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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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望峡


      皓月朗朗,华光一泻千里。
      云歌茫茫然地骑在马背上,一路跑下去。沿着右侧岔路,她果然进入一片岩石皴露的草坡,一条溪流曲折其间。
      心中的伤痛终于慢慢凝固下来,倦意却又虽之而来,云歌蜷缩在马背上抱着马颈,半睡半醒地沿着莫浑坡继续前行。天亮之时,她终于来到一处两山夹峙的狭长谷地。谷中绿草茵茵,先前跟随的那条山涧在此处已汇成一条河流,蜿蜒流淌。云歌饮了马,又用河中的水沾了沾嘴唇,胡乱吃了点锅炕子,便又急着策马向前而去。
      日暮时分她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张掖的城楼,见那四脊的檐子在夕阳中飞着剪影一般的轮廓。恍恍惚惚间爹爹和娘仿佛就在前边了,她却忽然再也走不动了。真的就要离开这片疆土了吗?云歌的心中忽然一阵绞痛。
      她下了马,呆呆地立在那里,任风裹着沙子抚过她的面颊,刺刺得有些痛。
      风好像忽然就疾起来。连玄骆也眯起眼睛回转了身子凑向她。想不到一过祁连山,气候竟立时有了漠外的味道。云歌振奋起精神,费力拽着马儿走向路旁的一处巨石。风果然狂虐起来,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云歌摸出一块土织的羌布蒙在自己的头脸之上。那是她在古拉镇换这套毡衣时,那个阿婶送给她的。土布织得稀疏,透过遮布她也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远处的情形。
      遮天蔽日的沙暴一刮就是半个时辰,且一时没有减弱的迹象。远远的,旋着的沙幔中移来两匹马骑。近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正在漫天的沙尘中费力前行。云歌朝他们招招手,又指了指身后的巨石。两人便慢慢地向这边移来。
      隔着稀薄的土布云歌见那女子一身玄色的纱衣,脸也藏在玄色布巾的阴影里。那男子长身锦衣,脸也遮在玄色的布巾中。风沙走石,一时不便攀谈,三个人便在尘沙的呼啸声中默默候着。云歌在巨石的这一边,他们在石头的那一边。云歌拽了马缰引马儿卧下身来,那二人却和两匹马一起兀兀立在风中。
      沙暴像肆掠的狂龙在留下一片狼藉之后忽然就逃得没有了踪迹。云歌引马起身,转头看见那黑衣女子正将一个牛皮的水囊递于那男子,后者却连眼睛也未抬一下,只匆匆翻身上了马背。黑衣女子叹了一口气,把水囊挂回马背上。
      云歌忽然觉得两人的举止有几分熟悉,正想着,马背上那男子腰间的刀柄银光一闪—狼头雕饰。云歌一把扯下头上的布,大声叫道:“三哥!”
      锦衣男子闻声身子微滞,随即将头上的玄色布巾一抖而去—银色的半脸面具,刀削般冷峻的下巴,这世上怕是再找不到这么桀骜的组合了。一丝微笑沿着他冷傲的薄唇蔓延开来。云歌竟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他那个永远拒人千里之外的三哥吗?再细看,她发现三哥的银狼面具已不再是冰冷坚硬的白银所制,而是由绣银的麂皮制成。那绣工极是巧妙,不仅在银丝的疏密间变化出了狼面孤傲,所有的接缝处还恰在面额的转折处,好似刻意强调三哥那刀锋般的脸形一般。妙虽妙,三哥怎么没有要脱去面具的意思,反而甩手开缰似乎急着离去。
      云歌有些气,噘起嘴正要向三哥抗议,一旁的黑衣女子拉住了她;“小姐……”
      “竹姐姐……”云歌转头,也握紧了阿竹的手。
      “小姐这几年可好?”
      “你们可好?爹爹和娘亲可好?我托人带回去的书信可有收到?”云歌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收到了。收到了。夫人和老爷都好,只是常常挂念小姐不知又云游到何方了?”
      “铃铛呢?雪姐姐呢?”
      “铃铛有些年纪了。雪姐做了母亲了……”
      “阿竹,我们得出发了。”霍曜冰冷的声音自马上传来,“云歌,哥哥现在有急事,不能在此处耽搁。你若是出关回家,一路照顾好自己。”。
      云歌抬头,见霍曜已收起方才的微笑,目眺东方,唇角微抿隐有焦急之色。这还是他那个永远气定神闲傲然事外的三哥吗?
      “阿竹,你们这是急着去哪里?”
      “三少爷……是去抢……呃,救人……”
      云歌蓦然想起在武都遇到的阿丽雅,“可是去羌地?”
