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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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变


      醒来时已是午后,云歌发现自己躺在铭轩的一间卧房中。她从榻上撑起身子,甩了甩昏沉沉的头,闻到白菊合欢夜交藤的混合的香气飘散在屋子里,忽然明白了是谁把自己抱了过来。一种道不明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浮起,有些郁躁又有些柔软。这些肌肤之亲,她其实是避讳的,为着往事的缘故。经过了昨晚,似又多了个原因——她有心想要成全那个紫裙的姑娘。然而关于疫病她刚有些想法,免不了还是要和孟珏商量。云歌猜他此时应还在云草堂,她只好又推门出了铭轩,往医书斋去。

      医书斋门微微而闭,云歌刚走到门前,就听到屋内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孟大夫此次与汉军有大恩,更救家父于危难间……请受赵卬一拜……”
      “郎将请起。孟珏是医者,又答应了老将军随军为医,做这些理所应当。”回答他的声音却很淡然,甚至透着一点冷漠。
      原来是军中人来访,云歌觉得不便久留门外,转身欲离去。却听屋中另一人又笑着道:“孟大夫自谦了。听家父说,孟大夫还有意借此一役,将通西域的商线扩至羌中。孟大夫的产业已然遍及天下,却还有扩展谋划之心,怪不得丙显与孟大夫私交甚密,连堂妹都托付给了孟大夫。”
      云歌脚像踩在钉子上,腿不由地又转了回去。原来他入城与赵老将军合作之事,并非纯然医者之心而是另有所图。
      屋中静了一瞬,继而听孟珏淡笑道:“郎将的这几句话,若是给门外的人偷听了,报回长安,丙家父子不知是该谢郎将还是该怨郎将了。”
      那人闻言哈哈大笑。
      云歌在门外惊了片刻才明白说的不是自己,大概是那个神色可疑的小厮。原来孟珏已有察觉。又想不到刘询广布耳目,以龙支城之远也躲不开朝堂中的恩怨。

      那人又道:“丙汐也叫我赵哥哥。她昨日以女子身份贸然闯营求我相救于你,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看得出她的心事。我就仗着长你们几岁问个问题。孟大夫如此带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东奔西走,到底打算给她一个什么名份?”
      孟珏沉默片刻,道:“赵将军和丙大人是挚友,我和丙公子又有生意上的来往。只是汉朝已没有孟珏此人,丙公子在很多事情上一直代为周全。此次与赵老将军共事,更得丙小姐相助。孟珏心存感激之情,医病之事更是理所应当,只因世局所迫,不得不带着病人奔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谵念。”
      往事影影绰绰地纠缠上云歌的心来——他依旧是他。丙汐和她的堂兄对他有利用价值,才令他极力救治。至于丙汐的心思,只怕是正中他的下怀。云歌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澎湃的悬壶济世之心也蒙了灰,便默默转身向云草堂外走去,没有听到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
      “看来孟大夫还有破镜重圆之念。既然如此,家父的另一个想法孟大夫或许想听听。”
      “郎将请讲。”
      “罕羌之事,如果你们一同前往,只怕又会多一分把握。而孟大夫与夫人也有机会……”
      “不。”孟珏断然道,“此事凶险,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孟大夫可是担心云歌不肯前往?恕我直言,她也曾伴先皇左右,为了汉朝疆土之稳……”
      孟珏冷冷截断他道,“郎将与赵将军如若还要孟珏助力促成此事,请不要再提刚才的话。”
      “是我说话莽撞了。”赵卬怏怏道,“父亲尚未痊愈,罕羌的事一时也还不急。请孟大夫莫怪。”

