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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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宴(上)


      秋日的早晨,白色的毡帐被日出的华光灼得通体明亮,似真似幻。
      云歌和阿丽雅却是被进帐来给新人梳妆的族中老嫫唤醒的。这是先零的规矩,新娘的头发要由族中老人来梳,方能将族中和睦的喜气一代代传下去。云歌看着阿丽雅一头乌发被一双枯藤般苍老的手拢起辫结,又盘在头顶,额前的发也被梳了上去被一支象征身份的玉华盛簪住,立时就有一种不一样的成熟韵味,仿佛那一朵格桑花开在最艳处要被人摘去了。
      云歌的眼睛却在这一刻越出了帐中忙碌的侍女和嫫嫫,心思落到昨夜的情形中去了。
      一切都像是隐在夜之羽翼下的不真实的幻影——她回到花帐,没有点灯,摸黑翻出了骥昆之前给她送来的一支木杆狼毫和砚台。他知道她有记录各地菜谱的习惯,因而在她移入花帐的第二日便派人送了这些来。布是现成的。这里既是待嫁的新娘暂居的帐子,自是不会缺了锦绣丝绸。云歌撕下巴掌大的一块绨锦,用小字在上边写了极简短的一封信,又从颈上取下那串发丝编结的项链,用那绨锦将项链裹住,攥在手心中。而后她在帐中跪坐而下,静等着号吾的到来。
      夜渐渐深去,早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她听着远处花夜的歌舞声还在继续,忽然担心去招飞物的孟珏是不是已被族中的巡哨察觉拿住。这猜测令她胆战心寒,夜却依旧无声而对。又等了许久,她又疑心辛武贤的人马已将凌滩团团围住。她的信已然没了用处。这想法又令她落入砭骨的绝望中。
      “云歌,云歌……你在帐中吗?”帐外忽然有人轻唤她。
      云歌被这声音骇了一跳几乎叫出声来,然而她飞快地用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那是骥昆的声音。不,她不能应他。她还没有将信交给孟珏,她不能让旁的人事缠住。
      骥昆的脚步在帐外徘徊了许久,终于向别处移去。不久之后她又听到一个脚步声跟过来。“跖库儿……”似乎是格哲的声音。那脚步声却也最终向远处移去。
      云歌感觉到攥着信的手心已浸了汗,忽然担心汗水晕了那信上的墨字,忙又打开来开看。还好,那厚重的绨锦将她冷汗都隔在了外边。她重又将信裹好,在黑暗中静听帐外的声音。花夜的鼓声已经是散去的节奏,阿丽雅和那些侍女很快就要回到帐中来了。云歌又起了新的焦急,想去孟珏的帐中寻他,又担心孟珏或是号吾也来找她,两厢里走岔了路。她只好继续在黑暗中候着。正是焦急难耐时,忽听帐外传来夜鸟的叫声,再细听又像是什么乐器在模仿鸟鸣。她想起那正是号吾那只口弦的声音,连忙挑开帐帘走了出去。
      果然是号吾。少年黎黑的面色隐没在夜色中,只余一双清亮的眼睛在月下闪烁。他恭敬行了一礼,又将一只手向她伸出来。云歌有些迟疑,因为比约定的一柱香长了许久,号吾也并没有带汤药。远处青年男女的说笑声却已渐渐移近,想是花夜已散。她盯住号吾的眼睛判断了一瞬,觉得没有躲闪的神色,便狠心将手中攥了许久的东西放入他的掌中。号吾随即掉头向夜色中跑去,转眼就消失了踪迹。
      云歌茫然站在帐口,看着被月光笼罩的凌滩营地一片静谧和安详。她忽然觉得方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那渐渐移近的人语笑声便是明证。她这样想着,却看见阿丽雅垂着头,带着两名侍女,步态疲惫地向着花帐而来。及至走近了,阿丽雅抬起脸来,她的眼睛在月色中扯着弯弯的笑,眸中却全是泪。云歌将她揽进臂弯里,却觉得自己这一刻也虚脱得需要她的安慰和鼓励一般。她们二人回到花帐中就了寝,却各自揣着心事睁眼到天光微微发蓝,才混混沌沌地睡了两三个时辰。
      “小王妃以后成亲时,也会带上那玉华盛的。”缤祝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她正在身后帮云歌梳头发,见她的眼睛落在阿丽雅的发饰上不言语,便笑着道。
      云歌听着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能说什么。她很想知道现在外边的情形,然而犹豫了半天,只能先从骥昆问起:“缤祝,小王现在正陪着新郎吗?”
