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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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


      随着鹰信的恢复,阳平坡之变引起的尘嚣渐渐隐去。云草堂中各部的人马重又化整为零,翁孙宅中也渐渐平静。
      然而,从阳平坡传来的消息却一日严酷过一日。正是一年大寒之时,阳平坡冬季往年勉强能放冬牧的草场,今年在数倍于往年的牧群和人口的消耗下已趋近匮竭。随着饥饿像瘟疫一般蔓延整个阳平坡,不断有牧民不顾族中的禁令杀牲畜取肉充饥,也不断有人因此被处以极刑。整个阳平坡啼饥号寒,一片悲惨景象。
      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暂居翁孙宅的云歌和丙汐她们都会对她们自己日常的饮食产生负罪感,仿佛他们在这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不合理的奢侈浪费一般。她们不仅惦念着陷在羌地的孟珏,也对普通的先零羌民有怜悯之意。当阳平坡传来消息说许多生产的妇女因为食物匮乏而没有奶水,不得不把新出生的婴儿丢入山谷时,云歌忽然想起阿丽雅曾经向她央求避孕药草的事。如今想来,寒冬在即想必也是她想避免孕事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己当时一口回绝,第二日又不辞而别,实在不够朋友。她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作为贵族,她的日子能好过些。云歌也会想起骥昆,但她无法审视自己对他的记挂中多少是出于朋友之谊,又有多少是出于愧疚之情。
      羌人在阳平坡的困窘情形也传入朝中。赵充国就此力陈避免战事而以屯田充实边防的十二条好处,终于使朝堂论辩的胶着之势转为明朗。朝中此时已有多半朝臣支持赵充国分化羌人的屯田之策。赵充国也在西羌各部中出告示,以赏金形式悬赏先零酋豪的首级,使先零在羌地进一步被孤立。
      令居城中原本风声鹤唳的军事管制也有所放松。城门启闭的时间都有所延长,够城中人到郊外短短走上一趟。
      云歌和丙汐这一日便带着葵儿和一个叫双平的小厮出了城。此时距元正已近一月,节气上虽已立春,城外却尚无青可踏。云歌和丙汐出门前便相约带了香火和酒菜,打算到城外祭拜亡灵。依俗礼她们本应在元日之前祭拜,然而那一晚宅中人被忽来的鸽信骇得心惊肉跳,将祭拜之事全然忘在了脑后。
      云歌和丙汐一同在令居城外的河边寻了一处净地,插香入土,冥酒洒地。两人跪在袅袅的轻烟前,各自在心中默默诵着祭语。丙汐悼念的是逝去的父母,云歌悼念的是刘弗陵和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丙汐不知道,也从没有人知道,这是云歌第一次祭奠他们。一直以来,她把他们藏在心中的净土之下,而后告诉自己他们只是远行了。然而最近她忽然发现,心底的那片净土中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草芽。云歌想起骥昆在鄂苍崖上关于野草的比喻,终于明白那草芽是她自己的心,而他们是逝去了,无论她承认与否,永不能回来了。不知何时,云歌已泪流满面。
      日头高起来。丙汐和云歌各自起身,拭干泪眼,看到郊外虽然仍是林寒河封一片萧瑟,却已微微有些寒极转暖的迹象。河面的冰层在边角之处微微起皱。三两个孩童拖拽着溜冰车在河边观望,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能不能将车拖到冰上去。丙汐和云歌走过去,告诉那些孩子此时的冰面已不能溜冰了。见那些孩子失望万分,她们便让葵儿和双平领他们入城买糖人。她二人则又沿着河岸向下走去。
      令居城原是汉朝开拓西部四郡后移民屯田所置的城,故而城外田连阡陌。只是此时由于兵乱,加上冬末时令,田间还见不到什么农作物,却已可以看到一些勤劳的农人已开始深翻土地,堆积肥料。田埂上,更有几名身穿赤衣的汉军兵士正在丈量土地。
      云歌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丙汐却微微一笑,道:“赵伯伯屯田戍边的策略已经在朝中获得多数人的支持。这些应该是驻屯的军队,他们现在丈量田地当是为了开春之后的耕种吧。”
      云歌想了想,问道:“这么说汉军要退兵还朝了?”
      丙汐摇头道:“听赵卬哥哥说,皇上目前还没有这个意思。”
      云歌轻轻叹了一声,重又向田埂间望去。两人各自心事浩渺,一时都没了话语。
      忽听身后传来小厮双平气喘吁吁的声音,“……不……不好了……葵儿让歹人劫了去了……”
      丙汐和云歌一同转过身来,惊问道,“怎么回事?”
