乎于残酷的笑,“你爹当年身中十余刀倒在血泊中,其实并没有死,全是皮外伤一时半会不致命。”
我猛的一颤,难以置信的看着月神。
月神悠然道:“他口中还有很多秘密是太师想知道的,所以我替他疗了伤,将他带去了太师府,他在太师府的地牢中又遍尝了刑罚。你想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我忍不住打颤,问:“怎么死的?”
“公子与他有夺爱受辱之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他要我用最残酷的方法将你爹折磨致死,地牢中的刑具已经不新鲜了,于是我便用了蚀骨散。公子很满意,看着你爹痛苦的脸他笑得很高兴。看来他对你爹真是恨到了骨子里。”
我全身颤抖起来。蚀骨散会腐蚀骨头,令人全身骨节寸断,这种痛苦是人无法想象的。受刑之人往往熬不到毒气攻心就先活活痛死了。
月神肯将这些事情告诉我,就代表着后路已绝。她不可能再让我走出这个地方。
我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我可以留下,让他们走。这事和他们无关。”
月神朝鬼医看去一眼:“你为了这个老鬼不惜冒死前来,可见你们感情很深。他们几个虽然不足为惧,但我做事不喜欢留尾巴。”
“师尊,你非要逼我?”
“为师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让他们死得痛快些。”
“既然如此,那我无话可说了!”我将周身之气砸向月神,轰隆一声巨响中,石桌粉碎,乱石飞屑中,月神已如一枚青叶飘出了三丈。
她震了震衣袖:“有一段时间你总喜欢缠着我比武。战书一封接一封的下,乐此不疲。那时我很厌烦。但后来你又突然不找我比试了,连续多年也不见一封战书。我又觉得颇有些寂寥。今天,难得再能和你打上一场。为师就陪你好好玩玩。”
烟尘在细雨之中仍然冒起了山高,一座接一座的屋舍连接长廊坍塌成废墟,铺天盖地的尘土蔽目障眼。月神没有使出杀手锏,她是想要一点一点逼出我所有的实力,看看我到底进展到了什么程度,犹如检验功课的老师一般。
然而今天我却没有做个好学生的心情。再一次被她一掌劈中之时,我趁机放出了五罗迷烟,借掌力倒退至了庭院树下——我一直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庭院中看似空落无人,但四面的屋檐之后到处都站满了月奴,只有等打斗波及到四面,烟尘遮天蔽眼之中,才好动手脚。
我揩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对弄月金花吼道:“赶紧走!!”
鬼医已被他们从树上救下,我们四人趁着换乱,迅疾的逃向地道。五罗迷烟是边疆老人给我的逃跑用的法宝,对敌人有致幻的作用,敌人一旦进入烟中便等同于陷进阵法,短时间内无法脱身。早在来之前我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让弄月去地窖拿酒,就是为了让他去清理地道周围的月奴。春风得意宫的酒窖用千年冰蚕丝所包裹,寒气逼人,并不在地窖而在阁楼。弄月如此聪慧,听到我让他去地窖拿酒,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弄月最擅长的是无毒之毒,而且总是下于无形之中。第一道下后人安然无恙,待第二道下出去,才会合并成剧毒。沿途的月奴闻着弄月的折扇散出的香味还没靠前就已经接二连三的倒下。我们舒畅无阻的进入地道,从地道逃出了春风得意宫。
“城门已被月奴封锁,我们该怎么出城?”弄月说。就算出了春风得意宫,如果出不去城门,我们一样还是瓮中之鳖。
我思索片刻:“去沈家老井!”沈家老井底下有一座庞大的地下迷宫,那是当年玉面诸葛为防追兵所设的逃生通道,能直接通往城外。我和欧阳明日当日一场大战,将迷宫毁去了一半,但所毁之处仅是在出口这边,从亭台下去,余下的通道依然还能通向城外。
一路跌跌撞撞的逃进沈家废宅之后,我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肚中痛得剧烈,下面倾流如注,我忍到现在,已经没有半点力气。
金花一连串的惊叫:“天啊!血崩了,血崩了!!”他们七手八脚的抬我起来。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走,你们走!月神赶来谁都别想走了!”我恨他们这般啰嗦,这辈子活到这份上我真的受够了,我只是不想在最后关头还要拖累别人,然而连这点他们也不肯成全我。
乱七八糟的嘈杂声中,我脑门嗡嗡作响,这时候我听见弄月在我耳边温声道:“你放心,月神中了我的散功药,暂时来不了。我们至少还有半天的时间。”
他的声音让人平静。
我问:“你什么时候下的散功药?”
他说:“酒里面有百花香露,临走前我又撒了一把龙涎含羞香。”
我了然,他曾经用这个办法对付过上官燕,将龙涎含羞香撒进五罗迷烟之中,想必月神避无可避。我顿时安下心来,两眼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是夜幕时分,我听见鬼医在哭泣,黯哑的声音像极了夜鸦在低叫。
“金花和弄月呢?”