      不想宾祝却迟疑了一下,道:“小王一早起身,去了驯马场。”
      “哦。”云歌随口问道,“族中来了新马吗?”
      “贺婚的礼品中有宝马。”
      云歌忽然想起格哲,不禁脱口道:“啊,是的,摩滇的格哲公主送的便是宝马。”
      缤祝有些犹豫地“嗯”了一声,未再多语。云歌有些不解她的态度,却看见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丽雅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那族中的老嫫正在给她簪花,一双枯老的手一伸将她的头又扳了回去。
      阿丽雅只得侧对着云歌道:“你昨天先走了。格哲和跖库儿最终没有对歌,而是表演了一出飞箭灭灯。”
      原来是这样。云歌想起自己昨晚离开河曲坪时的情景,微微有几分宽慰,欣然道:“格哲的箭法了得。我和骥昆在险些陷在摩滇,幸亏格哲相助,才得以脱身呢……”
      缤祝正将云歌一侧的头发分做六股,听了她的话便停了手中的动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听说格哲公主的母亲,摩滇的头人尚拨女王也来贺婚了。”
      云歌忽然明白了缤祝话里的意思——尚拨女王除了贺婚,只怕也是为了女儿的婚事而来。她和骥昆当时匆匆离开,的确是欠人家族中一个交代。云歌明白了缤祝欲言又止的缘故,便笑了笑岔开话道,“摩滇送来的是什么马?”
      “听说是天山上的野马,自从俘获还一直没有被骑手驯服过。”缤祝回道。她已经将云歌一侧的头发编结完毕,又移到另一侧,开始编结那半部分的头发。
      “我爹爹也是爱马之人,我三哥更是驯服过许多烈马……”云歌忽觉失言,转眸看了一眼阿丽雅。那族中的老嫫嫫此时已经簪完了两侧陪衬的珠花,此时正将昨夜丽史所赠的那朵金丝牡丹簪上阿丽雅的颅顶。此花一落,阿丽雅头顶的群花立刻有了主一般,层次立现,交相映衬,令阿丽雅的嫁妆立时有了花神般的美好与隆重。而阿丽雅默然端坐,由那老嫫嫫左右摆弄,对云歌的话似乎恍若未闻。
      云歌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丝微笑,又开口问道:“缤祝,新郎这会儿做什么呢?”听节若讲过,跖勒的族人兄长,依礼都要陪新郎迎亲,所以云歌暗自希望着问起跖勒的话能引到孟珏的身上。
      “二王子一早与各部落的王子去南面的山中打猎了。”
      这也是先零的规矩,大婚清晨有所猎获,是多子多福的吉兆。
      “我师兄也一道去了吗?”云歌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像……没有看到孟大夫。”缤祝回道。
      “那他去了哪里?”云歌追问。
      一旁的老嫫开了口:“大王昨晚饮多了酒伤了风寒,来贺婚的人中也有饮多了酒的。孟大夫一早带着号吾去山中采药了。”
      云歌心中微微一沉,难道昨夜她的信没有送出,否则他怎会又离开了凌滩呢?
      宾祝已将云歌的辫发编结完毕,阿丽雅的出嫁的盛妆也已大功告成。阿丽雅庄重地站起身来,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绯红,面容如花神般灿美,目光明净祥和。云歌抬起头,看见侍女们正走进帐来,又似昨日傍晚时一般将花帐的活动围帐一层一层移去。帐外的朝霞如织锦般绚烂,羊皮鼓与画角悠然奏响。云歌亦站起身来,停在阿丽雅身旁稍微靠后的地方。阿丽雅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垂首,似在积聚力量,而后她松开了她的手抬起头向外走去。云歌跟在她身后微微而笑,眼中点点泪光。
      ※※※※※※※※※※※※※※※※※※※※※※※※※※※※※※※※
      先零婚礼的核心部分是昆仑大典,包括驰双,射桩,见客,挂红,祭祖,谢神,三拜,开酒,锅庄,合穹十个步骤。
      驰双,是两位新人各驭一匹新马,新娘在前,新郎在后,绕营地驰骋直至新郎追上新娘。整个过程族人和宾客都驻足观看呐喊助威;
      射桩,是新郎和新娘皆要在在百步开外,将箭射过木桩上象征着同心的孔洞中,宾客也可同射相贺;
      见客,顾名思义是新郎将来贺的重要宾客一一迎入大宴之内;
