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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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谷寨


      溪谷寨原是阳平坡西侧一个的山地部落的石寨,后被先零部落的第四位豪酋所征服,从此成为先零贵族女子安胎待产之地。石寨不大,层叠而置的小石屋群环护着一座垒石而砌的大石屋,眺望着东边先零贵族的越冬之地——阳平坡。
      已是离开小玛谷的第三日,近暮时。
      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溪谷寨顶的石窗前,望着漫天的云霞不语。谷风自在穿行,吹乱了窗前人的鬓发。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云歌转回身,看见骥昆身着皮甲,额上华饰灼灼,似是要去参加什么仪式一般。
      骥昆迟疑了一下,道:“父王让我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我现在要去阳平坡北面的扎曲坡。”
      云歌点头,沉默着没有开口。
      骥昆慢慢走近,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伸手到石窗外,从山岩上摘下一簇紫红的小花,“听说你们汉人称这花为二月兰,我却称它为别离草。因为我娘去天上的时候也是早春,正是这小花开遍冬季草场的时候……从那时起,每当我看到这花,就会觉得要与最亲最爱的人别离了。”
      云歌有些动容,却不明白骥昆为何此时忽然说起这些。
      骥昆将那簇花插在她的衣襟上,微微笑着道:“答应我一件事,云歌,我回来时你还在这里。”
      云歌这才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她返回羌地后,先是小玛谷中的一番厮杀,而后便随骥昆匆匆赶到溪谷寨夜以继日地照顾阿丽雅。这两日骥昆往返于阳平坡和溪谷寨之间,还带来了自己的侍女供云歌调用。然而他每次见她都只催促她休息,除此之外并不多言。而她也忘了自己年前从凌滩不辞而别,还欠骥昆一个解释。
      “阿丽雅还需要我,我不会离开。”云歌低头想了想,又踟蹰着道,“那时在凌滩,我……我……”
      骥昆却问道:“你真是因为知道了月氏人的阴谋才回来的?”
      云歌迟疑着点了一下头,忽然意识到青厥山口,孟珏寥寥几个字其实是为她重返羌地宣布了一个最说得过去的理由。
      “然后你就走了我告诉你的那条暗道,是吗?”
      “是……我……我听说……”
      “你累了。”骥昆的眼中却绽出笑意,“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吧。那个约定我们也要重新谈过。云歌,守住你的诺言。”骥昆说罢,便转身沿着石廊向山下而去。
      云歌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约定当是他们的“朋友”之约。一种烦乱的心绪缠上心头来,云歌重又转头向窗外望去。霞光中,山林中的宿鸟正归飞而去——才看清那一剪飞翅,便倏然转成一抹墨色,隐入夜色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石窗外的夜色已经黑透。一个先零侍女从石廊的深处走出来,道:“云姑娘,王子妃已经醒过来了。”
      云歌轻轻吸了一口气,问道:“她……问起了吗?”
      “呃……”那侍女顿了顿,“问起了。”
      “她怎么问的?你怎么答的?”
      “王子妃问说,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没了?我说‘是’,她便将头转过去了……没再说什么。”
      云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起身向石寨的深处走去。
      穿过幽暗的石廊,一个被火光照亮的大石屋豁然眼前。火光来自四壁之上的桐油火盏,也来自石屋正中正熊熊燃烧的火塘。毡毯在地上铺展开来,引向屋底一个蜷缩在裘褥中的纤细身影。几个侍女跪坐在周围低头不语,听到脚步声立即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希冀的神色。只有裘褥中裹着的那名女子依旧面壁而卧,一动未动。
      “你们都去外边候着。缤祝,你去按我昨天吩咐的步骤,把汤药煎了送过来。”
      侍女们领命一一退下,只留得云歌和阿丽雅在那石屋之中。
      云歌跪坐而下,握住露在裘褥外那纤瘦的手,竭力稳住声音中的颤抖,“阿丽雅,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阿丽雅艰难地转过身,曾经那么浓烈的眼眸中一片空空茫茫,“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她喃喃道,“我以为我会高兴的……因为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她的眼中忽然浸满泪水,声音也哽在了喉口。
      云歌有些惊讶。然而她想起离开凌滩的前一日,阿丽雅的确曾经向她表达过不想要孩子的愿望。是啊,心爱之人的骨肉和被迫屈从所怀的骨肉相比,在女子的心中自会有些不同的感受。
      “我才开始感到它在我腹中的蠕动,才感到我在先零终于有了一个小小的亲人……”阿丽雅闭上眼,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四溢而出,“……一定是天神听到了我心中的怨恨,是不是?”
