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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坂本辰马的校庆排场可观,神乐在家费了心思收拾自己,着一身酒红色V领长裙,对着穿衣镜挽了个松松的发型。银八胳膊上搭着条领带走过来,在她背后伸过双手抱住她,下巴搁在了神乐肩窝上,像只巨型定春。
真正的定春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在他们脚边游荡,银八抬起一点脚尖,蹭它的下巴颏挠痒痒,蹭了一会儿,在半空中绕着圈圈,最终指向放在客厅的鱼罐头。定春听话,咕噜着肚子跑过去吃东西。
没了小生物干扰,男人贴着她的面颊,一同看镜子。镜子里他的眼睛像盛着醇厚红酒,晃着很柔软的笑意。他的眼镜本来就是平光,只是一直习惯戴着见人,这次被神乐要求摘了下来。身上的西装是前两天她在专卖店定制的,贴身裁剪,纯黑色。
神乐拧过身子,接过领带给男人系上,将衣领抚平整。两个人一黑一红,身高差让她刚好到他肩膀处,挽上胳膊,轻轻靠在了他手臂上。
镜子里的两个人天造地设。
没避讳太多,开一辆车去了学校,牵着神乐一块进去。坂本辰马早就打了电话问什么时候到,神乐老远就看见了一团棕色卷毛等在礼堂门口。
“金八——这边!”
坂本看到他们在一起倒是没多惊讶,只象征性挑了下眉毛,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反倒见到银八这次摘了眼镜,穿的还算上心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分钟。
虽然坂田银八本来就是很散漫的性格,不过吉田松阳去世之后,他对待生活愈发漫不经心,最初那两年,按部就班一日三餐,把人生过得像是例行公事。后来去大学做教师,被友人拜托照看神乐,才慢慢有了在意的事物,脸上多了笑容和粉饰如常的平淡。
这么多年,收敛了一身锋芒,甘于教书带学生,做普普通通的青年男人。
今天银八精神很好,外套搭在胳膊上,站在神乐身侧难得有兴趣应酬一下同僚。坂本看了一会,笑得很释然。
那个人越来越变得不背负就活不下去,为了松阳的意志,为了保护松阳留下来的事物。而现在,似乎也逐渐开始学会为自己活。
这就是那个叫神乐的女人最神奇的能力了吧。
正神游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的人影,坂本停止思考忙不迭挥了挥手喊:“高杉!假发!这边这边。”
“不是假发!是桂!”
长头发的男人打老远就一脸严肃纠正,走近却又笑了,举起拳头和坂本碰了一下。
也算有段时间没见的老同学,熟稔的不需要过多客套。
坂本心情不错,自动忽略桂小太郎“吃美味棒么。”的热切期盼,举着拳头往旁边移,试图和后边的高杉晋助也打个招呼。漆黑刘海挡住半边眼睛的男人没回应,点头笑了一下作为问候。
坂本不介意,自然而然在空中把拳头化成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哈哈哈哈晋助,金八也来了。”
话音没落,已经不由分说拉他往银八和神乐那边走。
坂田银八听见声音,早就看向了这边,没有镜片的遮挡,一双红瞳显著地眯了眯。神乐之前在电脑上看到他们四个人和吉田松阳的合照,现在来看,似乎关系也不是特别好。黑发男人很敌意,眼睛狭长,整个人的气场都邪气,唇边的弧度在对上银八视线的时候扬弯起来,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听说,你前两年把老师的专利都申请完毕,相关名义都落在吉田平名下了?”
谈话中的名字是吉田松阳的女儿。
“嗯,这样方便阿平办理很多事。”
“没娶她?”
