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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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珂丹


      茫茫草原,极目之处,落日熔金。晖光映着近处的白刃赤血,一片斑驳耀目。那几只草原秃鹫重又聚拢而来,或天空盘旋,或在近处静候,只等着车队的人清扫完战场,它们就可以靠近了。
      “刚刚清点了人数,除了余拔太受重伤之外。其他先零人都死了。”荣伍在马上拱手向简泓报告。
      “勺狄呢?”
      “被简大哥你一箭射中了胸口。”
      简泓点了点头,又问道:“咱们的人呢?你们几个都还好吗?”
      “都好。”荣伍答道,眼中却掠过一丝不确定。
      简泓未注意到他的眼神,策马向云歌等人赶过去。
      木珂丹此时已清醒过来,看简泓策马近前,知道是汉人的头领,忙在那灰袍大汉的搀扶下,单膝下跪,右手搭肩,给简泓行了一个羌人大礼。灰袍大汉和那两个羌人也单腿下跪,行了大礼。
      简泓在马上面无表情地停了片刻,翻身下马,扫了一眼几个异族羌人,最后却将目光停在了云歌脸上,冷冷未发一言。云歌虽不悔自己救人的初衷,然而想想自己劫马独行,不服从军纪,到底有些心虚。她避过简泓的目光,就近瞧了瞧木珂丹。
      木珂丹此时怀抱婴儿,已从方才的慌乱癫狂中安静下来,正将自己的脸颊在那孩子的小脸上摩挲着。虽然她脸上溅有泥污,颈上还缠着止血的布条,却难掩美貌,若不是怀抱婴儿,俨然还是个少女的姿容。再看她外套鹅黄色的堆绣锦织坎肩,里边是淡黄的薄纱长衫,显然是羌人中的贵族。刚才打斗时那两人称她的孩子为“小王子”,看来木珂丹应是某个部落豪酋的女人,只是不知是哪个部落的。
      云歌还在沉思,荣伍拖着奄奄一息的余拔太过来,一个推搡丢在简泓和卫律彦面前。
      余拔太趴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你们果然是谍探,都怪我让勺狄大哥放了你们。”
      荣伍喝道:“到这个时候还嘴硬。说,你们为什么要追杀这些羌人?”
      “哧—”余拔太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恨恨道,“我们羌人部落内的事情,你们汉人插什么手?”
      “谁与你同部落。”那灰袍大汉回道,一边又向简泓拱了拱手,“多谢壮士相救。我们是开部落的羌人,不是先零部落的人。小的名叫尹伯,这两位是我的兄弟尹其和尹录。还有一个兄弟名叫尹赤,受了重伤,已经……这才招来了秃鹫……”尹伯声有哽咽,停了停又指着那黄衣女子道,“这位是……我家的女主人……木珂丹。”
      原来是开羌部落!
      被先零羌威逼“结盟”与汉朝开战的其实不止罕部落一个。开部落就是其他被胁迫的部落中的一个。只因开部落与罕部落相比小许多,在赵充国的军事策略中有些微不足道,所以他并未向云歌提起。而开部落又不似罕部落,有王子雕库在开战之前就来送信,这令赵充国对其态度难以判断。所以在赵充国分化羌族的策略中,对开羌没有任何部署,寄希望于感化罕部落后,能对更小的开部落产生影响,摆脱先零羌的控制。想不到却在这草原之上,遇到先零羌人追杀开羌人头人女眷的事情。
      简泓皱了皱眉,故意问道:“开羌不是和先零羌结盟抗汉的吗?”
      余拔太趴在地上嘿嘿冷笑,却又呛出半口血来。
      尹伯忙道:“开羌并不愿与大汉为敌,只不过汉朝官吏集杀羌人的事……”他忽然打住没再说下去,而是另起一句道,“我们开羌的头人靡封,是因为年幼的王子被先零劫去做了人质,才不得不一同举兵的。”
      余拔太趴在地上又是一阵冷笑,“靡封送来的哪里是他的真儿子……他的真儿子不是还在你们怀里抱着吗?”
