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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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


      长安城出北城几里之外便是渭河,然而这一段河道游荡迂曲,向东北曲行九百馀里方注入黄河。函谷关以东的粮食便是先由黄河西运,再由渭河运抵长安的。武帝时,为了缩短这一段迂曲的渭河河道,在渭河南岸开挖漕渠,分引渭河水直接连通黄河。从此关东入京的漕粮由原来的几十万担上升到几百万担。
      在黄河河面以及渭河和漕渠的水面上,这些漕船自东向西,每年漕运时段可见千船相竞的胜景。与之相比,同在此河路上行驶的载客船只却不多,且大抵反漕船的方向,自西向东而驶。这些船只又多为贵族游船,游弋慢行,为的是观赏水边的景色。在这些贵族游船中又间或穿插着几只商贾富豪的私家船只。这些商贾的船只又与贵族的游船不同,不以竞豪奢为目的,多是取顺水行舟快于陆路的目的,为的是紧急的商事往来。
      这一日清晨便驶离了槽渠的潼安渡口的这只玄色轻舟,就是这样一只商家私船。所谓轻舟,虽不将气力花在造船上的楼宇,船上仍设有三个船舱,两排走道并行在舱体两侧,舷板高耸,装饰华丽。十名掌楫者奋力划动船桨,使的这船竟是破浪一般。一个掌舵的老船夫坐在船尾,从容地调动着船的航向,在其他舟船间灵活地穿梭。
      正午过后,这轻舟已渐渐驶近渭河入黄河的河口。两个白衣侍女从船舱中走出,举目西眺,见河面已豁然开朗。对面水路上西行的漕船虽多,却因水面开阔,两相看不清楚。而同向水路上,则船只稀少,只见孤船远影了。
      “公子,船已行至渭水口,河面宽阔,不用再担心被周围船上的人发现了。”快口的三月挑开舱帘,朝里面道。
      “公子哪里是因为担心这个。”一旁的四月不满。
      “呃……”三月吐了吐舌头,“我的意思是船舱里虽然舒适,坐久了却也乏味。”
      舱中那个仍在几案前独自弈棋的锦衣男子为声音所扰,抬头看了看外边,起身走出,淡淡笑道,“便是担心这个又如何?我们此行身负两条性命,谨慎原是应该的。”
      “公子即已择此水路,这棋局中的机密当是已经拆解而出,为何仍在研习此残局?”四月望了望里舱案上的黑白子,问道。
      “我只解出了这前一半,到岸之后再往哪里去并没有头绪。”
      “那劫掠了丙小姐的人,会不会还有后续棋局送到咱们云草堂在洛阳的分堂。”
      “他就是有这个耐心,病人也没有这个体力。”孟珏淡淡道。
      三月霎眼道:“可是能做的出此等事情的人,定然是视人的性命如草芥一般的人,又怎会视病人的体力而出招?”
      “我几时说那病人指的是丙小姐了。”孟珏淡淡一笑,又转身返回舱内,遁入棋局中。
      三月放下舱帘,小声对四月道:“公子分明是紧张丙小姐,却不愿意承认。”
      四月却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公子拜师牌时身旁不再空留那个蒲团给故人,你再说此话不迟。“
      三月也黯淡了目光,小声嘟囔道”“她是从师于公子,才算是入了师门。公子却将她敬为同门。”三月倚在舱壁上想了想,又道,“听说二月一直带人跟着云姑娘,却没有惊动她。最近可有什么进展?”
      四月叹道:“听说于安的病已入膏肓,所余时日已不多了。不知云姑娘下一步做何打算呢。”
      “她再做何打算,与公子何干?公子知道了吗?”
