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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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弦


      云歌又惊又气,正要还口争辩,忽见在一旁吃茶的那个小卒起身疾步赶向这边来。她心下一沉明白过来,转过身去果然看见跖勒和骥昆高高骑在马上,正向这边驰来。他兄弟二人一个身披兽纹金甲,威风赫赫;一个身着玄色毡锦衣袍,身形如豹子般矫健。然而云歌无暇注意到这些,在她的眼中,他们只是一道正在迫近的危险,她必须尽快想出此情此景的合理解释。
      孟珏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飞快道:“说我们是同门,在罕羌偶遇,其他什么也不要承认,不要离开跖库儿左右。我到凌滩之后自有安排。”
      骥昆驰马渐近,看着那个水绿衣衫的女子站在囚车上,蹙眉立在那个风姿雅润的白衣人之前,眸色微寒地望向自己。片刻之后,她忽然略显刻意地甜笑起来,对着自己和哥哥落落自然道:“孟大夫和我都曾师从于师傅孟西漠。后来我们天各一方,不想今日却在这里碰到了。我不知他为何被你们绑在这里,然而为同门送一盏茶水,我却是不能不做的。”
      “师兄妹……”跖勒勒住马冷冷笑道,未置可否。
      骥昆也收住马缰伫立马上凝视着云歌,觉得她那忽而转暖的那个笑容比她之前清寒的目光更令他感觉到疏离。
      “孟西漠?”身旁的跖勒的声音中又泛起一丝敬意,“我听说过这个人,是个不计较富贵贫穷,不分汉人羌人胡人都倾力救治的名医。只是听说他离世已久。”他转向骥昆问道,“云歌真的是孟西漠的弟子?”
      骥昆没有回答,眼睛落在云歌湿漉漉的袖口上。他微微转眸,又看见自己方才递给她的喜饼已碎做许多小块,正在她手中的耳杯中静静发胀。
      “跖库儿……云歌真是孟西漠的弟子?”见他迟疑未语,跖勒又追问了一句。
      骥昆忽然展颜笑道:“我们在摩滇时曾与那里的女头人有点误会,我还挂了伤。若不是她用了她师傅的神药,我还赶不及到漠外救出狼彦呢。”他说着将手伸向云歌,又道,“汉人讲究同门之谊,我们羌人也敬重落难时的扶助。不过迎亲的队伍就要开拔了。来,我将你送回到玄骆那里去。”云歌蹙眉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握住了骥昆的手,被他轻轻地提上马去。骥昆随即拨转马头向玄骆的方向驰去。
      才驰出不远,她忽然看见原本看守囚车的那几个先零人,已离开茶席正纷纷赶回囚车那边去。正在煮茶的节若也站起身,向他们身后眺望,神色忧虑。片刻之后,云歌听见呵斥推搡之声从身后传来。她不禁挣身向后探望,看见那个先零小卒已被那几个赶回去的人推倒在地上拳打脚踢。更让她后脊发凉的是,跖勒已经拔刀而出,正缓缓划过空中指向孟珏。
      “不……不要……骥昆……”云歌失口叫道。
      “都是拜你所赐。”骥昆未曾回头,却仿若洞悉身后发生的事,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
      “什么?”
      “骑探刚刚送来消息,说汉军未放一箭,进驻罕羌。你却偏要在这个时候端茶拭汗送馍馍给汉人劝降的使臣。”
      “他不是……”云歌开了个头却又匆匆打住放弃了理论,只转身伸手抓住骥昆的手臂,竭力仰头央求道,“救他……救他们……”
      “再不要接近那囚车。”
      “快!快救他们……求你……”
      “答应我。”骥昆低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中压着点点怒气。
      云歌微微一怔,立即诺道:“好。我答应你。”
      骥昆并未再看她,而是迅速拨转马头赶回到了囚车前,素来舒展的眉宇间也耸起一种云歌从未见过的睥睨之态。他大声喝开了还在对那小卒拳脚相加的几个羌人,又俯视着在地上蜷缩一团的小卒道:“云歌说与这个小兄弟有眼缘,想带过去做个贴身的侍卫。哥哥应该不会不同意吧。”
      跖勒将持刀的手缓缓落下,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悦被这么点小事阻了手中的事情。
      骥昆却对他的表情视而不见一般,又看向囚车上的孟珏,道:“这个汉人虽被罕羌所弃,却未必就没了用处。或许能从他的口中审出些什么。如何发落,还是带回族中请父王裁夺较好。不知道哥哥怎么想?”