      尹伯沉默了片刻——他一直未明言木珂丹和那孩子的身份,是对汉羌之间的战争敌视状态有所顾及。然而这身份现在完全是一层窗户纸,再不挑明反引人生疑,以为他们另有心机。
      尹伯看了一眼两个兄弟,垂目慢慢道:“我们尽力庇护的,确实是靡封首领的儿子。只因王妃生产时受了先零人的惊吓,产后不久便归了天。首领心中哀伤愤懑,虽未与先零人闹翻,却不愿将还在襁褓中的小王子送做质子,只送了一个牧人的孩子给先零。然而先零的眼目众多,族中瞒不住,靡封首领便使木珂丹公主带我们几人护送小王子到鹰丘堡避风头。谁知才一出发就走漏了风声,先零人一路追杀我们至此……”
      原来木珂丹是那孩子的长姐,怪不得还是少女形容。然而能如此舍命护着自己尚在襁褓的弟弟,实在令人倾佩。
      简泓却冷冷道:“既是做质子,未必就要杀你们,大不了孩子让他们带走就是……”
      尹伯道:“刚才勺狄所为,这位壮士没有看见吗?”
      简泓闻言点了点头——刚才勺狄长叉挑摔婴儿的情景,他在坡上也看到了。他又扫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余拔太,“既要做质子,你们为什么还下杀手。这样岂不有损你们的联盟?先零的豪酋应该没有这么愚蠢吧。”
      余拔太冷哼一声,得意道:“杀了他们,再嫁祸给你们汉人,岂不是一箭双雕。”
      木珂丹疾步上前,怀里还抱着那孩子,抬脚踢向余拔太的背部。余拔太一声惨叫,昏死过去。
      简泓冷眼看着,又对尹伯道:“其实你们若一早便将这孩子送做质子,先零人未必慢待,只要你们与他们联合抗汉,不就可以保你家小主人的性命了吗?”简泓明知故问,似乎是要试探开羌人对这汉羌战争的态度。
      “不敢……不敢……尹伯……不敢……”尹伯急忙否认。可是开羌对战事态度岂是他能够一言左右的,然而面对刚救了自己和自家大小主人的汉军,他又不能不否认,故而改口只说自己不敢,模糊言之。
      “呵呵,简兄弟,我们此时有恩于他们。你如此问,问出的也未必就是真心话。”一旁的卫律彦直言不讳道,说着又转向尹伯,“我们救你们,乃是不忍看你家孩子如此夭折于强人之手。与救一个汉人家或是胡人家的孩子并无不同。”
      云歌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向卫律彦投去钦佩的目光,却见卫律彦的脸上虽微笑着,面色却有些灰沉沉的。
      简泓并不争执,倒像是希望卫律彦这么说似的,笑着道:“卫律壮士即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希望你们有机会给你们的头人靡封带一句话——大汉甄别羌族各部,并不会将先零的过失强加于其他部落。但对于执迷与贼部结盟的,也不会姑息。希望他能早做决断。”
      尹伯闻言点头道:“尹伯一定将这句话带到。”一旁的木珂丹也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简泓用眼角扫了一下地上的余拔太,“即是你们羌族内部的事务,这个人就交给你们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这里也交与你们。不要让先零人追到踪迹。我们还有货要送,已经耽误了这许多时候,就此告别了。”
      尹伯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道:“好。这些鸟会收拾一切的。”
      云歌听得后脊一个冷涟。然而她隐隐约约记起小时候曾听娘说过高原上的羌人原就有秃鹫入葬的习俗,想来也算合适。
      荣伍将余拔太反手绑了,留在原地,翻身上了马。
      简泓低低喝了一声,早已整装待发的两辆货车和那辆棚车也转动木轮,向西而去。
      云歌也翻身上了马,却望了一眼远去的棚车,手中犹豫着一时没有开缰。她忽然拨马转了回去,小声问道:“你们认识雕库?”停了停,又重复了一遍,“雕库。”
      木珂丹警觉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云歌甩了甩头,掉回马首,准备赶上前边的棚车。身后忽然传来木珂丹激动的声音,“听说他给汉人报信,却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你……你们……可有他的消息?”木珂丹切切的询问中带着几分怨恨。想她刚才虽行大礼致谢,却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听这两句话也大致明白些许原因。
      云歌轻勒马缰,犹豫着没有转身。
      木珂丹却又大声道:“你若见到他,告诉他,木柯丹还等着他来迎娶呢。”
      云歌心中霎时明白了雕库车中苦苦相求的原因。
      前方,简泓已经调转马头沉着脸朝这边而来。云歌明白自己再不能吐露什么给木珂丹,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简泓赶马过来,截在云歌和开羌人之间,冷冷对云歌道:“卫律壮士请云公子快过去。”