      四月道:“二月只是同我说了,因为丙姑娘的事情突至,大家都是手忙脚乱,不清楚他有没有禀报公子。”
      三月急道:“可是不要让公子知道,只怕公子又起了念想,反而失落。”
      “可是终究……”四月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船舱的锦帘一挑,孟珏又神色淡淡地走了出来。他步到船尾向后眺望了一会儿,便转身坐下与那掌舵的船夫攀谈起来。船夫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孟珏复又起身返身欲回舱中,挑帘时却停了一停,道:“三月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的,说话轻声些,免得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孟珏说罢放下舱帘又遁入他的棋局中去了。
      三月和四月惶惶站在船舱外不再言语,心中却都自责不已。这几年中,孟珏如何从沧河遇刺的重创中重新振作而起,又如何从情伤中抽丝般渐愈,她们作为下人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她们不能为公子挡住那些射来的伤刺已是失责,又怎可再提这些往事让公子伤神。
      此时轻舟已从槽渠驶入浩瀚的黄河河面。黄河的水流乍看凝滞,谁知船行其上竟是浪淘风颠。三月和四月站立不稳,在那舱边晃得歪七扭八。坐在船尾摇舵的老船夫笑道:“前边要过砥柱山,要过人门,神门,鬼门三座峡口。浪高得只怕会将两位姑娘的衣服都打湿了。两位姑娘还是回舱中坐着吧。”
      三月和四月还在犹豫,只听舱内孟珏道:“我出门时带了几粒晕船的药丸,你们若再不来服,一会儿吐得七荤八素,到不知是你们服侍我,还是我服侍你们了。”
      三月四月对视了一下,进舱而去。
      掌舵的老船夫回头看了看河面,黄莽莽的河面上远远的有一只乌篷的快船尾随在他们之后。乍看像是渔船,却又比渔船大不少,细看那船上伸出的橹桨也不再在十只以下。掌舵的船夫忽然向前边摇桨的船工们喝起号子来。在“嗨哦啊,嗨哦啊”的高亢的重复声中,玄色轻舟渐渐与其后的乌篷快船拉开了距离,在落日的余晖中驶入孤峰突兀的砥柱险流中。此处虽风大浪急,那玄色轻舟却灵活似河中鲤鱼一般,左避右闪,快速地消失在了河面上。
      暮色聚拢在水面上,在后边极力追赶的乌篷船终于停将在砥柱山前。船上一个掌事模样的人皱眉叹气道:“追不上了。返回长安向何公公复命吧。”
      过了砥柱险流,黄河的水流逐渐平缓起来。那玄色锦舟经过一夜航行,在离洛阳城北郊的孟津渡口附近的河面上停泊了片刻。渡口的船不多,却也早有摆渡之人侯在河边,他们远远看见那停在河心的玄色锦舟上,有一位皎皎如玉的公子和两名气宇不凡的侍女。三人各自牵着一匹骏马,在河心从那锦舟踏上一只摆渡的小船,向着岸边驶来。才登上岸头,三人便纵马向着洛阳东北郊而去。
      洛阳自古便是陪都,又是大汉的武库和敖仓,来往于此的商贾不计其数。因而洛阳中人也一向以仅次于长安的大都自居。所以那船那人那马虽然鹤立鸡群一般,候船的洛阳城中人在惊叹了他们的风仪之后,却也并没有太多地注意他们,只当是来洛阳马市买卖马匹的长安贵胄。
      三人跑出几里地,远远看得见前方人马攒动,车庐隐展,三月终于忍不住问道:“既是来寻丙小姐,来这马市做什么?难不成这匪人会将丙小姐藏在这马市中?”
      “三月,你好躁的性子。公子既来这里,定是那棋局中有所暗示。”四月皱眉斥道。
      “不然。”孟珏淡淡道,“我只知道对方让我走水路来洛阳,再往下走却始终未得其解。“
      “那公子……”
      “对方既能支走丙公子的马,想来在驯马上有些能人异士。我来马市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孟珏停了一停,又道,“一会儿遇到任何事情,都留心我的指示,不可擅自行动。”孟珏说罢跃马向前而去。
      三月和四月有些困惑地互相瞧了一眼,也策马追了上去。
      原以为孟珏到了马市会有的放矢,谁知他却走走停停,与马市上的马贩子聊着马匹的口齿,四蹄和膀头。那些马贩子见他识马懂马,也都乐得与他讨论。行了半日,才行到马市的中心,日头却已高起来了。三月以手为扇,撩着带着厩草马粪气味的空气,无精打采地跟在后边。四月虽不像她那般疲形于色,也看得出几分无聊。孟珏却似乎兴致盎然,时不时地回头瞧一眼她们,叮嘱道:“跟紧我,不要走丢了。”
      三月微撅起嘴正要说什么,忽听背后的街面上传来马嘶人嚷的嘈杂之声。只听有人喊道:“我的马受惊了。快帮我拦住。”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几匹惊马已风驰电掣驰过她的身边,她座下的马也跟着狂奔起来,转眼就将孟珏和四月都甩在了身后。三月竭力想稳住缰绳,忽听身后孟珏的声音道:“三月,由它去。”三月心中恍恍一亮,松开缰绳,只将手攀在马颈上,随着潮涌般奔流的马群向市外驰去。三月很快便看到孟珏和四月也卷涌在这奔流中,与她一起向着洛阳东郊而去。