“他们在外面放哨。”
“你哭什么?”
“孩子……”
我笑了笑,安慰他道:“他本就不该来。没什么可惋惜的。”
鬼医转过脸来看我,他老泪纵横,沟渠一样的脸上是无尽的悔恨:“老奴去皇宫送信,才会被他们抓住。可他为什么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
我愕然片刻,随即明白了鬼医的意思:“何必多此一举。离开皇宫时我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上官燕的事他已经自顾不暇。你这封信未必能送到他手上,即便送到了他也未必肯来。”
“月灵丹是给他了?”
“是。”
鬼医又一阵泪流汹涌,他拿手狠狠的抽打自己:“老奴悔啊!悔啊!我不该逼您离开神月教。不该逼你嫁给赛华佗。老奴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我拉住鬼医的手:“所有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和你无关!”
鬼医根本无法释怀,他怅然的摇头,像有了失心疯一般,一整个晚上都在喃喃的念叨着:“老奴悔啊,悔啊……”
直到子夜,弄月和金花慌张的回来:“有月奴过来了。”
我的情形根本无法行走,弄月说:“我背你。”
他背我,我们不可能走得快,迟早还是会被月奴追上。
金花说:“我出去抵挡一阵,我手里还有很多毒烟能用。来的只是些虾兵蟹将,足够对付了。”
鬼医这时候突然恢复了正常:“把毒烟给我,我去!”
金花犹豫:“可是……”
“主人现在仍需要贴身照料,我和弄月都是男儿,不太方便,你不能离开她。”
金花听罢只得点头,将所有毒烟弹都解下给他:“来者暂且不多,我和弄月会在地道里留下十字暗号给你指路,你过一阵子就下来追我们。只要出了迷宫,炸掉地道追兵就无法赶来。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
我被弄月背在背上:“不许去,要走全部一起走,”我看着鬼医,总有一种无法描述的不详预感,“不许去!”
金花:“可是追兵太紧,如果不阻挡一阵,我们出不了迷宫就会被追上。”
鬼医:“让我去吧,”他深深的看着我,“当年我被人当做猪狗一样的凌辱,本来不想活了,被您救下时也没有多少感激,但我在河岸边我看到您用河水洗伤口,拿着烧红的刀背往伤口上烙时,我被惊住了。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没有哭没有叫,早已经习惯了一样。那时候我看着你觉得超过了我自己的悲哀。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想照顾你。但自从来到这四方城,我擅自为你做了很多事情,我总以为那是为了你好,却不知一步一步把你推进了深渊。至少现在让我做些什么来弥补,我才能稍微安心。”
“不,你没有推我进深渊。鬼医,是你让我有了依靠,我需要你。不要去……”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无助,无助得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我伸手划过空气,却连触都触碰不到他。
院外响起了声响,敌人已经进了沈家废宅,鬼医招着手:“走吧,你们赶紧走吧。”
弄月背着我奔跑起来。我被晃得头晕目眩,拼了命的扭头去看他,所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他匍匐在地向我磕了一个头。
我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我生命中剥离而去。
长长的暗道逼仄得让人窒息,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具残破的木偶,仅是奔跑的晃动就已经濒临着散架,一时间万般情绪袭上心头,狼狈的,绝望的,悲伤的,寂寥的……我想着,如果就这么死去,也没什么不好,活着实在是件很累的事情……
事后我听弄月说,从沈家老井的地下迷宫出来,我足足昏睡了十日,像是要一觉睡尽所有的疲惫和伤痛。
十日之后我重返人间,发现自己正坐躺在一辆马车中。
我坐起来,感觉自己精神尚可。
“你醒了?”弄月和金花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鬼医呢?”
他俩不答。
不需要他们回答,我什么都明白,鬼医自责太深,他觉得已无颜面对我。可他这种悲壮似的忏悔难道就是我想要的?
我看向车窗外的沙丘,我的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若说错也是我自己的错。若说赎罪,也该是别人来赎罪。他何错之有?
我问:“他是怎么死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金花突然一扭头,靠在车窗边上小声的抽泣。弄月慢慢的说道:“当天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炸塌了入口。两日后,我乔装回城去探听他的消息,发现他被,”弄月停顿了一下,艰难道,“被…剥皮悬挂在春风得意宫门外,”他立即又道,“不过我暗中射了一根毒针过去,替他解除了痛苦。”
我点头:“他应该感激你。”
弄月无言,过了一阵他问我:“以后你如何打算?”
我说:“以后,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那些恩怨情仇我本想让它如云烟散去。可他们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既然月神要逼我上绝路,那么即便是下地狱,我也要拉她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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