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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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西城


      龙支城的西门,由于靠近西向的官道,原比另外两座城门多修缮,因而门楼的形制更为齐整,檐角也飞翘得更为精致些;也因为靠近官道,一出城门便有许多店铺酒家,做商客驿足的生意。然而汉羌开战以来,最为凋敝的也是西城门一带。官道常为羌骑截扰,且马骑来去无定,汉军虽猛却无从缉拿,这通西域和大汉的商客就减了大半。商客既减了大半,靠他们维系的店铺酒家也失了大半生意。

      自赵充国带兵马渡河,进驻龙支城以来,更是城门禁闭。这西城门外以及近郊的生意完全停歇。正午如到西城门外一望,可见一众房舍在怒日烈照下竟全无人息。
      然而守西城门的城头兵士却在几个月圆之夜见到两三处房舍顶上冒出炊烟来,又闻得几声孤狼的叫声,西城外闹鬼狼的消息便在城中城外不胫而走。城中人由于疫病和围城一时顾不上这城外的事;城外的羌人却也听说了这消息,加上西城外房舍多,不够开阔,杨玉留下的人马便一直驻扎在南城外辱骂挑衅,只派羌骑在白日里到西城外巡探。
      不过杨玉的人却真的在龙支城的西门外抓到过一些人。原来那些客栈酒家的主人都避战在城中,店铺却带不进城去。一些消息不灵通,或是铤而走险求战时厚利的商队远道而来,便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店中落脚留宿甚至生火做饭。这些人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杨玉的手下抓了两回,有杀有罚,全凭当时的心情。西城门外溅了血,逃回去的商人一传,这里便越发阴森,再不见炊烟缭月,闹鬼的说法却是越发绘声绘色了。
      这一日鸡鸣未至,天光仍暗,西城门外的几家荒芜的店铺中,摇摇而出三辆马拉的货车,接着次第晃出一众人影,且或骑或牵都有马匹相随。最后从一家稍大的店铺后院辘辘而出一辆轻辕棚车。这棚车流苏挂着锦棚,显然是西北商路上的商客所用。一行人化零为整,渐渐形成一个马队,走出西郊荒弃的屋舍群后,却并未上官道,而是隐伏深草中向外张望。
      不远处几个巡逻的羌兵正在马背上说笑,龙支南城外的先零营地上忽然传来警戒的号声。几个羌人调转马头,远远望见城南门楼上有火把萤萤游动,急忙扬鞭向城南外的营地回奔而去。城南外坡地上的上百顶毡帐口,此时正纷纷挑出火把,如同一头被搅了睡眠的巨兽正在薄雾中苏醒而来。
      在飞驰而去的羌骑身后,怒生的野柳兰正在夏末的晨风里微摇,几尺高的茎株将城西北的坡地又拔高了一些。深草繁花中,一队人牵着各自的马匹躬身潜行,连那马车的辕木之声也被远处的号声和马蹄声淹没了。蒿草间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踪迹,隐于草坡下的树林里。南城城头的火把此时也没了动静。先零的马骑在城下绕了几圈,只得怏怏回营地而去。那几个巡逻的羌人打马回到西门外,抱怨了几句汉人的龟缩策略,重又在马上说笑起来。
      夏末清晨的树林,绿叶繁茂,青果满目。刚刚潜进林子的一行人,都在松阔方才紧张的筋骨,然而到底是刚刚从杨玉人马的眼皮子底下溜过,一队人不约而同依旧噤声不语。只有一个身型薄俏的年轻人,骑在一匹玉骢马上东张西望,显然对树上各种各样的青实颇感兴趣。一只长圆多斑的青果正从枝头垂下,挡在他的路上。那年轻人收紧缰绳,右手拢住那青果凑到鼻前闻了闻,皱了皱鼻头右手微转,想要将那青果摘下。身旁一个身形阔挺的男子急忙赶马到他身边,小声道:“云公子莫摘,恐惊了林中飞鸟,引来羌人。”
      云歌忙松了握着果子的手,脸上露出赧色,“多谢简军侯提醒。”