      跖勒转目审视了骥昆一瞬,忽然微微笑道:“跖库儿,你向来不问族中的大事,族中的长老都说你的功夫虽好,却散漫随兴,不适合参与先零的兵事。我却知道你是隐藏不露罢了。若有一日要你帮二哥一把,不要忘了今日。”跖勒收住此话,沉眉停顿了片刻,又跳跃了语义回答骥昆的先前的问话道,“号吾是节若姑姑从外边捡过来的野孩子,虽不会说话,人却还机灵,就送给云歌做个近身的小侍卫吧。至于这个汉人的处置……的确交给父王决定更合适。不过跖库儿,你也早到了该为哥哥们分担族中兵事的年纪了。不如这个汉人就交由你押运吧。”跖勒说着已经还刀入鞘,开缰策马。经过骥昆身边的时候,他又微微停住,略带担心地道:“不要被人放跑了。”跖勒说罢,扬鞭疾驰向前而去。
      地上那个被打得口鼻出血的号吾听到跖勒的话,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几个打他的先零人,低头跟到骥昆的马后。云歌轻轻吁了口气,望向囚车上的孟珏,却见他的目光正从在骥昆紧紧环着她的手臂上滑过。云歌耳根微热,暗暗挣扎了两下,骥昆的手臂却丝毫未动。她正是又羞又急,却听孟珏道:“多谢跖库儿小王垂悯这个孩子。”
      “为何只替他谢。我不过替他挡了一顿拳脚,却救了你一条命。”
      “的确。孟珏谢过小王相救。不过即使小王刚才不出面,跖勒王子也并不会真的击杀于我,现在反倒送了一个人情给小王……”
      云歌听不明白孟珏的话。骥昆却低头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吩咐那几个原本押囚车的羌人,道:“把囚车赶到我的帐车后。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即使是二哥也不能随意调动囚车。这个汉人的饭食饮水也随迎亲队伍。还有,如果我们休整,你们也将他解下来,随我们一同休整。”
      云歌心中一阵感动,不禁转头道:“谢谢你。骥昆。”
      骥昆却没有听到一般,又继续说下去,“此外,从这一刻开始,无论你们怎么调换,看守他的人不许少于三人。并且不许任何人同他讲话,包括云歌。”
      云歌心中刚刚涌起的感激之情骤然又减去了几分。
      骥昆则仿如刚刚注意到一般,低头温和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谢谢你。”云歌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口气已大不相同。
      骥昆对她语气中的几丝寒霜之气恍若未闻一般,只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道:“你高兴就好。”他说完又将她紧紧环在臂弯中,口中一声轻喝载着她重又向车队前方驰去。
      一路跑出很远,一直跑到玄骆身边,骥昆才松开握缰绳的手。一直在他的臂笼中隐隐挣扎的云歌忽然失去支撑,险些跌下马去。他伸手扶住她,微微蹙眉将她的双肩一夹,提起丢在玄骆的背上,然后微青着脸未发一言扬长而去。
      先零骑探带回的消息如同暗火燎过营地,提前结束了迎亲队伍修整的茶席。汉军近在咫尺的现实令迎亲的欢喜骤然变为风声鹤唳的焦虑与紧张。营地上的先零羌人纷纷上马,竭力振奋起精神,向前而去。那只木架的囚车却不再居于队尾,而是被赶到了先零四王子跖库儿的帐车之后。
      孟珏高立在囚车上,眼睛却越过帐车,落在那个绿色衣袍的女子身上。此时,她窈窕窕地骑在那匹高大健硕的黑鬃马上,跟在那个身姿矫捷的先零王子身旁。迎亲的队伍重新开拔以来,他们两人并辔而行,却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周围的先零骑兵和步行的侍卫也都沉默不语。一种压抑阴寒的气氛伴着前行的人马,走出了河谷之地,又进入另一重山林中。
      只有那个叫号吾的哑少年不为这凝重的气氛所染。此时他已重新洗濯过,按云歌的要求束起散发,露出棱角分明肤色微黧的一张俊颜。号吾大步跟在云歌的马后,口中含咬着一叶薄铁长片,正鼓腮鸣奏着欢快的曲调。他的一只手同时在那薄铁上拨弄着。那曲调随着他的拨弄越发欢颤跳跃起来。一直在马上很安静的云歌,也被那欢快所引动,频频回首。而号吾则仰头朝向她,似乎特意为她而吹奏一般。开始西沉的阳光透过树影叶隙如金镂绣在人的身上,流彩熠熠。
      身旁一直未语的骥昆忽然转头打破沉默道:“云歌,你知道这是什么乐器吗?”
