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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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城


      虞园的人都认识前一阵子常来给云歌瞧病的孟大夫,加上最近城中闹疫病的事,园中的规矩便有些乱。紫瑛才通报给云歌,另一个丫头已经把孟珏领进了二门。
      云歌听到通报,正不知如何应付,孟珏已经穿过内院阔步而来,先在正厅门口停了一停,然后迈入门槛迤迤然向她行了一礼。云歌静静屏气看着他,见他白衣素袍,束发也仅用锦带固定,不似平时衣着那么讲究,心下有些奇怪,又等他说了第一句话,自己心中的疑问便会有答案。
      “我来辞行。”孟珏道低头思虑了一阵方道,然后又不请自己入了座。
      云歌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怔忡,也跪坐下来。昨夜晚宴已算是饯行酒,今日来别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不是说粮道被截吗?
      “军中今晨传来赵卬的迅报,说令居的粮道已被羽林军和胡人编军重新夺回。我担心日久生变,打算今日就起程送丙小姐回长安。”
      云歌又“哦”了一声,已然断定昨晚城头偶遇完全是梦境。她心下长长舒了口气,却又有一阵失落涌上来,怔怔间问道:“军中的事情可交接清楚了?”
      “我来正为此事。我已将治疗羌花的方子交予吕军医。”孟珏从怀中拿出一条绢帛递于云歌,道,“这一份与你,上边也记了你的薰阁。这汤药方子须和你的薰阁相辅相成,方可对付羌花。吕军医若需要会来与你探讨。然而你身体恢复不久,切不可入营,更不要劳累。”孟珏微笑了一下又道,“师傅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云歌听罢也觉得几分暖意,微微点了点头。
      孟珏的眸色中忽然带有几分轻快,“这些流行的疫疾不治时如洪水猛兽,一旦寻到破解之法又比那些由来已久的慢疾去得快。只是染病之人的元气仍须调理,不过这调理就是大多数医生都能做的事了。云歌,这云草堂中除你之外还有几名坐堂的大夫,加上军中的吕军医,往下的局面需得互相协商扶助……”
      “今日何时动身?”云歌的心绪忽然有些乱,忍不住截断孟珏道。
      孟珏静了静,道:“马车就停在门外,一会儿离了虞园,便会出北门而去。”
      云歌又想问他何时回,却蓦然悟到昨夜席间大家早已分定方向。而这战事风云不定,粮道难说不会再被羌人截去。更何况孟珏此去长安无论何时回,甚至回不回都与她无干。她的前方乃是西域的家,连他来家中讨一杯茶都是自己梦中的事。云歌再“哦”了一声,静静坐在那里,一时没有他话。
      “云草堂的生意还在,我总还要来照看……”
      云歌淡笑了一下——她几时要他保证这个,再逊她也还有二哥三哥和塞外的爹娘。他们不早已是天涯陌路人,因为这点因缘际会偶然重逢,就改变了自己当初的心志吗?不。云歌沉淀了一下心绪,略略扬起下巴道:“那么保重!”