      那男子飞手稳住回弹的枝条,回头见惹得云歌难堪,忙道:“这是此地有名的酥木梨,离成熟还有一月左右。云公子再回龙支城时定能赶上。”他停了停又道,“云公子又忘了,应该直呼我的名字简泓。我是您的家丁,也是商队的武师,是专门保证您在西北行商安全的。”
      “好。简壮士,简泓。”云歌轻捶了一下自己的额角,收了收心神,将这两日的事情又再脑中过了一遍。

      前夜赵将军来云草堂相托送雕库回罕羌的事之后,只给了云歌一日的时间准备。且走时留下两名军官不离云歌左右,说是保障她的安全,实则监督她的口风。云歌知道事关汉羌战局,并不计较。她匆匆将云草堂里的事情与宁管事交代清楚之后,便回虞园收拾东西。除了她常带在身上的那些东西,她特意带上了她在古拉镇换的那套水绿的毡衣和骥昆“借”给他的那串色无,当然还有那柄犬牙。她隐隐觉得,既是入羌地,这些东西定会派上用场。
      下午,赵充国身着便服又来到虞园,并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也都穿着便服,却一看就是军中之人。
      一个身姿阔挺飒爽,神态忠勇,一看就是赵充国手下的爱将。“这位是简泓简军侯。此次深入险地的所有安全事宜皆由他负责。”赵充国介绍道。
      简泓抱拳行礼,云歌也躬身回礼。
      赵充国又将云歌引向另一人。那人虽穿着汉朝的服装,却一看就是胡人,褐色眸子,轮廓深幽。
      “这位是卫律彦勇士,刚从胡越骑给你调过来。”赵充国说着微微一笑,显示出此调动颇为不易的意思,“胡越骑最近协助清理袭扰粮道的羌骑,对于羌人甚为了解。”
      云歌虽然对于汉朝兵制并不清楚,却也知道汉朝将所归附的匈奴人单独编过骑兵屯于长水。而这胡越骑,望文观义,大约就是胡人和越人编成的骑兵。但是为何要调一个胡人来呢?云歌知道军中之事不宜多问,只等着赵充国的解释。
      赵充国果然道:“此次护送雕库回罕,要绕过杨玉的封锁线,还要穿越一段先零部落和开羌部落混杂的地区。所以我和简军侯商议,你们以通大汉和西域的商队作为掩护,见机行事。而现在通西域商队一般都有胡人做向导和翻译,这就是我请卫律勇士来的原因。一来形貌上更不容易引起怀疑,二来羌人与域外胡人一直有联合之心,所以善待胡人;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卫律勇士骁勇善战。”
      卫律彦闻言爽直地呵呵笑起,并无谦辞,只朝赵充国和云歌略略点了点头。云歌也微笑着,右手握拳在左肩上轻轻一击,向卫律彦行了一个胡人之礼。
      才认罢两人,赵充国的一名副将从外边走了进来,在赵充国耳边低语了几个字。赵充国匆匆告别而去,想是军中有急事,却将简泓和卫律彦两人留下,将此行的计划细细告于云歌。
      午夜时分,月黯星稀,龙支城已恢复了宵禁。简泓和卫律彦带着十名商队武从打扮的兵士和云歌一起,经过漆黑无人的街道进了城西一户人家的院中。院中灯火具寂,似已久无人住,只借着幽暗的星光可以模糊看到院中有一棵老树,树下一个石砌的井台。一行人从井口鱼贯而下,到达井底后,又进入一段横延的隧道,一直到隧道进入开阔段,简泓才命令手下人点燃了几只火把。
      “云公子可好?”简泓已然进入了角色,举着火把照了照云歌,见她经过这一番摸爬偻行之后人有些愣愣,试探着问道。
      云歌此时已按计划将头发高束,漆纱笼冠,青花素绫衣衫,选色低调搭配简洁,衬得云歌风华灼灼,俨然一名雅商少公子的模样。形容虽妙,云歌却在黑暗之中呆得过久,忽被火光一照,又被简泓这么一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公子?什么公子?”
      简泓的眼底掠过一丝不安,默然举着火把,只等云歌自己进入角色。
      卫律彦闻言走上来,单腿跪下道:“这里已经开阔了不少,少公子如果累了,小人可以负您前行。”
      云歌的抖了抖眉睫,扶了扶头顶的笼冠,清了清嗓子道:“哦……我还好,大约今晚去一品居酒喝多了,有些头晕。你们不必挂心。前边可是城外的出口?”