      ※※※※※※※※※※

      云歌走出云草堂,一时并不想回虞园去。经过昨晚,又听过刚才的话,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那个痴心的姑娘。一早在医书斋中写写画画,此时忽觉腹中空空,云歌想起入龙支城以来还未吃过这边城中的菜式,便向龙支城平日里最热闹的南依街方向走去。
      南依街却是一片萧条。路上的行人多有忐忑之色。几间酒楼也因为战时民生暗淡而食客稀少。云歌进了一间叫归林居的馆子。堂内空荡荡的,小二久不招呼客人,动作和表情都有些生疏。云歌点了几个楼里的特色菜,上菜之后却大失所望——原来因为客人少,食材流通慢,所有的菜都不新鲜。这是做菜的大忌,云歌长叹一声。她忽然想起在古拉镇食摊上和骥昆大快朵颐的情景。但愿古拉镇上羌人和汉人还能自在游走繁荣安详。
      小时候在爹爹的口中,战争是横戈跃马的豪迈;后来在未央宫,在陵哥哥身边,战争是那羊皮地图上遥远的画角声。可是这一路以及城中经历的一切,她才体验了战争的残酷。
      云歌正在感慨,堂里的小二引着一个带斗笠的人上楼而来,又走向远处的雅间。由于店中冷清,没什么可看的,云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名食客,却见那人在雅间门口脱下斗笠时失手落于地上。那人俯身去拾,一蹲一站之间,忽然令云歌认出这正是那个被她推门撞了头的小厮。再看雅间的锦帘悄然一挑,早已候在里边的一个青衣的中年人也落入云歌的眼中。
      云歌猛然想起方才孟珏的话。难道是刘询的耳目在向长安汇报龙支城和云草堂的情况?她想凑得近些,又担心那小厮认出自己,只得以手扶腮遮着自己的侧影等在桌旁。
      少顷,那个小厮又走出雅间带上斗笠,鬼鬼祟祟地出归林居而去。云歌也起身出了馆子,在街面上远远地跟着那小厮。原以为他是回云草堂去,谁知他却往另一处街坊走去,绕了几绕,忽然在一座大宅子门口停住。门开了,云歌看见百十个男丁挤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土制的刀戟,正是一副要起事的架势。
      云歌又惊又疑。长安要监视辖制远在边关的城池也无可非议,要在围城之时自己兵戎相见却怎么可能。她还在思忖,那宅院内的人群已经涌到了大街上。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去金城”。也有人喊道,“去令居”。
      云歌远远跟在后边,忽见沿街的许多户门洞开,更多的人拿着家用的刀斧汇入人流中,向着北门方向汇去。不久妇女和老人也加入进来,拖儿带女,小车大包袱的,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一个阿婶拖着一双儿女,边走边哭道:“瘟疫已经罩住龙支城了,这里横竖是呆不下了。”
      旁边一个白发的老翁也道:“听说各坊都已发现疫病,死了不止一两户了,再不走,家家户户都会死绝的。”
      “快逃吧,就是躲过了这疫病,城外的羌人打进来也是活不了的。”
      云歌忽然明白城中的居民已被夸大的谣言所惊,这是要从北门逃出城去。
      西门和南门都有杨玉的斥侯和骑兵出没,唯有北门有官道通往金城和令居,是城中此时唯一可以出逃的城门。然而北门通粮道,也时而会受到羌人散骑的袭扰。赵将军也绝不可能让城中居民如此出城而去。而守城的兵士和惊惶的居民间如果起了冲突,局势会如伏天的枯木一般,一个火星烧成一片林火。
      云歌想出言安抚身边的百姓,冲在前面的人却已经和守城的兵士争执起来,兵器擦碰声也霍霍响起。女人们向北门方向望去,喊说,“官兵动手了。官兵动手了“。一下子就将她的声音淹没了。云歌一时心急如焚——这场不应时的山火,若真的烧起来可是两败俱伤。
      军马密集的啼声很快笼罩了街面。驰马的军吏手握长戟,沿着街道两侧快速地封锁了人群。那些原本叫嚷的妇女们都住了声,惶惶地搂紧了自家的孩子。
      汉军骑兵的阵形也开始收拢,汇列成三排挡在人群前边。高耸的北城门霎时被隔得密不透风。人群减缓了移动,却个个眦目不语,街面笼在一片骇人的寂静中。
      一名玄甲赤衣的盛年将领带着两名副将,驰马出现在铜墙铁壁的骑兵前,高声道:“龙支北城门战时封闭,恕不能让诸位乡亲父老通过。”云歌皱了皱眉,认出这正是先前与孟珏在医书斋中说话的那个声音。
      “留在城里必死于瘟疫。不如冲出去还有一条生路。”人群中有人喊道。

