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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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别离


      孟珏在安故城中一滞就是月余。这期间,闭堂休馆的命令已经通过鸽信送达关内关外云草堂的各个分堂。从令居脱壳而出的三月几经辗转,终于与他们会合;葵儿也被云草堂的人送了来。另一个被云草堂辗转送来的,是一个皮肤黎黑、眼神清亮的羌地哑少年。四月也从鄯善国的扞泥城入关追上了他们。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孟珏便在安故城中租下一处叫河洛居的宅子,以方便众人起居。
      孟珏却迟迟没有动身离开安故的意思。他大半时间都在宅中闭门读书或是处理帮中事务,偶然也会带着竹笠到安故的街面上走走。丙汐担心赵充国又改变主意追杀而来,每次从三月那里获知了孟珏出门的消息,便会带着葵儿悄悄跟在后边,念着若真有事变,孟珏也能以她为质有所应对。然而安故城中除了时时传来小股羌人陆续降汉的消息,便只有边地小城的平静。众人都隐隐知道孟珏滞留此处的原因,都安心手中的事,闭口不问启程之事。
      不知不觉,已入夏暑,七夕也悄悄而至。由于客居于此,并不方便做那些乞巧的针线活,丙汐与三月她们便打算以遥拜织女度此佳节。这一日她们行了斋戒,晚膳后又各自沐浴停当,而后便在河洛居的侧院中摆下小案,置上茶酒和从集市上买来的果品五子,又燃起香炉,遥拜起织女星来。这是女子七夕祈求心事的习俗,帮中同行的男子却也聚在院中观看。连那个一直目带寒气的羌族少年,也罕有地一扫眼中的郁郁之气,饶有兴趣地蹲在一旁。
      才拜完织女星,忽听客栈外马铃声响,接着就看见二月带着几个帮中人快步穿过正庭,向着后堂而去。二月面色风尘仆仆,身着羌袍,显然刚从羌地返回,还未来得及换过。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又忧,聚在侧院的门口望向后堂,却见孟珏已长身玉立在廊下。
      二月匆匆行礼,环视四周,欲言又止。
      “无妨。”孟珏淡淡道。
      “是。”二月点头,停了停,方道,“果如公子所料,跖勒集结了几个牧帐的首领在火节上以云姑娘相逼,让跖库儿让出先零的王位……”
      “她可有闪失?”孟珏截断二月的话问道。
      “没有。”二月忙道,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一直暗里跟着。盏婼的确在茶水里放了一点迷-药,不过没有伤到云姑娘……”
      孟珏沉默了一瞬,道:“往下说……”
      “呃……跖库儿的功夫了得,出其不意地制住了跖勒,逼他将云姑娘带过来。可后来跖勒说他一旦得脱,便要继续和跖库儿争王位,仍然逼跖库儿在云姑娘和王位间选择。跖库儿便将先零的金羊权杖让于跖勒,只带走了一部分愿意跟随他的人……”
      “他真的做到了……”孟珏轻轻道,许久,方又问道,“她呢?”
      二月抬头看了孟珏一眼,“呃……云姑娘也跟……呃……被跖库儿带走了……”
      “那封信,她看到没有……”
      “呃……看到了。”
      “你亲眼看到的?”
      “是。”
      “她有说什么吗?”
      “呃……是云姑娘跟跖库儿小王回大榆谷前看到的。云姑娘有些不高兴,后来就把那信扔在一旁,然后跟跖库儿回了大榆谷。”二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那片毡布,趋前送入孟珏手中。
      侧院里,隐在月门后的三月听得皱眉跺脚,却被一旁的四月紧紧扯住。丙汐不忍,微微探头向孟珏望去,见他孤身立在廊下,墨一般的眸子陷在月影中晦暗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二月小声问道:“我怕旁人说不清情形,所以赶了回来。我们还有人在先零,公子若要强行把人带出来……”
      “不用了,送鸽信,把人全部撤回来吧。”
      孟珏说罢,缓步移出廊子,向着侧院而来。侧院里聚在月门边的人一时来不及回避,只得愣愣看着孟珏旁若无人地走近那月下的台案,拿起酒樽中挹酒的长勺,将案上的耳杯一一斟满。他拿起一杯,转身对众人微微笑道:“羌地大捷,我也金蝉脱壳,早就该和大家庆祝一下。今夜就借这酒水一醉方休吧。”孟珏说罢,将耳杯中的酒一饮而下,然后便提起一个酒樽步回后堂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待到明白过来他是要在屋中独醉时,孟珏已经闭了门。
      屋中寂寂,众人聚在门外不知所措,又听孟珏在屋中道:“三月进来一下。”
      三月惶惶地推门而入,过了半晌出来吩咐道:“公子说,明日就动身送丙小姐回长安,让大家分头去安排明日启程的事。”众人得令散去,分头整理,备马,结算,忙到夜半,河洛居才安寂下去。
      丙汐早已回到房中,可她心中思虑着那个人心中的苦,翻来覆去怎么睡得着。月光清幽,将院子里的树影映在粉墙上,枝枝丫丫,像是世事难料的分叉与纠葛。丙汐在葵儿的鼾声中穿衣起身,出屋后便向着后堂悄步而去。后堂的灯火已暗,三月守在孟珏的屋外徘徊了几步,而后便揉着眼睛回了自己的睡房。
      丙汐等院子里静透了,才轻轻走到孟珏的屋外的廊沿边坐下。七月的天气,空气中微有暑热,石阶却仍有些凉。丙汐抱肩望着天上的织女星,心里只想着能离那个人近些,哪怕他不知道,哪怕隔着门,隔着心。
      屋中一个醉玉颓山的身影,忽然从寂夜的空案上挣起身子。边地酒薄,浅醉易醒,孟珏一时不知今宵何时何地。然而很快的,往事近事便纷至沓来,撞在他的胸壁上,訇然作响。他低喘着,伸手在暗中摸到酒樽里的长勺,歪歪斜斜地舀酒入杯,举起欲饮,却想起那一晚他离开羌地时,与骥昆在帐中对话。骥昆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和她的往事,孟珏坦言相告无所隐瞒,因为他一向认为当年之事不过是苍天弄人,令他与她之间枉结怨念。谁知骥昆听完却问道:“那长安城中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留恋?竟能在刘弗陵死后,还让她留在那伤心之地?”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骥昆话中的意思——仕途野心,商贾之利,儿时祸乱种在他心底的戾气,想不到年轻的骥昆如此犀利,竟一语点破了他沉入沧河之后才看清的东西——他纵有再多的报复和志向,末了,他真正牵挂和在乎的竟只是她。然而孟珏不相信亲临同境时,骥昆也能无所犹豫。他寒着眸子冷冷回道:“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自由心意随她来去?”