      云歌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口弦,原是由牛骨制成,现在已渐渐变成铁制的了。”骥昆停了停,想起什么似地又道,“小时候听我娘说过,这口弦与你们汉人贵族雅士中流行的乐器簧本是一家呢。”
      云歌在马上微微转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听说汉宫中的建章宫的西北有一座乐宫,就叫鼓簧宫。云歌,你既在长安的宫廷中待过,可曾听说过这座乐宫?”
      长安,尤其是长安的汉宫宫阙,是云歌心中永远的伤心禁地。孟珏此次和她重逢,一直都小心避讳着尽量不提及当年在汉宫中的一人一事。想不到骥昆竟然如此直问不讳,孟珏不禁微微皱眉。
      不想云歌沉默了半晌,回答道:“我不会吹,所以从未进过那地方。”
      虽然这一听便是云歌不愿提及当年之事的托词,孟珏还是为被她语气中的平静而惊讶。
      “关于口弦,我们羌人还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骥昆转而问道。
      云歌未置可否,却垂首做出聆听的姿态。
      “相传很早以前,有个部落里的人由于瘟疫全都死去了。只有一个小女孩儿活了下来。她被一个游牧的老人发现并收养,带她离开了那片荒芜的营地。然而悲惨的经历令那小女孩儿痛哭不已,竟变成了一个哑女。”
      云歌淡淡皱眉。那故事中的凄凉似已萦绕在她的心上。
      “那老人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她的,便给了她一片薄薄的牛骨。谁知那女孩却用刀在牛骨上刻出镂空,放在口中拨动骨片,练习发出各种声音。后来,这牛骨竟变成了她又一副能说话的嗓子。”骥昆收住故事,微微转头看向云歌。
      云歌没说什么,只微微侧转看了一眼仍在摇头吹奏的号吾。孟珏看到她原本紧绷的面色此时已化做一种柔软而温和的起伏。
      骥昆的嘴角也浮起笑意,又问道:“你们汉人的《诗经》中也提过这个簧吧?”
      云歌沉吟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轻轻诵道:“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孟珏微微一震。这是《诗经·车邻》中的句子,本是汉人贵族相互劝乐的一句,用在此处倒真有一种不拘于战事沉重而活在当下的美好来。
      骥昆听云歌诵罢,回首吩咐马后的少年道:“号吾,你若欢喜给云歌做侍卫,就将你的第二副嗓子唱得再响些。”
      号吾闻言便将嘴中的口弦学起树鸟的滴沥啼啭来,弦声轻快诙谐,令人忍俊不止。云歌也在马上咯咯轻笑。号吾摇头晃脑越发起劲了。骥昆未再说什么,只时不时转过头来笑看一眼云歌。他两人之间方才那古怪的沉默僵局似已消弭于无形。
      这个跖库儿……似乎超出他的预想。孟珏眼中沉云幽渺,重重凝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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