      “放我们出城……放我们出城……”人群发出低低的附和声。

      那将领将手中的戟横于马上,又提高声音道:“有擅闯北门者,斩!有再妖言惑众者,斩!”
      冲在前面的居民,竖起手中的铁器与马骑推搡起来。后边的男女老少也相继向前推去。云歌被动荡的人群冲得东倒西歪,心下却极为震撼——想不到百姓对瘟疫的恐惧竟使他们连官军的死令都不畏惧了。
      那盛年将领面无半分犹豫之色,在马背上将眉毛一拧,提着戟向人群压过去。两侧的汉军骑兵也纷纷拔出了佩刀。
      “郎将且慢……郎将且慢……”是宁管事的声音。云歌回头,看见宁管事正驾着一辆轺车奋力向这边而来。城中百姓认得他是云草堂的人,纷纷闪避让出一条通路。宁管事一路穿过人群,不断向两旁的百姓点头示谢。到了那将领马前,他下了马车拱手道:“郎将息怒。郎将息怒。灾民无知,一时莽撞。不知可否给云草堂一个面子,代朝廷施些饭食药品,以昭示我大汉朝的浩浩天恩。”
      那将领的眼中闪过思忖之色,“难得云草堂能如此深明大义,”他又转向人群道,“以后再有私言出城者,休怪赵卬不客气。”
      宁管事忙大声道:“大家快谢过中郎将。谢过中郎将。”
      附和者寥寥,宁管事又高声道:“明日清晨,云草堂开堂施粥济药。明日清晨,云草堂开堂施粥济药。”
      有人悟出了宁管事话里的话,“云草堂要施药了,瘟疫是不是得治了?”
      “云草堂要施药了,瘟疫得治了。”这话在人群中如涟漪般散荡开去,街面上紧绷的气氛霎时就淡了几分。一些百姓开始挤向宁管事的方向,纷纷喊道,“多谢云草堂主,多谢宁管事。”
      眼见着赵卬脸上有了几分不悦,宁管事挥了一把马鞭,又将那轺车赶起来,“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明日早晨……明日早晨……”他的车在人群中左转右绕,冲散了人群,连那骑兵封锁的阵型也乱了。人群开始散去,街面上一片七零八落。云歌悬着的心沉落下去,也随着人群往回走。
      一辆锦篷的辎车候在街角处,恰将刚才街面上的一切都收入帘后。云歌走过那辎车旁,正低头想着宁管事的许诺,车上忽有个清朗的声音道:“云大夫留步。”
      错愕间,辎车的锦帘已经掀开了,一个倜傥的身影在车内笑望着他。云歌撇开头,想绕过那辎车。车内人却道:“有人在我的手卷里画了三副画,我才有胆子让宁管事许诺明晨施药。可是那个人却迟迟不来解释那画的意思。”
      云歌忍不住停脚道:“那不是画,是我设计的薰阁……”
      “原来如此……不过薰阁又是什么?”
      云歌觉得上了当,瘪着嘴又向前走去。
      孟珏的声音忽然微微有些严厉,“行医之人怎么能半途舍病人而去。师父若知你如此,必然会痛心不已……”
      云歌语塞了一瞬,忍不住反唇相讥,“你又何曾是缘于悬壶济世之心,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意开拓商线。对你身边的女子,你也不过是利用而已……以前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云歌一吐胸中的憋闷,说完了心中又有些惴惴。
      孟珏怔住,慢慢道:“所以三月说见你在廊子上呆了一会儿,才顾自走了。”他的眼中神色微微变了变,很快又微笑如春风一般,“我说过你若有疑问,径直来问我,好过你这样偷偷摸摸地打探……你……还听到什么?”
      云歌气鼓鼓地向一旁望去,“我没有打探,只不过偶然听到。”
      “我问你还听到什么。”
      云歌思量孟珏与那人也许说到了什么军中机密,忙道:“多的也没了。我听到你说要开拓中羌商道通达西域,又听你说对身边之人并无‘谵念’,便气得出来了。”
      孟珏察言观色,眼中隐着的一丝紧张渐渐散去。末了,想想云歌的话,明白了她说的身边之人指的是谁,脸上的笑意却不易察觉地深了,“有人说过她做大夫,比我只好不差,望能躬行之。”
      云歌屏气咬住下嘴唇。
      孟珏探出车外,对云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云大夫请。”
      云歌犹豫了一瞬,板着脸上了车,坐定了,又想起先前的话,“薰阁就是……”
      孟珏淡淡笑道:“不急,回到云草堂,你再依图告诉我。”