      阿竹秀目圆睁,“小姐怎么知道?”
      “可是去救一位羌族的公主?”
      阿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小姐都知道了?”
      “我在武都遇到了那位羌族公主。”
      这一次阿竹的眼睛却困惑起来,“武都?……我们要去的是先零羌。”
      云歌愣在那里,先零羌不正是此次羌人起事的领头部落吗?听阿丽雅说,她的大兄为了部落间联盟还要将她嫁给先零部落的王子,那她的部落似乎不应是先零羌。
      “阿竹。”霍曜再次冷冷唤了一声,人已经挥鞭策马向前而去。阿竹未再多言,匆匆向云歌行了个礼,也跳上了马。两匹马骑驮着一背的夕阳,向东越驰越远。正是汉羌开战之际,三哥这个时候救人岂不是危险重重。云歌叹了口气,翻身跃上马背,也追着二人的方向向东驰去。
      云歌的马奔驰在霍曜的汗血宝马一侧,阿竹的马奔驰在另一侧。霍曜只在云歌追上时瞟了一眼她□□的玄骆,眼中微露夸赞之意,而后便面朝前方未置一语。
      云歌只好一边策马一边问道:“三哥,你们要去哪里?”
      霍曜不语,阿竹也不敢多言。
      云歌急急又道,“哥哥不知道前方汉羌战事已起吗?汉朝已经出兵西北,羌人的各个部落也结盟聚集在湟水南岸了吗?。”
      霍曜闻言微微转头,终于很克制地对云歌道:“所以,你这等三脚猫的功夫还是不要跟着我们了。”
      云歌听得出三哥的语调中关切多于嘲笑,可还是被气得七窍生烟,“我……我的功夫是不如你们,可是我刚刚穿过羌人的腹地,怕是比你们更熟悉羌人呢。”
      霍曜在马上微微侧目,云歌立刻心虚道,“我又没说是我一个人走的。”
      霍曜一声冷哼。阿竹在一旁轻笑起来。
      “竹姐姐……”云歌嗔怪地叫道。
      阿竹咳了咳嗓子,沉吟道:“三少爷不是说要和我兵分两路吗。小姐或可与我同行。”
      见霍曜依旧未语,阿竹又轻声道:“公主见到小姐,或许会觉得亲切。”
      霍曜低头思忖了片刻,忽然一个扬鞭向前加速而去。阿竹和云歌也纵马向前追去。
      虽说是去羌地,但霍曜他们这一路走得却是汉朝西拓的官道,这一来是因为地形,原来河西四郡与河湟羌地之间有天然重山阻隔,除了中段的大斗拔谷再无任何通道可以进入;二来因为战事,先零羌骑已经侵入官道的东缘。霍曜无论是去先零抢人还是救人,到达官道东段的金城附近后,再西南而下入湟中,都是最快速的途径。
      三个人一路经过日勒和揟次两镇,霍曜全无要歇息的意思,只在第二日日暮时分在揟次停留了一刻,为三匹马备了些黑豆和干草。日勒和揟次都不是军事重镇,离烽烟之地也尚有距离,可也已经草木皆兵。黑豆属于骑兵的辎重所以已经管制,阿竹颇使了些银两才买到。
      一路上的事情都由阿竹张罗,霍曜始终一言不发,只留意了一下日勒和揟次镇外的地形。
      云歌很想问三哥到底为何要去救先零羌的公主,又是怎样结识了这位公主。然而三个人又几乎一路疾驰,霍曜又始终冷着他那刀锋般的俊颜,她始终未得机会问出口。
      云歌想起阿丽雅的殷殷期盼,颇为她有些难过。然而再看三哥剑眉之上缭绕的忧虑和焦急,云歌又觉得三哥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三哥了。以前的三哥从无牵挂,自由得像风,又骄狂如阳。如今在三哥的眼里别人仍旧如同空气,可是他的沉默中有了牵挂。
      云歌不禁对这个先零公主好奇起来。到底是怎样的人儿擒获了三哥的心?云歌想起了格哲,定是像格哲那般风姿飒爽的女子吧。可是阿丽雅又何尝不是马背上婷婷的玉人儿。既是公主,岂不应是从小习武,重兵保护,如何需要解救。莫不是羌人已经战败?可是依着汉军严整的军纪,不会为难羌人头领的女眷吧。云歌的心中浮起无数个疑问,却只能随着霍曜和阿竹疾驰在白昼与黑夜间。
      第三日天明时分,三人来到一处高岗之上。霍曜忽然收缰立马,翘首眺望岗下。云歌也收住了马缰,却忽然听到滔天的水声滚滚而来,向下一望,但见在微蓝的晨光中四面八方都是涌动的河水。那浩浩荡荡从西而来的正是黄河,另有一条水流北汇入河中。
      “小姐,这是四望峡。”阿竹小声道,“因为四望皆河而得名的。”
      云歌本因连续两日的疾有些困乏,一时却被这河水汤汤的滔天气势所震撼,又被峡口的冷风一吹禁不住“阿”了一声打了个喷嚏。霍曜转头皱眉做了个止语的手势。
      “小姐快往东南方看。”一旁的阿竹又小声道,“那是赵充国将军的人马。”
      云歌引马东移,远远看到薄雾笼罩的河面上,密密麻麻地飘着许多巨形的木筏。细看每只木筏都是以百十只充气鼓胀的羊身为浮物,托着圆木捆扎的筏排。筏排上整齐排列着被甲执锐的汉朝兵士。从东岸上船,在河面行舟,再到西岸登岸,几千人的军队调度,竟没有一丝喧嚣。只有汤汤的流水之声充盈着耳际。而在黄河西岸,先头到达的汉军已经悄无声息地搭好一列列防御骑兵的拒马。这是一种由削尖的木头或长枪搭起的屏障,从完成的数量看,汉军渡河应是夜间,现在已接近完成了。
      云歌忽然明白自己正在见证汉军夜渡黄河的军事行动,她忽然有些莫名的紧张,“竹姐姐,羌人的营寨在哪里?”