      孟珏停住正要说的话,墨黑的眼却锁在云歌的脸上,好似在搜寻什么。云歌原因为昨夜之梦有些心虚,被他这么一看就更虚了。然而再虚,也得顶着,她于是勉力嘻嘻笑着站起来道:“那么汐妹妹在门外的马车中喽。为什么不进来?是因为害羞吗?”她一面说一面虚张声势地朝外张望了一下。
      转回头来,却发现孟珏仍旧紧紧盯着她,那墨黑的眼眸底处闷烧着暗暗的火焰。好一会儿他压下那暗焰道:“因为担心路上遇到打散的羌人,这次回长安大家都妆成普通百姓。赵将军清晨闻报,虽派了军中一行人马护送也都着便服。为了不招人眼目,丙小姐和葵儿乘的也是平民的马车。不过那驾辕的马走得不快,赵将军一早便使她们上了路。我的马快些,辞别了虞园再追他们也追得上。”
      云歌点点头,明白了孟珏素衣白衫的缘由,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想不到昨晚竟是最后一次见汐妹妹了。”想了想又勉力笑道,“下次再去长安时倒有落脚的地方了。”她虽这么说,却忽然觉得城中已是冷冷清清,幸好三哥还在。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穿过雕花的轩窗,云歌看见一样素衣简装的三月正从外院往内院走,一边走一边引颈朝里张望。孟珏也听到了脚步声,起身注视了云歌一刻,遂眸色一沉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停住道:“刚才我虽说互相扶助的话,但薰阁的事我已吩咐了宁管事和几个坐堂的大夫,你现在即使丢下也不妨事。战事已近,云歌,跟你三哥回西域吧。”
      云歌闻言心下的疑问又起,又不能唤住孟珏,只眼看着孟珏带着三月出了院门而去。马铃声越过院墙叮当而来,然后又渐渐远去。
      院中一下子静下来,只有远处街面的喧闹声隐隐传来。云歌扶门盯着满院芳草出了一会神,转而想做什么却总是静不下心来。她索性推门往那喧闹处走去。
      得治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几日前冷清的街道此时已恢复了车水马龙。街上的行人的步态也比几日前悠闲。
      云歌随着路上行人往繁华的南依街方向走,看到在家避疫多日的小商贩重又推着小车在街头贩卖起瓜果熟食,临街的铺子也重又开业,有几家还挂了红绸以讨吉利。到了南依街最繁华的中段,竟有两圈人围着在唱秦腔戏。云歌凑近一圈,看当中一长一少两个男子,身着简衣脸上却画着重彩,正在唱一出《从军记》,讲的是一家父子从军抗击匈奴人的故事。两人此时正唱至高亢激昂处,一个中年男子拉着板胡在为二人引调。这本是一出群声戏,此时却只有两位伶人在表演,围观的人便自发地加入吼唱,将这一出从军戏唱得气势非凡而又悲壮粗犷。云歌陷在围观的人中,也随着他们鼓掌叫好。
      两个人唱罢开始讨赏。云歌放了了几个铜钱在他们的乞赏的钵盘中。谁知两人中较长的那位却将云歌的铜钱悉数典出,恭恭敬敬放回云歌手中。云歌一边诧异一边坚持着要把铜板放回去。那人却道:“姑娘是云草堂的人,与这合城的百姓有大恩。姑娘的心意我们领了,这钱却是万万不会收的。”
      一旁围观听戏的人,也认出云歌正是几日前在云草堂散药分派薰阁的女子,纷纷走上来称谢,有的翘指相赞,有的长揖为礼,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甚至俯身跪了下去。云歌连忙扶起那老人,听她咿咿呀呀地说了半天才听清楚——原来老人家的儿子和儿媳都感染了羌花,被隔在盈正坊中。老人在被封的坊外,领着不到三岁的孙子日日以泪洗面。昨日盈正坊开禁,她终于与孙子一起见到了儿子和儿媳。一家人原都以为不得再见,不想竟被医好了疫病,不由喜极相拥而涕。今日早晨老人就去了云草堂致谢,却被告知堂主有急事已离城而去,心下好生遗憾。不想却在这里碰到了云草堂派药置薰阁的女善人,哪有不拜的道理?却不知另一位面容玲珑的女善人在哪里?