      挂红,是来客的回礼,是将象征祝福与吉祥的红色绸带挂在迎接的新郎身上;
      祭祖,是族中释比主持的经谣诵唱,为的是祈求先零的先人们将族中的繁荣世世代代传下去;
      谢神,是核心的核心,族中的舞娘与释比一同献上歌舞祭拜,感谢昆仑众神的庇护与赐福;
      三拜,与汉人婚礼上的三拜相同,是拜天地,拜父母,新人对拜;
      开酒,是婚宴的开启,是新郎象征性地砸开一坛咂酒封口的草泥,自此正宴席正式开始;
      锅庄,是婚宴后的舞蹈,可以群舞也可以对舞,全看兴之所至也看释比的安排;
      合穹,是新人手牵手入穹庐(也就是毡帐)中就寝。宾客则依旧在帐外歌舞畅饮直到天明。
      整个过程,看客或许觉得精彩纷呈,然而当事人却是艰辛无比,尤其是盛装在身的情况下。单说驰双那一项,按照习俗,新娘绝不可悠悠慢行,必须是真的疾驰如电,做出逃离新郎追赶的架势,方不会被宾客笑话。可是阿丽雅身上的饰物就有好几十斤重。阿丽雅不声不响地履行着她作为新娘应当承担的一切。而云歌以阿丽雅的同龄族人身份,也默不作声的伴在她身旁,为她拭汗,整理头饰,甚至从厨帐偷来果腹的小点心给累得虚脱的她。
      云歌自己其实却是心烦意乱的。自早晨在花帐中听说孟珏离开营地的消息后,她的心中便空空的不落实地。陪着阿丽雅在各种仪式中穿行时,她一直留着心,希望他会忽然出现在视野中,哪怕神情淡漠,哪怕只是远远隔着人群,她便会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也知道了他的平安。可是孟珏却始终不现踪影。
      而凌滩正逢族中盛事,除了身为新郎的跖勒王子忙得不可开交外,大王子跖隆和四王子跖库儿也各领要事,一天之中数次与她们匆匆擦肩而过。
      不过云歌在清晨陪阿丽雅去马圈为“驰双”选马的时候,还见过骥昆一面。那时他正在离马圈不远的草场上,驯服摩滇送来的那匹天山野马。那是一匹身形高大的褐鬃骏马,有着长健的四腿和隆起的颈项,却嘶叫扬蹄一副顽劣不羁的模样。云歌和阿丽雅与随行的侍女侍从到达马圈时,骥昆正穿着短衣,手拿一副短鞭,低眉和那马儿僵持在一处。听到她们的声音,骥昆分神微微转了下头。那马儿忽然侧过身,尥起蹶子向他的腹部踢去。
      “好刁的马。”随着这清脆的一声,在一旁观看的格哲扬手一鞭抽在了那马儿抬起的后腿上。
      骥昆的眸子在云歌身上飞快扫过,而后忽然闪至马儿的侧面,一手攀住马颈,飞速跃到了马儿的背上。那马儿摇颈嘶鸣,奋力挣扎,险要将骥昆摔下背去。
      “当心。”云歌脱口喊道,喊完才发现格哲也同时喊了一句同样的话。格哲远远望了云歌一眼,复又转回头去大声对骥昆大声道:“你若需要匕首,告诉我一声。”
      骥昆没有回答,只在马背上改变着各种姿势,赤手与马儿拼搏着。云歌知道骥昆的马术了得,然而此时看过去,总觉得马背上的他有几分执拗的意味。她因为孟珏和汉军的事心底已是颇累,此时再看如此惊心的场面便觉得有些心力不足。云歌强背过身去,被金色的晨光刺了眼,那一片金色中却又跑出两匹骏马,正是霍曜和丽史各驭一骑,向着那片驯马的草场而去。
      “马术平平之人不要凑热闹。”经过她们身旁时,霍曜对云歌冷冷抛下一句。
      云歌气得七窍生烟,丽史却缓下马速向她和阿丽雅各自微笑了一下。霍曜在前方亦缓了马速,似在等候丽史。丽史加鞭追了上去。阿丽雅沐在晨光中默然望着那一对璧人向远处同行而去。
      云歌侧头看了一眼,拉住阿丽雅溜溜转了个圈,拉着她向马圈中行去。
      最终阿丽雅选了一匹中等身形的栗色骏马。她翻身上了马背,才要开缰一试,忽听身后有马蹄声呼啸而来。转过头去,却是骥昆已经驯服了那匹天山野马,正驭着那马儿撒蹄狂奔。他像一阵风似地疾驰过她们的身边,却罕有地连个招呼都没打。格哲骑着马追过来,也随着骥昆向远处而去。
      云歌回望那片驯马的草场,见三哥已经跃下了自己的汗血马,正弓着身子接近另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野马。丽史却遥遥望了云歌一眼,又将眼睛滑向远处的骥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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