      阿竹没有回答,却转目望向汗血宝马上那个挺拔的身影。霍曜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河面上悄然进行的渡河行动,似在思虑着什么。而后他忽然一抖缰绳,策马沿着高岗飞奔起来。
      云歌以为三哥要赶往羌人的营寨,谁料霍曜沿着山脊行马,马蹄过处虚土浮腾,姿态很是招摇。云歌想要提醒三哥,一旁的阿竹却催促道:“小姐,我们跟上去。”阿竹说着也打马而出。浮尘滚滚中,她的马儿在她有意的拨弄下嘶鸣不已。
      云歌策马跟在他们后边,模模糊糊地明白三哥和阿竹这是在使疑兵之计。赵充国将军用兵素有谨慎之名,如果发现周围有探马,定然不会马上出击。三哥大概要汉军推迟一下节奏,以争取到他去羌地的时间。
      云歌探身俯望岗下,果见黄河西岸的汉军已将拒马列成防御的环状,而东岸还未渡河的汉军则风流云散般回缩而去,唯余一个白衣人空空站在河的那岸,向她这边木然而望。云歌愣了愣,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无端地蛰了一下,拉着缰绳的手也陡然一松,人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她急忙调整过姿势,重新掌控住马势,而后自嘲的甩甩头,向一旁的三哥望去。
      霍曜已经已住缰绳,正驻马高处远眺汉军。
      阿竹策马靠近,小声道:“少爷滞缓赵将军人马的目的已经达到。”
      霍曜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在河面之上,好一会儿,他低声道,“云歌,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再往下走危机四伏,纵使哥哥也未必能保你的周全了。”
      云歌何尝不知。如果说来路上她还带着几分对那先零公主的好奇,在刚才看到夜渡黄河的汉军时,她已经明白了这场战争将有的规模和烈度。可她如何能在此刻退步抽身呢?纵然是阽危之域,能让哥哥舍命相救的女子自然也是她的家人。
      “云歌,你决定了没有?”霍曜在马上有些不耐烦起来,挥鞭策马几欲离去。
      云歌道:“哥哥以命相救的人自然与我也是亲人。你不是要和竹姐姐兵分两路吗。你嫌我烦,我和竹姐姐一起好了。”
      霍曜不易察觉地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云歌,“哥哥不是嫌你烦,是担心你。你真的拿定主意了?”
      “嗯。”云歌郑重点头。
      “好。哥哥向西,去凌滩,羌人豪酋尤非的营地。你随阿竹去塞章,羌人另一个豪酋杨玉的营地。记住,你们只须暗伏在外,不可潜入。凡事听阿竹的。不要耍性子。”
      云歌再点头。
      阿竹道:“三少爷放心。阿竹自有分寸。”
      霍曜微微颔首,随即扬手扯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那张清冷异常的俊颜。习习晨风中,那个超拔的身影朝着山岗下西驰而去。
      云歌也随着阿竹拨马掉头,准备反向向东而行。她忽然想起方才远远看到的那个白衣人,不由侧过头去扫了一眼河对岸。却见那白衣人正被一队汉军兵卒拉拽着回营而去。那白衣人却几度从那些兵卒的手臂间挣脱而出,依旧竭力向这边眺望着什么。
      云歌转回头,随着阿竹驰下山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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