      云歌听得动容,知她问的是丙汐,只好据实告诉她说回长安城去了。
      老人点点头道又问云草堂主和另一位女善人何时再回龙支城。家里有棵百年的枣树至今仍枝繁叶茂盛产枣子。现在刚结了青实,只愿他们秋季回来时正赶上枣子红了。
      这一问恰问到云歌的心头,她一时语塞,又见那老人眼神殷切,只好道:“云草堂不止在龙支一处有医馆,别处的病人也需要扶助。我会修书给他们让他们秋风起时回来吃老人家产的红枣子。”老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云歌目送老人远去,心下越发空寂,在街头默默站了一会儿正打算回虞园去,忽见一队官兵遣着一队马车从街上辘辘而过。马车上载着许多灰色的瓦坛,都用泥草封着口。云歌认得这些瓦坛——这是尚未解坛的咂咂酒啊。不知这些酒从哪里来,又要运往哪里去。
      “咂酒”“咂咂酒”街头的行人小声议论着。原来龙支城和毗邻的羌地多有贸易,城中之人十之四五都认得这酒。
      “军爷,载这……这许多咂咂酒去……去哪里啊?”人群中一人高声问道,声音中还泼着醉意。
      “四赖子,赵将军的事也是你问得的。”另一个声音嗤笑着回他道。
      “怎……怎么就问不得?”四赖子讪讪道。
      不想那领着马队的军吏却高声答道:“赵将军这三日飨宴三军。这,是刚刚从羌人那里收缴的战利品。”
      “能……能不能……分我一坛。”四赖子抿着嘴唇,伸着脖子,眼睛随着马车从街面上滑过。
      “四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分赵将军的战利品。”人群哄笑起来。云歌听这街头人语虽不像长安城中人那么广受教化,却憨直可爱,也随他们笑起来。
      “你……你们说了不算。军爷说得才算。”四赖子也不恼,眼睛却还是溜溜地盯着马车上的瓦坛。
      又有人道:“这是军中的飨宴,哪有草民的份儿。”
      那领头的军吏却笑着答道:“赵将军也请了城中的士绅。四赖子若算得士绅,定会收到一份帖子。”
      人群再次哄笑起来。
      “我……我这就回家看看有没有帖子送来。”四赖子有些怏怏,急着往家走。
      人群中有人道:“你若收到,昨天晌午就该看到了。”
      “却又为何?”四赖子翻着眼睛不信的样子。
      “城东营中飨宴昨晚就开始了”那人拿眼睛瞟了瞟远去的马队,“一直闹到后半夜,为了方便那些士绅回家,昨晚的宵禁都撤了几个时辰呢。”
      云歌听得眉心一跳,心头却是拨云散雾一般。那空寂的长街果真不是梦境。而那两个酣睡的哨兵许是刚从飨宴交班,才贪睡城下,由得她登上了城头。那昨晚城头上的一切也不是梦了。她忽然觉得心乱如麻。
      好一会儿,云歌竭力定住了心神。注意到赵将军收缴酒水,又当街载过,还邀请士绅,甚至撤宵禁,摆明是要将城中飨宴的情形传到城外和长安去。再想想孟珏昨晚所说的“虚虚实实方好布局”的话,心下似有几分明白。
      那边的秦腔戏又唱起新的一段来,满街喝彩。四赖子还在和街上的人辩说着什么。云歌默默转身向虞园走回去。一路上不断有认出她的人向她微笑,作揖,致礼,云歌也一一向他们微笑着回礼。然而不知为何这城在她心中却好似空了一般。
      暮色悄悄聚拢而来。快走回虞园时,远远望见门口停着两匹马。一匹是霍曜的汗血宝马,另一匹是竹姐姐的马。云歌眼睛一亮,快步向虞园跑去,心下想着丽史姐姐是不是也来了。
      才跑进大门,就见霍曜一身冰蓝绸袍束紧在身上正从内园往外走,半幅的银狼面具在薄暮中闪着冷峻的光泽。那面具虽遮着他的眉眼,但却能看到他的薄唇紧成一条直线,脚下更是疾步如风,好似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一旁的阿竹亦是屏气疾行,即使隔着一层黑色的面纱也能隐约瞥见那皱着的眉心。看到云歌,霍曜微微侧目,脚下的步子却不曾慢片刻。倒是阿竹跟在霍曜的身后朝云歌点了点头低声叫了声“小姐。”
      两人匆匆出了大门,又在门口翻上马背。霍曜这才转过马头对追过来的云歌道:“云歌,哥哥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等哥哥处理完了手中的事情,马上就赶回来带你回西域。在这之前,你就呆在这龙支城里,哪儿也不要去。”
      家里人个个武艺高强,一定是丽史姐姐出了事。云歌心急道:“可是丽史姐姐又被杨玉劫了去?”
      阿竹回她道:“是公主自己回了凌摊。”
      “怎么会?……”
      “阿竹。”一旁的霍曜冷冷打断了她们,未再说一字,打马向着南城方向飞驰而去。
      “小姐好自珍重。”阿竹的声音被疾驰的骏马载远了。
      夜色降下来,晚风穿过敞开的大门,一直吹到后院。云歌关了院门,抱膝坐在台阶上,听那街市上的喧闹声一点点低下去,低到什么也听不到。此时的龙支城真好似空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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