      双平还在一片惊骇中,话说得结结巴巴,“我正和葵儿……给……给那几个孩子买糖人……忽然有一辆马车从我们身后经过……我就觉得身边一闪……然……然后就听到葵儿大喊了一声……我扭头看时,就看见……就看见葵儿的衣裙一扭,被拖进车厢里去了……”双平说道这里眼泪也下来了,用手一个劲地抹着眼睛。
      云歌愕然,却又微微皱眉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丙汐却是急得眼圈都红了,“葵儿是我带出来的,这一路颠簸流离,她都对我不离不弃……”
      云歌定了定心,先问道,“那车往城外去了?”
      双平摇头道,“我在那车后追了一阵子,眼看着是往城东去了。”
      “往城里去的?”
      丙汐也听出不合情理之处,勉强镇静下来,抓着双平问道,“葵儿可有说什么?”
      双平哭丧着脸道:“哪里来的及,她只喊了一声……”
      云歌和丙汐齐声问道:“喊的什么?”
      双平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道:“好像是……剥皮王……”
      丙汐吸了一口冷气。云歌眼中却有灵光一闪,“你确定不是……泼皮王?”
      “泼皮王……”丙汐若有所悟。
      双平想了想,摇头道:“我其实没有听清楚第一声,这第二声是葵儿被拖进车中后传出来的。”
      “这么说应该是葵儿见到车中人后喊的话。”云歌总结道。
      “哦,我知道了,是……是……”丙汐喜出望外。
      “这个泼皮王……”云歌轻斥,“每次出场都要这么大的动静吗?”她眼中虽是怒意,口气却带着提及故人时的亲切和无奈,倒把双平看糊涂了。
      丙汐也揉着胸口一副缓过气来的模样。
      双平左一眼右一眼看着两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二位小姐,那葵儿到底还救不救?”
      “救。”两人异口同声道。
      “去哪儿救?”
      “城东的酒肆客栈。”云歌道,“令居城不大,一定找得着。”
      令居城东,悦宾客栈。
      门面不大,却从门庭中就可窥见其中的布置情趣雅致。想不到令居这样的边城中还有这样的风雅之地。
      云歌和丙汐才一踏进大堂,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便笑吟吟地从柜台后边迎了出来,向两人拱手行礼道:“二位可是云小姐和丙小姐,我是这里的余老板。有位公子在二楼的雅间已经等候两位多时了。”那老板说着已经开步向二楼走去。
      云歌和丙汐对望一眼,吩咐双平等在楼下,便跟在于老板身后上了二楼。
      推开雕花木门,绕过漆木屏风,一眼便看见一个风流的身姿正倚栏眺望客栈外的街市,听到门声似乎也未被惊动。余老板识趣地退了出去,又帮她们把门闭上。
      “先把人放了。”云歌径直说道,毫不理睬那人故作风流的背影,又取了案几上的茶壶和茶盏给自己和丙汐各倒了杯茶。
      “就在里间的榻上。”那人依旧望着窗外。
      “你……”丙汐哑声道,脸上已经绯红。
      云歌还未开口,那人似乎已经察觉方才的话有失,转过身来表情无辜地道:“你们不要误会,我可什么也没有做,这丫头一路又踢又骂又咬。我只好缚了她的手脚塞了她的口舌丢在里间了。”
      云歌无奈摇了摇头,丢给那人一个白眼,拉着丙汐赶往里间。
      那人也跟在后边,口里仍是不甘,“哎,你剜我一眼算什么……我不能随意离开豫章。来了又不能登门拜访。如此做,也不过就是要引你们过来……”
      里间的窗户已经放下,还熏着凝神的香。丙汐赶过去,见葵儿衣衫整齐地静静睡在榻上,神态安详,这才放了心。她转身向那人行了一礼道:“丙汐见过候爷。”
      刘贺失望道:“无趣。无趣。好容易有个香艳的法子闹一闹你们,结果你们一个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另一个又太当真。”他说着,懊丧地长叹了一声,转身步向外屋。
      云歌追上他,依旧是简单的问话,“人呢?”
      刘贺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云歌,你我也多年未见了。见了面,你不跟我叙旧,只跟我要人。人你已经看到,又跟我要什么人?”
      云歌叹了口气,缓声问道,“我是问朱儿呢?”
      刘贺静了静,一抹暖光流过眼眸。云歌微微震动——直到刚才刘贺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痴癫不羁的荒唐王爷,连他失去红衣时的落魄都似乎杳无踪迹了;可是在提到朱儿的一瞬间,他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他对两个故人的情谊都投射在了朱儿一人身上。
      “寒冬时节,我怎么舍得带她走这么远的路。”刘贺轻轻道。
      云歌点头而笑,却难掩失望的表情。
      刘贺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听说老三来了西北,就猜到你也在这里。你若想见朱儿,开春时,让老三送你来豫章。”
      丙汐正走到里间的门边,闻听此话,便静静道:“看来候爷不知道,孟公子如今陷在阳平坡的先零羌中了。”
      刘贺愕然,半晌方道:“他的人送了几大车的皮货毡毯到南淝的皮子集散地,还拿着书信来让我照应。我还以为他趁着战时汉地通西域的商道不畅,靠着他在羌地的商线在做大生意,这才跑过来找他玩。想不到……他怎么会陷在羌地中?如果我记得不错,他是不打算卷入西北的时局吗?”
