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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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姜


      尤非的帐中已经点起百盏灯火。先零的种亲贵族似都已换上了正式的衣袍,满佩着华饰,集结立在帐中。除了两个极老的席坐于地的白发老妪,这些贵族皆为男性,没有一个年轻甚至中年的女性。所以云歌的出现引起了帐中老者们的一片侧目和哗然。跖勒与跖隆也站在众人之中神色各异地望向他们。骥昆毫无犹疑地迎向众人的目光,甚至牵住云歌的手,仿若与他同行的是他无上的骄傲一般。众人见此,也只好悻悻收起目光,调转了注意力向帐底望去。
      云歌也向帐底望去,却见那里的虎褥坐榻上空空如也,只有旁边的角帘和候在一旁的持刀侍卫暗示了这位先零酋豪将会出现的方位。
      果然,那锦饰的帐帘忽然被两个侍卫掀开,一个身躯极其魁伟的人走入帐中来。他穿着玄色灵兽绣纹的毡袍,一件赤金丝的软坎肩,头发部分束起部分散披,额前覆着一幅足金精铸的半羊半兽像,如半幅的头冠一般。头冠之下是一张虎狼之威犹存的带有刻痕的脸,鬓发虽已灰白,眼锋依然如刃。
      云歌明白这就是尤非,正是令汉朝边关守将和长安朝臣都不安宁的人物,和想象中的一样寒锐逼人,却又比想象中的要英俊许多。不过想一想丽史和骥昆的容貌,似乎也应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他的眼睛与这一对儿女不相同。看来丽史和骥昆的褐金色的眼睛承自少夫,来自乌孙王族的血脉。尤非的眼睛非常黑,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黑得有些熟悉,黑的好像……
      云歌正在迷茫,一个素白麻毡袍的身影,也步态从容地进入帐中来。他的头发高束在一只羊脂玉的发环中,脸上深刻起伏的轮廓清雅高华,与身旁那个悍武冷峻的先零酋豪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两个人的眼眸却都浓黑似漆深若幽潭。云歌的心底某处忽然似金磬一震,难道……?
      帐中的先零贵族也开始了窃窃私语。
      “这不是由跖库儿小王押回的那个汉朝使节吗?”
      “怎么没被绑着,还给换上了新衣袍?”
      “尤非大王这是被汉人迷惑了吗?”
      也有几个年老的先零贵族注意到了不同的事情。
      “……呃……这个人的眉眼,怎么有几分像……有几分像……”
      “……像当年的染姜公主……”
      尤非的眼锋横扫过帐内,由着众人私议了一会儿,方缓缓抬手示意众人收声。而后他用洪亮威严的声音道:“族中年长者定还记得我的妹妹染姜。当年她为了逃避给烧当羌大豪做偏妃而私自出逃,从此不得消息。原来她是入了汉地,嫁了一个汉人。然而汉人皇帝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株连九族,追杀下属,以至我的妹妹染姜最终受折磨而死。”尤非说到这里微微停住,墨黑的眼中绽出怒焰,好一会儿,他又继续道,“可她却有一个儿子逃脱了追杀,今天回到先零族中来了。”尤非说着,伸出猿臂在身旁那个男子的肩背上一拍,“孟珏,你向族中的亲人们行个礼吧……”
      满帐愕然。
      好一阵子寂静之后,几个素来比较会看眼色的贵族寥廖喊了几声“好”。另外一些持重老成的则沉默不语犹自观望。骥昆转头看了看云歌,见她也是一副震惊之色,不禁微微皱眉又向前望去。
      那里,孟珏已右手扶肩向众人行过羌人大礼,脸上却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素淡表情。他的眼睛扫过帐中众人,只在跖库儿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身上停驻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淡笑了一下。这表情令方才那些喊“好”的有些愤愤,而那些老成持重意在观望的反倒淡淡点了点头。而云歌被孟珏的眼神灼了一下,低头好似无意般将手从骥昆的掌中抽了出来。
