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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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霄阳涧(上)


      第三日云歌留了丙汐在虞园休息。自己却又去了云草堂的医书斋。她这两日已经翻遍了医书斋中所有关于疫病的书籍。可是医书中对羌花这个病虽有记录,却只描述表象,对应对之策却语焉不详。
      案上放着孟珏的一本手记。云歌知道是孟珏留给她的,起先一直不愿翻阅,此时不得不打开。手记中果然记录了他对羌花的认识和治法,令云歌茅塞顿开。
      孟珏把羌花归为邪热之病,治疗分为两步,前期祛邪热,后期清热滋阴。云歌先看了那个清热滋阴的方子,是以白芍,麦冬,牡丹皮,银花,生地,甘草,天门冬和犀角入药。云歌点点头,认得这是古方归脉汤的调整和巧用。再看前期祛邪热的方子,用的是大青叶,卓甘草和丝瑛。大青叶和卓甘草都是苦寒之药,这也是祛热的药理所在。而这丝瑛应该就是小淘和小谦从关外送来的丝瑛兰。孟珏在丝瑛两个字上圈了一个圈,一旁批注了“防止冰伏邪气”几个小字。原来用苦寒之药祛邪热的一重大忌就是容易“冰伏”邪气,这一点向来让医生左右两难,也使许多方子毁誉参半。看来这丝瑛兰的妙处在于能够克服苦寒之药容易冰伏邪热的缺点,使邪热外走清透。果真如此,那确实是难得的奇药。
      云歌撑着额角——看来在药理上很难有所突破,只能依靠小谦和小淘从关外送药来。孟珏说草药的多少是相对快慢而言的,那么降低羌花的传播速度便等于增加草药的来源。只是如何控制羌花的传播速度呢?孟珏已经说了营中和坊中都有所分隔,但是效果并不好。云歌在屋中走来走去,却没有一点头绪。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越想越闷,不禁推了门想透口气。门外一声“哎呦”,一个小厮捂着头蹲在门边。
      云歌见自己推门竟撞到人,满心歉意,伸手想拉那小厮起来。那小厮却自己站了起来,慌慌张张张地向廊下跑去。
      云歌站在廊子里,有些莫名奇妙地挠了挠头,这小厮怎么好像躲在门外似的。正想着,忽然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云歌转过头,看见宁管事引着一个赤衣的军吏正从廊子的另一边走过来。宁管事朝她行了一礼道,“云大夫,有个军中来的人说有急事求见堂主……孟大夫出门时说您是他的同门师妹,若是冯军侯有事,可以托于云大夫。”
      云歌看了看那军吏,正是几日前将孟珏引回营中的两人中的一人。
      那人向她抱了抱拳,似乎迟疑了一下称呼,道:“见过云大夫。”
      云歌见他眼中却似有火急之事压在眸下,忙对宁管事道:“好。宁叔先下去吧。我自会处置。”
      宁管事的身影才消失在廊下,冯琸便拿出一块令信示给云歌,又压低声音道,“我奉赵充国将军之命,辅助孟大夫的在军中的一切事由。”