      “孟公子哪里放得下。”丙汐轻轻道。
      云歌见刘贺仍是一脸不信之色,只得简单道:“我们先都被困在龙支城中。后来我帮赵将军将罕羌的王子回羌地,多亏他赶来相助才算未辱使命。到了罕羌之后,我们又卷入先零王子的婚事,被带入了先零羌的营地。而先零竟是他母亲的部族。孟珏应该是早有安排的,他以族人的身份归回了先零,获得了族中的信任。腊月中,他借着那易货的大车将我送出,自己却留在了那里……”
      丙汐走近,低声道:“现在先零人都聚居在阳平坡。那里传来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羌地冬季本就缺衣少粮。今年在阳平坡一带聚集越冬的羌人,更超过往年许多。”丙汐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刘贺打量了一下云歌,又瞥了一眼丙汐,眼中颇有玩味。他忽然暧昧笑着道:“哎,老三狡兔三窟,绝不会置自己于绝境的。到连累的你们两个美人在这里伤神,真是不应该。”
      云歌和丙汐各自瞪了他一眼,虽恼他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开这种玩笑,却又从他“狡兔三窟”几个字中瞥见希望,晦暗的眼中不觉亮了一亮。
      刘贺既已知晓边地的情状,自然要见三月了解详情。只是他的身份敏感,不易公开来翁孙宅,便约定让云歌她们带三月来悦宾客栈见他。
      云歌和丙汐悬着的心本因刘贺的话落了几分,回到翁孙宅中却听宅中的小丫头说三月午时收了一封鸽信,而后便匆匆赶去了云草堂。这一日并非鸽信该来的日子,云歌和丙汐听后心中都是微微一凛。
      二人忐忑不安地一直等到晚膳后,仍不见三月的影子。眼看着城中宵禁的时间越来越近,云歌匆匆披了件风氅就要赶去云草堂,丙汐也披了件长袄追了出来。两人才到门口,却见三月蹙着眉慢慢吞吞地迈进门来。云歌和丙汐唤了三月两声,她也只是迟眉钝眼朝她们点了点头,而后依旧沉着头往院子里走。三月一向快人快语雷厉风行,这副样子云歌和丙汐还真没见过。两人一时都愣在那里。
      “三月。”云歌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出了什么事情?”
      三月眼神一时竟有些躲闪,脚下滞了一滞,仍往院子里走。云歌跳上去捉住她的肩,“你倒是说话呀,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三月可怜巴巴地摇头道:“没事。”
      丙汐摇头道:“不对。今日有鸽信,却不是鸽信该来的日子。”
      三月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只摇头一个劲儿地道:“没事。”
      她越是矢口否认,云歌和丙汐越是确定无疑。正是心急火燎间,葵儿忽然怔怔从后院里走了出来,一看见院子里的丙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姐,小姐,我怎么回来了?我不是被泼皮王爷劫去了吗?”
      丙汐心中挂念鸽信的事,只得敷衍葵儿道:“候爷是跟你闹着玩,葵儿乖,先回去歇着吧。”
      葵儿还在哭泣,三月的眼中却绽放出光来,一个箭步跃到葵儿面前,摇着她的肩急问道:“你说谁?泼皮王爷?”
      葵儿被吓倒,加上先前白日里的委屈,一时竟是嚎啕。
      三月急道:“哭什么。你快说,快说呀,可是大公子来了?”
      云歌听出些名堂,忙道:“没错,是大公子来了。我们一直等你回来,就是要带你去见他。”
      三月微一沉吟,道:“好,这就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院中腊梅树下传来两声低笑,“幸亏我闲来无事,越墙跟了过来,不然也见不到这等芳华无措之态了。”
      葵儿恍然看清树下之人,再一次嚎啕起来。
      刘贺走出那花影,一手拿着一支折下的梅花,一手扶额幽叹道:“我不过是要见云歌和你家小姐,不得以而为之。你是个好丫头,就饶过我吧。”他说着,竟向葵儿作了个揖,还将手中的梅花做了一个奉上的姿势。葵儿被他的举动吓傻了,怔怔地止住了哭泣。
      三月快步走上来,拉住刘贺就往屋里走。云歌和丙汐也一声不响地跟进了屋去。进到屋中,三月扫了一眼云歌和丙汐,微微犹豫了一下,而后下决心似地将门在她俩背后合上了。
      刘贺面上的浮浪之色已经淡去。他眸色犀利单刀直入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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