      简泓和卫律彦都曾到长安面圣受封,因而都知道一品居;此时见云歌已入了角色,相视一笑。
      简泓道,“前边道路会分叉,大家要分道而行,从七个出口出地面,再汇合在一起。不过我会和公子一道从一个出口出。”
      云歌点点头,又问道:“伯父也到了吗?”
      简泓知她问的是那罕羌王子雕库,便答道:“伯父的马车先行一步,此时应该候在前边出口处了。”
      云歌并未见过雕库,白日里简泓和卫律彦将计划说与她时,也只说雕库会扮作云歌的伯父,但说他身体欠安,会昏睡于马车内。这城里刚闹过疫病,云歌想赵将军如此安排必有他的道理,也就没有多问。
      一队人在火把的引领下,又沿着隧道走了大半个时辰,那隧道忽在一处阔成一个小厅的模样,那小厅又分别通向三个洞口。大家化整为零,分成三组入了三个洞口。云歌和简泓还有卫律彦进入了中间的那一道。又走了没多久,这条隧道又分作两条。云歌这才明白七个出口果然不虚,想来另两个隧道也还有分叉。简泓引着云歌在这里与卫律彦分了道。再走了一段,一截木梯出现在尽端。他们扶梯而上,最后竟从一个枯井中爬出,停步在一个庭院内。
      暗夜昏昏,四顾之下很让人有一种又回到原处的感觉。然而云歌闻到空气中满是闲花野草的香气,明白自己已经出了城。看这建筑样式,庭院布局,应该是在一座废弃客栈的后院。
      简泓引着云歌绕了几绕,来到一处马厩旁。那马厩也是蛛网四结,久无人用的样子。然而马厩里候着两匹骏马,背上的马鞍旁坠着半满的麻布袋,一副商马的模样。简泓牵出马匹,分与云歌。两人牵马走出那院落,一边渐渐与陆续从其他房舍后走出的人马汇合,一边往西北方走。快要走到那些客舍的尽处时,卫律彦牵着一辆棚车从一户大院的后院而出,汇入了“商队”中。
      此时天光刚露,天色由墨黑转为墨蓝,比之前稍稍能看清了些。云歌瞥了一眼马车,忍住好奇,只默默低头牵着马向前走。她身旁的简泓回头和卫律彦交换了一下眼神,拉住云歌,轻声道:“云公子还是去看望一下伯父为好。一会儿要在城南守兵的配合下过杨玉的封锁线。只怕不能一下子都过去,会让公子和伯父凑得近些。现在还是先认识一下,免得出了意外,公子也不好处理。”
      云歌点点头放缓了脚步,等到卫律彦引着马车走上来,先指了指赶车的年轻人,道,“这是秦久兄弟,”又为她撩开了车舆的帘子。云歌探头,隐见车内卧着一个体格长阔之人,褐色外袍,深蓝夹衣,正昏昏睡着。云歌又瞥了一眼那人的面容,幽暗之中仍看得出鬓发落雪,形容苍老。阿丽雅的兄弟怎会是这般年纪?云歌转了转眸子,瞥了一眼卫律彦,暗暗竖起拇指,赞他们的易容技艺了得。卫律彦咧嘴无声而笑。
      一旁的简泓用几近耳语的声音轻轻道:“伯父的领子中缝有书信。如果一会儿我和卫律不幸与公子走散,请公子与同行的人马将伯父与书信一起送到。”
      云歌郑重地点点头。一行人此时已走出那片废弃的客舍酒肆。一行人却在这里打了折,未上官道,而是隐入龙支城西郊的一片草坡中。
      原以为穿越封锁线会险象丛生,谁知却在西郊怒生的野柳兰的掩护下,波澜不惊,安然通过。一队人顺利地在城南守兵引开羌人骑哨之时,从杨玉人马的眼皮子底下潜进了树林。云歌之前心弦紧绷,忽然松懈下来,注意力便被林中的果子分散了一下。她到底不是军旅之人,不知道战场上的变化都在瞬息之间,故而不可有丝毫的放松。方才简泓的提醒非常及时。云歌清了清灵台,睁开眸子见大家都在静静赶路。她在马背上轻吐了一下舌头,双腿一夹马腹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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