      云歌伸手覆在阿丽雅的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许说这样的话。”她忆起孟珏的嘱咐,努力定住自己的心神,不让自己的情绪被阿丽雅消极的话语所影响,“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那时在长安,我失去了陵哥哥留给我唯一的骨肉,我也像你这般痛不欲生。那时我也曾恨自己,恨所有的人。可是当我真正报复别人时,我只觉得我将那个孩子曾经无瑕的存在都玷污了……”
      阿丽雅慢慢睁大眼睛,愣愣看着她。云歌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诉说当年的心境。她一时也是愕然,却没有停住,反而兀自说下去,“孩子来了,又去了。上天自会看护他们。我们若是执拗于失去了的,只会将这恨意报复在自己身上,报复在他人身上。最后只会将那失子的痛苦演化成更多的痛苦……”云歌竭力咬住下唇,再说不下去,只任眼中的泪水滚滚而下。
      阿丽雅缓缓握紧她的手,虚弱地道:“我知道……你当年也不如意,却不知道……你也曾经历过这些。”阿丽雅顿了顿,深吸一气似在积聚身体和心头的力量,“云歌,谢谢你。在我最茫然无措的时候,你总在我身旁。”
      云歌摇头,想说自己不该独自离开凌滩,想说自己的医术不精没能保住她的孩子,却又觉得说这些已无甚意义。她又握紧了阿丽雅的手道:“等你将身子养好,总还有机会再有孩子的。”
      阿丽雅虚弱地笑了一笑,那笑容却未冲到嘴角就淡去了。
      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石屋中的灯火跳跃不停,像是人心在忽明忽暗的往事中穿行,又像是执念怨念在挣扎不定。一个身影玉立在石屋外的黑暗中默然不语。许久许久,那人才向身前的一个少年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少年立即移步向屋中走去。
      云歌听到脚步声,以为是方才吩咐的缤祝送了汤药过来,抬头看时却是号吾端着一只药碗站在身后。她起身接过那碗送到鼻前闻了闻,辨出是孟珏常用的宁神汤,便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号吾。号吾立即会意一般点了点头。
      云歌扶起阿丽雅喂她喝下汤药。不多时,阿丽雅沉沉睡去。号吾指指阿丽雅又指指自己,示意云歌他会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云歌起身,摸了一下号吾的头,号吾则咧嘴冲她一笑。云歌看着他,心中先前那个疑惑重又浮起——他何时成了孟珏的人?她明白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只有一个人能回答,便转身向屋外走去。
      屋外的石廊高高下下,依着山势起伏不定,时而月色横斜,时而五指不见,也分不清是室内还是室外。云歌一径走下去,有些茫然又很笃定地知道孟珏就在这石廊的某处等着她。石廊忽然结束在一片高台上,远处石屋中的灯火晕染过来,隐约看得见夜色中的雾霭。一个人站在那夜岚中眺望着山下。云歌默默走近,见孟珏没有转身,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他的声音低缓而起,“那时在长安,是我思虑不周,才令局面倾覆,不得不在你和他的骨肉之间进行选择……”
      云歌骤然停住脚步,只觉得心间如有一根游丝被抽紧,一时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孟珏转过身来望着她,眼中的痛惜与她一般深沉彻骨。
      云歌回望向他,声音中带着几分微颤和断续,“过去了,我已经不再怨恨任何人了。”
      山风忽起,一片干枯的冬叶撩过孟珏的鬓发,又落在云歌的额顶。孟珏迟疑了一下,走近她将那片枯叶拂下。四目相投,两人的眼中都有一份沉淀下来的平静与安详。
      沉默了一会儿,孟珏复又转回身去,眺望着山下。“看到那片坡上的营火了吗?”他忽然轻轻问道。
      云歌微微一怔——这情景这话语似曾相识。上一次是在龙支城头,在她以为的梦境中。
      “那就是阳平坡。经过这两日的内部清洗。大王子跖隆的势力已被翦除殆尽。”孟珏的声音淡如清风。
      云歌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轻轻问道:“他死了吗?”