      跑至开阔地后,受惊的马逐渐散去,却仍有几匹健蹄高马未曾停歇,坚定向前。马上的三人也不言语,只是随着那几匹马一路跑下去。跑着跑着,三人忽然驰进了一处了无人烟的丘陵低地。四月觉得此处易潜伏人马,正要提醒公子,却见孟珏已收了缰绳停在谷底。四月和三月会意,便也勒住缰绳,一左一右护在孟珏身旁。终于有人影马形浮起在低地四周的高岗之上,又转瞬撒蹄下坡而来。那马上的来人并无喝咤之语,只听得马蹄声在这丘陵谷地中嗡嗡回响。
      三月禁不住瑟缩了一下,手已摸向腰间的宝剑,却听身旁的孟珏平静低语道:“三月,由他们去。”三月未及问个究竟,下坡而来之人已经将一只硕大的黑色布笼,罩在她的头上,迷香从鼻下涌上来,三月平生第一次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已是在一座华屋之中。三月惶惑地挣身而起,看见四月正坐在一旁揉太阳穴。孟珏却立在屋中的一角看那几案上的水钟,眉心微皱。
      “公子,公子……”三月从地上跳起。
      “无碍。”孟珏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我跟从师傅学医之时,曾服过多种解毒之药,一般的迷香对我不起作用。倒是你们随我这一遭,徒受了许多折腾。”
      “好一句徒受折腾,竟将我的妙计形容得如此不堪。”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从屋外响起,接着一个华衣丰仪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三月怒眉嗔目,恍然看清那人的龙凤之姿,失口叫道:“大公子……”还在地上的四月更是僵在那里。
      屋中一时针落有声,这称呼将四个人都载回往昔的岁月中去,仿若一个随意的声响便会将那思忆碎了开去。
      孟珏的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却也在那寂静中沉默了片刻,方道:“任何要紧之事容我见过病人后再说。”
      刘贺的脸上有些愤愤,“老三,你怎么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你难道没有猜测是宣室殿上的那位吗?”
      “施针的时间已耽搁了二十四个时辰了。”孟珏素眉屏气,走近刘贺,“王爷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你几时这么在意过病人,除了云……”
      “王爷过分了……”三月叫道。
      “丙小姐的病刚有起色,此时耽搁是大险啊。”四月也急急道。
      刘贺骤然收声,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对着屋外吩咐道:“带孟大夫去丙小姐的屋中。”一个侍女走进屋来,领着孟珏向屋外走去。四月也随着孟珏往外走。三月才要跟上,孟珏却停下吩咐道:“三月,你跟王爷叙叙旧。”
      三月目送孟珏和四月而去,有些不满地转向刘贺,“大公子的性情几时能改改,这么多年未见,怎么上来就提公子最刺心的话……”
      刘贺被三月的数落着,不知怎的忽然耷拉下脸来,不见了刚才的浪荡戏谑。三月没有注意到,自顾自絮絮叨叨下去,“这丙小姐善解人意也生的玲珑雅致,怎的就不能让公子在意。难不成还要让公子一生牵挂故人,孑然一身吗?”三月忽然停了口,惊觉刘贺竟未曾还口,再想想自己所抱怨的乃是从前的大公子,哪里是今天的海昏侯。称帝,被废,失去红衣,又被禁足在斗室中,在昌邑国度日如年,直到现在远远迁到豫章,他的这些年比起公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三月难过起来,讷讷道:“公子交代跟我跟王爷叙旧,三月却失言了。”
      刘贺却道:“好姑娘,你没有失言。只不过你们的眼里只有老三,而我的身边再没有这么个可心的人罢了。”
      三月想起以前红衣的种种,越发伤神起来。再看刘贺,才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刘贺了。那样貌虽然还是同样的美艳邪魅,然而日日在回忆中的生活,早已抽去了他的精神气。方才初见时的种种不羁只不过是强撑而已。
      多话的三月一时竟无话可说,半晌方道,“侯爷与公子还是兄弟。这些总不会变的。”然而她说着,心下却是一片凄凉。当年孟珏去刘贺处取红衣的棺柩,她是同去的。两个人的关系自那时因着长安事变以及红衣之死已是恩断义绝。否则,两人天涯地角地远隔了这些年,怎会没有半点联系。
      刘贺果然苦笑了两下,并不说破,想了想又道:“有些东西果然是不会变的。小珏还是聪狡过人,他留你在这里并不真是与我叙旧,不过是让你先看看病人。”
      “公子不是去给丙小姐行针了吗?哪里还有病人。”三月说着,却想起昨日锦舟之上孟珏的那句“病人也没有这个体力”来。原来公子当真说的不是丙汐。三月抬眼去看刘贺,见他虽然眼神涣散,脸颊也因为长期的酗酒而有憔悴之像,却并不像是身染重疾的样子。刘贺领受了她这一眼,并不解释,而是向屋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来,你随我先见见彤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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