      “大王,这个人不是汉朝派到罕羌劝降的使节吗?”终于有个健壮敦实络腮胡子的,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罕羌背信弃义,投靠了汉朝老将赵充国,这个人……怎么忽然变成了染姜公主的儿子,他到底对大王说了些什么?会不会……是想哄骗大王的信任,想借此保住性命。”此言一出,帐中的附和声也随之而起。其中尤以大王子跖隆的声音最为响亮。
      “零格,你是在质疑我的判断吗?”尤非压低眉心,沉声冷冷回道。
      “……零格不敢……可大王……他说他是染姜公主的后人,总得有些证据……”
      尤非向孟珏微微点头。孟珏从怀中拿出一柄匕首,双手奉与尤非。
      “这把匕首,是先零老酋豪我的父王朐尤,在染姜十岁那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尤非打量着手中的匕首,口气肯定地道,“这是我父王去乌孙时,从一个流落到那里的大秦将军手中用重金换来的,是大秦的宫廷中封赏之物。这把匕首在羌地甚至在西域都找不出第二把。”
      帐中顿时炸开了锅。
      云歌被淹没在那议论声中,当年的一幕幕却似箭火一般纷纷闪过她的心头。是的,如果她那时有心,只要将那些点点滴滴过一遍脑,怎会想不到孟珏送她的这把匕首就是他母亲的遗物?怪不得他要将它要回。云歌愣愣望着那把匕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骥昆却将目光却从那柄匕首上收了回来,转向她,眼神微微有些复杂。
      尤非等着帐中的沸议之声微微降下,又道:“除此之外,孟珏还将染姜当年的微末往事都告诉了我,许多事情若不是自己的母亲,旁人绝对不可能知道。”尤非声音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而孟珏也已向我坦白,他在汉朝的曾做过官,但是汉朝的那个宣帝与他有过节,几年前派刺客射杀于他。他这才以死为遁,以客商的身份隐居在了民间。”然而不知是为了显示首领的胸怀还是尤非也尚存疑虑,他又继续道:“不过,我们先零人族中议事向来不留怨愤。你们若真有异议,现在也不防说出来。”
      “父王,零格左领的话不无道理。劝降的人一般都有说倒河水的口才。这个人就凭这一把匕首,便想让我们相信他是染姜姑姑的儿子。父王不要被狡诈的汉人给骗了。”跖隆果然紧追不舍,他又转向身旁的跖勒,“二弟,这个人是你从罕羌接收的。你来说说。”
      “呃……”跖勒的眼睛还停留在那柄匕首上,似有沉吟,“是罕羌首领靡当和二王子克尔嗒嗒把他交到我手中的。当时他们私下向我承认,是这个人送雕库回罕的,但说他们为了罕羌的颜面不想公开这件丑事。又说这个人有意说服罕羌人不与汉人起兵戈。罕羌当时为了表示他们没有通敌的意思,便把他献了出来……不过……罕羌这么快就已背信弃义,他们当时告诉我的话也难说不是为了敷衍和讨好我们。”跖勒又轻松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话。
      “送雕库回罕?”一个身材瘦长,高颧鹰目的男子接口道,“我们抓的汉人俘虏曾招供说,有羌人在我们今年起事前曾到汉人那里告密,但不知为什么汉人把那个羌人也下狱羁押了。现在想来说的必是雕库无疑。雕库既已回族,那十有八九是汉军派人送回来的。”
      “图遂右领的话有道理。”零格急忙附和,想了想又道,“不过不知他是如何一个人带着雕库,又越过了杨玉大豪严密的封锁线。”
      “赵充国既能在塞章大败杨玉,派一队斥候骑兵送雕库回罕应不是难事。”
      “那罕怎么只交给我们这么一个人。”
      “说不定罕有所隐瞒,并未交出所有的人?”