      孟珏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只道:“这是这片河谷草原上的规矩,弱肉强食,以力为雄。”
      云歌默然了一瞬,又问道:“引蛇出洞才是你们去小玛谷的真正原因,是吗?”
      “也是为了去远些的部落,给族中饥饿的老幼寻些粮食,”孟珏依旧望着山下,笑了一下,又道,“其实就是抢。”
      “从跖隆和达慕尔到零格和图遂,你的谋划……成功了吧?”
      孟珏转过身来凝视着她,眼神复杂,“直到你返回羌地前,几乎可以说是。”
      云歌低下头,“我以为……我们以为……你去小玛谷……是因为你对赵老将军有君子之诺……”
      “你几时见我标榜过自己是个君子,”孟珏的无奈中带着愠怒,声音也有些严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一向认为我是个小人。”
      云歌一时语塞,半晌方弱弱地争辩道:“那……你的鹰信中为何不提?”
      “如此机要之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时,即使是跖库儿和尤非也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如此曲折的事情,又岂是鹰信说得清的。而信鸟一旦被擒,事情泄漏,更是悔之晚矣。”孟珏压着气缓缓道,又似想起什么般皱眉而起,“我已嘱咐三月不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们。若不是小贺忽然来了令居,她决计不敢将此事全然说出。无论如何,三月这么胆大,以后在我身边是留不得了。”
      云歌听到末一句,愕然抬头——三月跟在孟珏身边多年,竟因此事要被他逐出,足见此事令他何等愤怒。她一时也有些气,起伏着胸膛道:“回来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她们无关。我回来也不只是为了你。”
      “还有谁?”
      “还有阿丽雅。我离开凌滩只留她一人在先零,我的心中一直有愧。”
      “还有别的原因吗?”
      “还有……刘贺说,他要为你备一个后手,而我……准王子妃的身分……有几分可进可退便利。”
      “但你们可问过我,我是否想要你这个后手。”孟珏苦笑,“你这个后手更不是白当的,跖库儿已经明言跟我说……”孟珏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
      “他说什么?”云歌问道。
      “他说……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你的确还是走的好。”孟珏淡淡而答,凝视着她的眼睛却在搜寻着什么,“告诉我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云歌低了低头,“我们自然都担心你的安危。”
      “我是问你回来的真正原因。”
      “……我们……自然也包括我。”
      孟珏的眼底暗暗荡过一丝深沉的和缓,唇角的线条也和煦出一屡微微的笑意,“好,你已看到我平安无事,也已见到阿丽雅,可以回汉地去了。我刚把那些粮食从小玛谷押回来,没有回阳平坡,却直接来了溪谷寨,就是因为现在是多事之秋,阳平坡还在内部清剿之后的乱局中,趁乱我仍可以送你回去。”
      云歌不做声,思绪却落入方才与阿丽雅的对话中去,而后她摇头道:“不……以阿丽雅现在的情形,我不能再次离她而去。”
      “可是云歌,她的事无论如何也怨不到你的头上。”
      “不。是我不好。我的医术不精……”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你不要自责。其实阳平坡这几个月的状况,她的孩子即使这一次没失,也决计撑不过五个月。我与跖库儿前往小玛谷之前,我给她诊脉时就已心里有数……”
      云歌愣愣看着孟珏,见他的面颊也是清瘦,心底明白阳平坡这几个月的情形只怕比她们在令居估计得还要窘迫。她的眼睛失了神,嗫嚅道:“她曾央我不要孩子的,可我却置她于不顾,悄然离开了凌滩。这一次,我再不能如此……”
      孟珏沉默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必须走。这里就要成为万险之地,因为汉军就要对羌地发起总攻了。”
      云歌愕然抬头:“怎么会?我离开令居时,听说朝廷已经采纳了赵充国屯田戍边的策略?”
      孟珏道:“赵充国的策略的确是赢得了朝堂辩论,可如今朝堂之上的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让臣子在一场辩论中夺了自己威,又怎会不知这一手文一手武的政治平衡之术。更不要说还有一干等着立功的边地将领支持他,等着在他这里立功受爵。”
      云歌低头,努力理解着孟珏的话,而后她问道:“即便如此,你又怎知汉军的总攻就在眼前?整个冬天,汉军都没有动兵马。冬季难道不是羌人最为虚弱的季节吗?为何最虚弱的时候不打,反而开了春要打呢?”