      云歌未再言语,打马向前赶去,一直追到车队队首,才看见卫律彦有些歪斜地伏在马颈上。他带来的四个胡人军士聚在他四周紧贴而行,见云歌靠近,忙让出一条路来。荣伍赶马过来,低声对云歌道:“卫律壮士刚才救那孩子时,中了余拔太一剑。听说公子懂医术,快给卫律大哥瞧瞧伤情。”
      云歌愣在马上,看见卫律彦的左腋下方,一团触目惊心的血迹正越扩越大。细想刚才卫律彦从和余拔太的缠斗中硬硬抽身而出,去接那孩子,显然是露了破口给对方。当时大家只顾高兴,竟没有注意到。再看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灰沉了,一双瞳仁更有些散。
      云歌忙指挥那四个胡人扶卫律彦下马。卫律彦却微微摆了一下手道:“再走一段儿……不要让开羌人看出来……他们自己尚在摇摆中,若是再被先零人捉住……难说不透露我们的事情……”
      如果说卫律彦刚才所说的救助羌人孩子与救汉人孩子无异的话,充满了仁义智慧,那么这一刻他对开羌人的保守估计,又体现了他对战事人心的细微体察。
      一队人心皆服之。勉强又行了百余丈,远远已看不清那些开羌人了,大家忙七手八脚地把卫律彦扶下马来。
      卫律彦的衣袍此时已半浸鲜血。云歌小心地撩开他的左襟,不由脸色煞白——这一剑从腋下直刺胸口,又准又深,且那伤口周围已经发黑,显然是那剑韧上涂有毒药。从卫律彦的脸色判断,这毒此时已攻入心脉,除非孟珏在此,难有回天之力。
      云歌勉强镇住心神,先拿出一颗护心丹给卫律彦服下,又在那伤口上敷了金疮药并缠上绷带。然而她知道这护心丹最多能兑出三四个时辰,那金疮药更只是普通的外伤药,治标不治本。
      云歌抬头看了一眼简泓,简泓也正看着她,显然已看懂了她的表情。他的面色愈发阴沉,“我真不该让公子进那棚车避雨。”
      云歌低了头,也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卫律彦。她并不是懊悔自己救那孩子的初衷,而是懊悔自己少时贪玩没有勤修武功,如果是哥哥在这里,哪会这样。她又懊悔自己的医术不精,若是孟珏在这里,凭他对各种毒的研究,局面又会大不相同。云歌忽然失了镇定,双眼模糊起来。
      卫律彦却呵呵笑起,像看透了云歌心中所想,虚弱道:“卫律救那孩子……乃是因为自己的良心,并非因为公子……公子不必自责。”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荣伍在一旁小声问道。
      “云草堂……回龙支的云草堂。”云歌简单地说道,声音沙哑。如今唯一之计是返回龙支城的云草堂。她曾在医书斋中见到孟珏关于各种外族毒药的手卷,逐一试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不可……不可……护送雕库回罕……必须在后日落日之前……这与赵将军的。。。行动……有关……”卫律彦心急之下,不得已将军事机密和盘托出,却又因此乱了本就虚弱的气息,“哧”地吐出一口血来。他见众人都看向简泓,等着他拿主意,又支撑着道,“简兄弟,往前走……到了罕部落……他们见我们送回……雕库……定会……定会……”卫律彦再难说下去,靠在一个胡人兄弟的身上,只有喘息的力气。
      “雕库……”简泓从牙齿间挤出两个字,忽然转身向那棚车走去。
      云歌愣了一瞬,忽然明白简泓要干什么,疾跑着跟上去想要阻挡他。简泓一甩衣袖,把云歌掀翻在地。云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看简泓已经掀开了棚车的车帘。车中的雕库并不清楚车外的情形,正睁着眼睛静听,忽见简泓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不禁低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简泓方才听云歌和木珂丹的对话已猜到七八分,却还不知道雕库已解了哑穴,此时恍然大悟,一步踏上车去,左手托起雕库的头,右手运力在他的后脑勺狠狠一击。雕库无声无息地歪头昏死过去。
      云歌冲到车边,“你……你……”
      “怪我没将他的哑穴封紧,”简泓声音冰冷,“现在封紧了。”
      云歌咬住下唇,想要上车查看,却被简泓拖下车来,推给一旁的荣伍,“看好公子,不要让她再接近棚车。”
      简泓在众人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深吸了一口气,字字艰涩道:“加速前进。到了罕部落,向他们求药。”
      众人得令,也都勉力振奋心志,登车上马继续向西行去。卫律彦也坚持上了马,又让他的胡人弟兄用布条将他绑在马颈上。
      荣伍想要劝说,简泓道:“胡人一生离不开马,且随他吧。”
      最后一斜夕阳,沉落在草原尽头。无边的夜潜行而来,伴着低沉的风吟声。然而在云歌听来,这风声就像秃鹫吼口的死亡之声一样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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