“一直是以夫妻名义共同办理,有个官司本来需要领证,后来提前解决,刚好免得离婚手续。”
一问一答,没有剑拔弩张也听不出关切。
高杉抬起眼睛,停了几秒问:“有意义么,银八。”
眼神执拗,一只手捏上银八肩膀。
男人身形没有变化,站得很坚定,擎住他用的力道,神色却是漫不经心的。挂着死鱼眼平平淡淡,握住高杉的手腕拿开。他不想继续对话,回头跟神乐说了句去和登势老师打个招呼,就径直向会场里面走。
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银八微耸着肩膀很懒散,错过身板挺得非常笔直的高杉晋助。黑发男人半低着头,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神色,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攥紧了。
待到银八走远,坂本叹口气:“多少年了,还至于么。”
高杉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得声音很冷:“你不是当事人,你当然不觉得。”
“银八才应该是最痛苦的那一个,”桂把话头接过来,“可是,他把一切都担下来了。那种时候根本由不得选择,他要是能选,他倒宁愿自己是躺在床上的那一个。如果身份调换,你处在他的位置,又能怎么办。”
高杉摆摆手,叫桂别再多费功夫讲这些陈年旧事,“我早就说了,有些事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
坂本的视线一直停在他们身上,很静,有一点遗憾和无可奈何。待到高杉也进了会场,他双手插兜,动作很夸张地冲还站在一旁的神乐耸了耸肩膀。
“银八从来没和你讲过吧。”
“没有。”早就想问了,神乐顺着回答,等坂本继续说。
他看了一眼桂小太郎,见对方没什么制止的意思,就接着讲道:“十二年前我们跟着松阳老师攻克当时SIS流感,有一场在柬埔寨的临床,假发和晋助跟在老师身边,我和银八在国内没来。他们三个在治疗过程中因为病变染上流感,被隔离在国外。”
“十二年前……那时候SIS算绝症。”她没想到所谓的过去和这么时效性的内容有关,愣愣说。
“对,我那时在跟进一个病人的阶段性手术,走不开。银八是得知出事的当天就立刻飞过去的,同当地专家小组制定了很多治疗方案。老师的临床实验取到许多最新数据,在理想性状态下,只需要手术提取病人的病变细胞,就有可能研制出SIS抗体。因为老师接触的是第一位传染源,当时的情况很难保命,但也是唯一可以提取病变细胞的人体源。所以,银八只能做两个选择。”
坂本叹了口气,“第一个选择,是为老师进行半个月的辅助治疗后再手术,有很大几率可以再延长半年生命,但那个时候就无法提取病变细胞了。第二个选择,就是立刻动手术,顺利提取病变细胞制作抗体。但相当于和时间赛跑,如果研制出成品太晚,老师的手术凶多吉少。”
“最后的结局大概你也猜到了,老师的意愿一定是第二种,银八同意了。手术是他亲自操刀,提出病变细胞之后立即做实验配比,我在术后两天终于赶过去和他一起,不眠不休忙了整整九十六个小时之后,老师……还是没能等到成品。那之后,他什么话都没说,不睡觉,不吃饭,闷不吭声继续实验。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最后抱着有效抗体走出来的样子,魂都没了,把密封皿交到我手上,直接倒在地上昏睡了三天。”
亲自做出抉择,亲自为抉择而行动,再亲自承担一切后果。
他这么多年,这一点就没变过。
“所以他才封刀……”神乐问得有些艰难。
“是,虽然任何人都没有错,但他也没办法原谅自己。在银八心里,那等于是他亲手夺走了老师的性命。高杉和桂的流感都是赖于老师死亡所得来的抗体才治愈,所以高杉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办法原谅这件事。他那条命,是银八担下痛苦和老师的性命换来的,他不想要,又没法办丢弃就是了。”坂本和桂对视一眼,彼此都只能默然。
银八自那之后停止临床相关的一切事项,有两年几乎什么都没做,与其说是逃避,更像是自我惩罚。
“所以……”坂本看着神乐说,“当年他没得选,只能硬选。而至于再之后,要不要帮阿平处理老师的专利,他还是没得选。但是你可以选,选择很多可能性,获得更好的生活。所以,你不要怪他硬推你出去做抉择。”
不知道责怪谁,只能责怪自己的感觉。她感同身受,又难以企及。银八承担下来的过去,她或许无法分担,但最起码,能让他不是独自一人。想要让他将人生展示给她看,将骄傲和腐朽都通通交付,不避讳残缺和痛苦。不是想要仅仅爱他的温柔与善意,就连黑暗,也要一并爱上。
因为,坂田银八,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对待她的。
心疼得胸口压抑,神乐沉下呼吸,然而对着坂本,很轻很轻地笑了,“放心吧,他的人生中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他所担负的有太多。
我有时还会做梦,问自己会不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曾经这么跟她讲过。声音很轻,出口的瞬间就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像是自言自语,也不需要她回答的话,那时她听不懂,现在想来,每一句的重量都不一样。
神乐在会场绕来绕去,寻找了很久,终于在一盆小榕树盆景后面发现了银白色的天然卷。
他神色很愉悦,像是把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忘记了。还在同登势老师讲话,旁边站着言笑晏晏的近藤夫妇。站姿也很休闲,手松松放在了身侧。
那双手为她擦干过湿漉漉的头发,捏她的脸蛋,拎过书包,修长的手指耐心指点课本。
那双手也创造过很多奇迹,救了很多人的命,分离过里程碑性质的溶液,连同最终亲手制成的SIS抗体,也一样不知给了多少人新生。
一直都是他在为别人,对自己太自私,一刻不停给自己套上枷锁,建造牢笼,承担责任。
她要打碎那只牢笼。
神乐加快了一点步伐,拎起裙子的一角向他身旁跑,她要用跑的。
这一次,她来亲自选择,穿过人群,穿过时光,穿过迷茫与苦痛,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浸着桂花香,非常温柔地告诉她——
人,比想象中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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