      帐中人众说纷纭,一时没有结论。
      云歌静静听着,虽无一人看向她,她的鼻尖却隐隐渗出汗。想起那些已在忽图河边捐躯的英魂,她的眼中也有些潮湿。骥昆观望着帐中舆论的风向,似是目不转睛,却默默将云歌刚刚挣脱的手重又握入掌中。
      “二弟,你的话怎么含含糊糊的,到底他是不是汉人的使节,现在又是不是在这里欺哄父王?”跖隆再一次将话头丢向跖勒。
      跖勒向跖库儿这边微微侧转,似乎有些犹豫地道:“其实……跖库儿的准王子妃可能知道得清楚些。回凌滩的路上,她曾说起这个人是她的师兄。”
      所有人的眼睛顿时带着狐疑转向云歌,连一直随意听着众人质疑的尤非也抬了抬眉毛“哦”了一声,一双凌厉的眼眸向这边扫过来。骥昆目色澄净。一副随便你们问的神情,手却揽住云歌的肩,明白白地显出一种维护的姿态。
      “哦……是的……”云歌慢慢道,“我和孟师兄都曾师从于师傅孟西漠。只是我们二人出师之后不在一处行医,所以一直没什么联系。直到我近日去罕羌找阿丽雅玩,才偶然碰上的。”
      “这个孟西漠我倒是听说过,是西域一个名医圣手,声名极高。”跖勒淡淡道,乍一听似是顾左右而言他,在说一件离题万里的之事。
      “是吗?”跖隆却毫不迟疑地冷哼一声,质问云歌道,“如此战乱,你一个女子竟这么大胆,敢入敌方族中游玩?听达慕尔说你还认识那个汉人老将赵充国?哼,你去找阿丽雅,那就是说阿丽雅也早已通汉敌了吧。”
      “一个阵前溃逃的懦夫的话,大哥也信吗?”骥昆揽紧手臂,眉间又一次现出那种睥睨之态,“云歌入羌地,是与我相伴的。她去罕羌只不过是最近我们偶然分开后的事情。”
      骥昆又转向尤非恭敬道:“父王,我与云歌游历中羌以及巧遇姐姐的事情,昨晚都已向您禀报了。”
      尤非微微颔首,表示认可跖库儿的话,却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儿子带回族中的这个汉人女子。
      “收留逃兵也没什么,只希望大哥分清楚远近亲疏。阿丽雅已被我迎入族中,不容你如此泼脏在她身上。”跖勒也冷冷回道。
      羌人尚勇,所以跖隆收留杨玉逃兵之事原在族中就有些非议,此时又被两个弟弟同声驳斥,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们两个身为先零的王子,一个要迎娶叛族部落的公主,一个带回个汉人女子,分明是将祸水引入族中,却还在这里……”
      “跖隆,”尤非沉声喝止住长子,“你身为兄长,怎么能说出如此失和的话。女子的出处不重要,只要嫁人之后从此能将丈夫作为头首就行。若真要论起出身,我以往的妃子也有汉人,少夫也有一半的汉人血统。”
      跖隆一时语塞,明白自己触到了父王的禁忌,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向孟珏喝道:“都是因为你,族中才起如此争辩。”跖隆说着已然拔刀而出,堪堪刺向孟珏。
      云歌忽然觉得手臂忽然被人重重扯了一下。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尤非已经出手将跖隆的手臂挡开,那明晃晃的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锐响。
      “大哥,你怎么能在父王面前动刀?”跖勒疾声喝道。而尤非的四名近身侍卫已经上前将跖隆左右架住。
      跖隆恍然明白过来,口中喊道:“我一时冲动,请父王宽恕孩儿……请父王宽恕……”
      尤非皱眉向侍卫道:“大王子今天酒饮多了,扶下去歇息吧。”
      云歌微微吁气晃过神来,忽然意识到方才并非有人猛扯自己的手臂,乃是自己在那一瞬间向外扑动,正是骥昆暗中牢牢握住她的手,将她拦在了原处。她有些心虚地转了转头,见骥昆面色微愠地望着前方,不知是对跖隆还是对自己。
      “的确是因为我,令族中失和了。”一直默不出声的孟珏忽然开口道,眼中依旧素波无澜,似乎并未被刚才的那一幕所惊扰,“既然听明白了族中各位对我的怀疑,”孟珏微微停住,转身朝尤非行了一礼道,“舅父,请允许孟珏自辨清白。”
      尤非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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