      “可是营中的疫病又有了什么变化?又在新的坊中发现了病人吗?”云歌看了看那令信上的赵字,直接问道。
      冯琸略一沉吟,道:“军中的情况尚在控制中。这两日也没有在坊中发现新病人。然而孟大夫曾经让我去核实的一件事情却有意外,在下担心此事重大,所以马上赶了过来。”
      “什么事?你快说。”
      “几日前孟大夫曾命我调查平九和盈正两坊饮水的来源。我调查之后禀报孟大夫,两坊中人皆是饮城中广越渠的渠水。然而刚才在下忽然得知,城东山中的涧流在夏日水盛之时,会在山脚下汇成一条暗溪,这条暗溪在两坊的东南侧有极短的一段溢出地面。城中管制以来,坊正再三强调,坊中之人未有饮用那溪水的。然而百密一疏,发现疫情的前两日,平久坊中一户人家的亲戚来投奔,那亲戚的孩子在坊边玩耍时,偶然发现了那条暗溪,又用手边玩耍的葫芦带了溪水回到家中。这户人家正是坊中出疫情的人家……”
      云歌心中一凛。孟珏并未向她提过这件事,但作为医者她隐隐了解他的思路。是自己疏忽了,竟没有去问过孟珏这疫情的源头。她抬目问道:“这次军中的疫情又是如何开始的?”
      “军中最初染病的兵士都在入城前,饮过同一口井里的水。而那口井所在的村子曾遭羌人洗劫,居民逃散后,又被羌人占据过一段时间。”
      “那水有问题……”云歌怔了怔。
      “是。孟大夫也是这么判断的”
      云歌又问道:“那户人家的亲戚已经离开了吗?”
      “还没有,平久坊被封,那来投奔的亲戚也被封在了坊内。”冯琸道,“只是一时之间还不能证实。我已命人将那院子封住,吕大夫已经取了土样和植叶去验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那溪水应该就是病源。”云歌的眸色有几分沉重,“古书上又称这个病为漂疮,因为曾有沿河岸的村落一村挨着一村灭族的先例。”
      冯琸面露震色,定了定神道:“我这就带人去封了那流溪水……平久盈正两坊被封,这病应该还控制得住。”
      云歌目送冯琸匆匆离去,却觉得心底有一丝隐隐的虑念,如同水一般毫无声息溢了出来。她蹙眉静心,追踪着那一漂而过的神思,却怎么也触它不着。
      宁管事恰好从园中经过,见云歌站在廊子上发愣,呵呵笑着道了句:“云大夫不要太劳心,堂主入山采药,过两日就回来了……”
      云歌游移着回到医书斋,想起宁管事方才的话,心中那个飘忽的虑念忽然凝成一滴水落在她的额头上——如果那井水与羌人有关,那山涧中的水也十有八九与羌人有关。难道山中有羌人?她的心头骤然漏跳了一拍。
      身后忽然传来门轴急转的促响。云歌转身,看到葵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姐……小姐……向东边去了?”
      “什么?”
      “三月……三月姐姐刚刚忽然来了虞园,说孟公子和她在山上遇到了羌人细作,走散了。她急着来寻霍公子相帮,可是霍公子一早便出去了。三月姐姐走后,小姐一急就自己奔向东边去了。我怎么也拦不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云歌的心一沉,“三月还说了什么?孟大夫到底怎么样?”
      “说是……说是在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叫霄阳涧的地方遭了伏击……十几个羌人高手……三月姐姐说是杨玉的斥候,想从山里混进城来的。”葵儿说着说着抖做一团呜咽起来。
      云歌深吸了一口气,“孟大夫到底怎么样?”见葵儿还在哭哭啼啼,她一把抓起葵儿的肩膀,“快,快,事情紧急。”
      “三月姐姐说孟公子让她回来报信,自己引着羌人朝山上去了。三月姐姐还说孟公子是为了护住什么药草……”
      以孟珏的武功,即使是羌人高手,脱身绝不是问题。定是这药草拖累了他。云歌的手脚有些发凉,“三月为什么不直接去营中求助?”
      “三月姐姐没说,只说回来是要寻霍公子的……”
      “唉,我哥哥向来来去无踪……”云歌气道,“三月现在人呢?”
      “她说要去城中什么地方找二月……”葵儿又想起什么似地道,“三月姐姐自己的发髻也散了,脸也刮破了,衣服上都是口子……她离开后,小姐坐立不安……就……就……”葵儿又呜咽起来。
      云歌定了定心神,从胸前的荷包中取出竹哨塞于葵儿手中,“你守在这里每隔一刻向空中吹三长一短四声,直到空中有大雕出现,也不要停。一直等到见到我三哥,你便让他带着雕儿入山帮我们寻找。”云歌再一次用手抓起葵儿的肩膀,“葵儿,你现在就开始吹。”
      “那小姐呢?”葵儿看着手中的竹哨怔怔道。
      “我这就去追。”见葵儿还怔怔淌着泪没有反应,云歌便将两手一夹,“快!快!孟大夫和你家小姐的性命现在要靠我们。”
      葵儿听罢,鼓起满是泪水的腮帮子吹起那竹哨来。云歌在那锥锥的哨音中松开手,一时不知到哪里去寻一件趁手的兵器。她摸了摸前襟,幸好那把犬牙还在,在杨玉那里被俘时竟没有被收去。她转身大步向堂外跑去。
      夏日午后暑气逼人,路上的行人并不多。云歌一路向城东跑去,原以为会在途中追上丙汐,却穷其一路也未见到那个紫衫的纤薄身影。
      城东的大部都为营房所占,又被木栏所封根本难以进入。只有东北角乱石嶙峋,虽有一段不高的断壁,却似乎隐着一处入山的密径。云歌停脚在那乱石前,只觉得心乱如麻,却不知该往哪里走。
      却有一个樵夫模样的人背着一捆柴从那断壁上放下一段藤蔓,而后沿着那藤蔓慢慢滑了一下来。
      云歌急忙迎上去,问道:“大叔,这里可入山中?”
      那樵夫回过身,有些诧异地冲她点点头,又道:“不过也就我们几个砍柴的爬得上去。”
      “那这里能到那霄阳涧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云歌的衣裙,似乎判断了一下云歌的意图,才道:“料你也爬不上去,告诉你也无妨。这里的可上至连永峰,不过可是没有现成的山路。到了峰顶之后,沿着山脊向北走约莫两个时辰,会听到水声,从那里转下山谷,便可到霄阳涧……哎……你……你……”
      “谢谢大叔。”云歌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攀上那藤蔓,向那断壁上而去。

      纵使是云歌这般从小就跟着爹娘游历山水的,也不得不承认山势果然险峻异常。她手脚并用籍着山石和灌木艰难地攀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在寻丙汐,而是在寻孟珏了。她愣了一瞬,又觉得无暇细想继续向上攀去。本想借着山谷的回音唤他,然而想起羌人细作已在山中,云歌又闭了口。
      攀上连永峰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沉。云歌又沿着山脊朝北疾步而去。
      暮色四合之时,她果然听到有水流之声自右侧的山谷隐隐而来。从这里下行应该就是霄阳涧了。云歌望了望山下,见深山群壑已在夕光中幽暗下去,便从怀中拔出那把匕首,转行而下,向谷中而去。
      谷中渐渐黑透,云歌因为担心遇到羌人,未燃火把,只借着东边升起的残月在林间投下的些许光亮,摸索着前进。入夜,不时有动物的声音从她身边忽闪而过,把山林衬得更加阴森。幸亏还有淙淙的水声一路引着她,绕过一块巨石,就见到月华幽映在一道蜿蜒的流水之上。这应该就是霄阳涧了吧。
      云歌茫然停在黑暗中,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她忽然想起三月说孟珏引着羌人往山上而去,便小心翼翼地摸着溪边的石头向前走。脚下忽然一绊,云歌跌倒在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上。她撑起身子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一个浑身是血的羌人倒在溪流边,看样子已经死了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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