      车内静下来,只听到车辕的吱扭声。云歌这才发现手心里都是汗,她摊开手掌,一直绷紧的心也松懈下来。可记忆也顺着脚往回溜。模模糊糊的晃动间,好似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许姐姐刚怀上奭儿,她们才逃离了歹人的绑架,大家一同坐在车中,车外这么纷乱,是大哥的江湖朋友正道别而去。她恍惚地将头凑近窗户,想把过去看得再真切些。却看到士兵正押着一个人走过车旁,那人不经意将头转过来,正朝向辎车的窗户,云歌一惊——原来正是刚才那个小厮。云歌缩身回靠在车壁上,轻喘着——哪里还有许姐姐,也再没了病已大哥……这是神爵元年了。
      “他是云草堂中的小厮瑞芸,长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身旁孟珏轻轻道,“堂中会在合适的时间出面将他保出,你若在云草堂再见到他,不要显得太惊讶。”
      云歌怔了怔道:“他似乎不止是眼线,我见他引着那些惶恐的居民起事。可我想不明白,为何长安会授意在守城之际自乱手脚……这难道不是他的天下?”
      “不过是要借民怨逼赵将军和我就范罢了。”
      云歌愕然,转头望向孟珏。
      “他对赵将军本有忌惮,因为我的缘故,大概现在这猜忌又多了几分。”
      “可是……”云歌还是不明白。
      “赵将军一直在城中避战,除了染病,也是在等待时机分化羌人,减少杀戮。可是长安希望他出兵打击所有起事的羌人。”孟珏冷笑了一下,“刘询已在培植陇西的其他将领,断不会将这平羌的军力置于赵将军一人之手。”
      “辛武贤?”云歌忽然想孟珏曾说起过的那个酒泉太守。
      “是的。”孟珏微微侧目,似乎有些惊讶云歌还记得那个名字。而后他沉了沉眸子,淡淡一笑,道,“你可知刚才那个中郎将是谁?”
      “那个横刀的将军?”云歌想起刚才那一幕,心中升起几分忿意。
      “你也注意到了,赵卬和赵充国行事很不相同。”
      云歌捉摸了一瞬,这才明白赵卬是赵充国的儿子。现在想来,气宇之间还是酷肖其父的。只是这行事周全相去甚远。云歌想起刚才街头对峙的险状,若不是宁管事及时出现,以赵卬的作风极有可能血溅街头。她不禁蹙眉道,“赵将军的身体还没有大好吗?刚才的局面怎么让他的儿子来应付?”
      “赵充国也是有心要历练一下自己的儿子。赵卬本在令居与令居太守一起负责辎重运输和粮道的畅通。最近听说赵将军身体有恙,便一直以输运粮草为借口,频繁往来于令居和龙支之间。长安的猜忌之心怕是因此而更重了。”孟珏停了停,又低声道,“但愿,他不会成为赵将军的一个缺口。”他似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没有言语。
      云歌有些捱不住车中的寂静,转了头才发现孟珏竟然背倚着车壁睡着了,且那颓山之姿正随着辎车轻摇,眼看就要向她滑过来。云歌连忙伸手扶住他,正要将他摇醒,忽然闻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气味。那是血腥和药草的气味。孟珏素有洁癖又一向风雅倜傥。看来最近一段时日,他一直简居于在军营中,忙到无暇顾及这些。这两日又入山中更是栉风沐露。云歌瞧了瞧他满面的疲惫之色,忽然想起那一夜他在空寂的营地上负手而立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他缓缓推回原位,又捡了车中一件锦衣盖在他身上。
      一直到车停在云草堂门口,孟珏才姗姗醒来。身旁空空如也,云歌不在车里。三月正撑起锦帘往里瞧,“云姑娘手脚轻,先下了车,去医书斋了。”
      孟珏低头失笑,他竟然会在车中睡着。他一向是那种狡狤多思之人,心中若有未竟之事,最多也就是浅寐。然而刚才自己在车中的短睡竟十分香沉,将那疲惫一扫而空。孟珏拿起身上覆着的锦衣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三月看在眼里,撇嘴道:“公子还是快进去吧。丙姑娘和我忙了一下午,已经把全城最好的木匠寻来了,一共十一人,全在堂内候着呢。”
      孟珏抖擞了一下精神,下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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