      孟珏摇头道:“不,借着夏牧与秋膘,借着山高险阻,冬季虽是羌人艰难的季节,却并非羌人最虚弱的季节。反倒是每年开春之际,苦撑了一冬的羊马最是瘦弱,冬季草场也已荒芜,羌人们被迫迁往春季草场,再不能凭借山谷险地躲避汉军。所以开春时节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汉军对羌人的总攻也多发生在冬末春初。”孟珏顿了顿,又望向她道,“我不只是推测,是已经有了确实的消息。”
      云歌蓦然明白孟珏定然已从鹰信中获得了确凿的情报。她还是不甘心,又问道:“那赵将军……赵将军从内部瓦解羌人的策略呢?他难道不再坚持了吗”
      孟珏轻轻一叹,道:“赵将军的智慧与胸怀再深远,依然是一名汉朝的将领。如今他已几番与朝廷争辩违意皇帝,也的确在争取罕羌和军屯戍边等几件事上都大获全胜。他即使再不通官场之道,也知道要避些锋芒,更不能再拂逆圣意了。况且,如今的旨意是要别的将军出击,并没有要他出击,也没有要他与其他的将军合击,只命他留守龙支。他实在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云歌原以为有赵充国主持西北的军策,这羌地的战事能够有一线从内部自行解去的机会,现在才知道这一丝希望已被复杂的现实泯去。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孟珏,“既然汉军要发起总攻,瓦解先零便不再重要。你已削弱了尤非的左右,对赵老将军的承诺也算实现了。你要送我离开,是同我一起离开吗?”
      孟珏缓缓摇头,眼中却流过一丝憧憬之色。
      “为什么?”云歌不解,“为何你总是要我走,自己却一留再留?”
      孟珏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墨黑的眸子中锁着一重又一重云歌看不懂的东西。
      “是为了先零吗?”云歌忍不住追问道,“你说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总是后知后觉。孟珏,今日你一定要回答我。”
      孟珏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道:“我的身体中同时留着汉人与羌人的血液。我不能看着先零成为汉地边境一匹咬人的恶狼,却也不能看着它灭族。先零如果被灭,一直与先零暗中较量的烧当必然做大,会变成另一匹汉地边境的恶狼。”
      云歌心中一直隐隐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她不禁脱口道:“你难道能改变先零对汉人的仇恨,你又如何挡得住汉军的铁骑?”
      “我是改变不了也挡不住,但总有些事情我能做。”
      云歌想起刘贺那一句“可他若还要在这西北的乱局中谋划什么,却又太过凶险”,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我已和赵将军拟定了下一步。战势在变,有些事情尤非和杨玉之前也许做不到,以后却未必不肯。只要能减少这其中的杀戮,什么都值得一试。”孟珏没有再说下去,凝视着云歌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你若要帮我,就离开这里。情势危急之时,我一个人或隐或逃都方便。可你在这里却会令我多一重顾虑,少一分胜算。”他见云歌还在犹豫,低叹一声,又放缓了声音道,“我答应你——我会审时度势及时抽身。我也一定会将阿丽雅医好。我的医术,你总该相信。而且,我会说服跖勒将她送出羌地,去我在西域的医馆养病。如此,你可以安心让我今晚就送你走了吧?”
      云歌在犹疑中微微点了一下头。
      “好。我先带车队回阳平坡,将从小玛谷带回的黍送到族中。在这里耽搁得久了,恐怕令人生疑。今天夜里,我会再来寨中给阿丽雅诊脉。所以你务必要在我回来之前换上号吾的衣服,用锅底将面色涂黑,装扮成他的模样。我再来时会带两匹马,会将你连夜送到山中的一个地方,并留给你足够的食物。而后你要在那里待到二月和六月来将你接回汉地。”
      云歌默默点头,觉得似是又回到了她离开凌滩前的那一夜。
      孟珏又细细与她筛了一遍过程,而后便转身欲下山道而去。才走了几步,他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返身而回,低低问道:“怎么没见到跖库儿?”
      “他去扎曲坡了,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去了。”
      “他可有说什么?”
      云歌顿了一下,低声道:“他让我答应他,他从扎曲坡回来时,我还在这里。”
      孟珏的眼中露出万千复杂的之色,却只简短地叮嘱了一句“准备好一切,等我。”而后便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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