      骥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死心了?”
      如今,骥昆真的做到了,做到了他几年痛定思痛,想要借着这次重逢重新许给她的东西。他是做了完全的打算的,为免她心生抵触,他小心地回避了自己一路追来的事实;又借着疫病中两人的合作,重新找到与她相处的方式;她与丙汐的一番话虽令他神伤却并未气馁;护送雕库的事虽然事有偏离,他也终于力挽狂澜在绝境中寻到了她;有一瞬他们好像很近很近了,可是自那以后他们却在战事波折中渐行渐远。不过是他最后的一点野心,上苍竟又收去了他的第二次机会。真的是野心吗?也许说私心更为确切。那是他心底隐着的另一道伤痛。曾经目睹过武帝时的羌乱,他无法坐视汉羌之间再一次残忍的仇杀。他曾想避开此事的,却最终为了在茫茫羌地中寻找失踪的她,开始了与赵充国的合作。而随着围城,疫病,以及西北战局的不断变化,他意识到自己在险地一搏,或可在汉羌之间省掉一些杀戮,减免一些仇恨,免去一些苦难。他将她送回汉地,想要孤身完成此事,却不料战事波折竟一再将她卷回漩涡中。于是,他的“手段”与“冷血”再一次暴露在她的眼中,他亦如当年一般再一次百喙莫辩。如今,尘埃终于落定,他不仅对宣室殿上的那个人暴露了行迹,也与赵充国之间形成龃龉;而他的母族先零,也将他永除在族部之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她呢,将他的休书弃置一旁,跟着那个愿意为她放下一切的人走了。
      纵是孤傲如孟珏,也无法阻挡这一败涂地的感受。世事比人强。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若要拨转乾坤,周全的计划和相机而动的智谋都还不够,人心才是最难估算的变数和死角。上天的嘲笑在寂寂的午夜中,畅叫扬疾般向他涌来。孟珏喘着气将手中的耳杯向着黑暗中狠狠掷去。脆响炸裂在壁上,他觉出那刺耳的痛快淋漓,不由又抓起案上舀酒的长勺向对面的墙上掷去。
      门角却有个弱弱的声音响起,“孟公子逆世而行,倾力而搏的,不是几个人的性命,乃是汉羌两族人的性命,是两族人百年相处的大计。世人不懂公子,丙汐懂……”
      孟珏蓦然僵立在暗黑的屋中。
      “孟公子情深似海,救云姐姐于危难中,却只言偶遇;姐姐入羌,公子亦纵身赴险;姐姐再入险地,公子亦力挽狂澜,行尽人所不能。只不过是上天不恤,才令公子所谋之事横生枝节,也与姐姐生出不虞之隙。如今天涯殊途,实在是姐姐不明白公子的苦心……可是丙汐明白……”
      孟珏立在黑暗中,觉得冷酒暗焰灼着他的心,静静的笑却像眼泪一般从他的眼中溢出,魅影一般纹上他的醉玉之面。他推开屋门,俯身抱起门栏上那个淡紫色的纤细身影,感到怀中人的瑟缩和急促的呼吸。灯火早已灭尽,只有几丝漏进屋中的月光。他看不清她的脸,他也不想看清她的脸。既然上苍一意要负他,他负自己一次又何妨。
      孟珏缓缓返身,回到屋中,将丙汐放在床榻之上。他觉得自己该凑近她,就俯下身去,却有一样东西从他的怀中滑出,软软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么,心中一空,急忙伏在榻前的黑暗中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那是比他的掌还小许多的一团绸布丝锦,船的形状,却有一粒硬硬的珍珠顶在其上。稚嫩的儿语也越过黑暗而来——“是不是有钱了,你就会去看大夫?”“记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孟珏跌坐在地上,觉得心中的良善一点点苏醒过来。
      第二日一早,丙汐在自己的屋中醒来时,何小七的人马已包围了河洛居,丙显从长安带来的人随后到达,而孟珏的人马在天未亮之前便已人去楼空。
      ※※※※※※※※※※※※※※※※※※※※※※※※
      天光渐亮,一夜未眠的骥昆,青着下巴回首而望。昨夜走得急,现在方看清楚跟着他离开先零的人,比他以为的还要多一些。除了原本分在他领下的那几个牧帐,还有不少族中的老人与妇孺。
      云歌的迷-药已经解去。她一醒来便向骥昆问了昨夜发生的事,而后她坐在他的身前沉默不语。玄骆空鞍跟在他们一旁,她也没有像以前一样要求自驭一骑。骥昆一路揽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话。
      作为新分出的部落,骥昆命令部下不与沿途遇到的其他部落争夺草场,而是寻找各部落领地的边角地带,因为这样的地带往往归属模糊,而少有牧人。午时,当他们到达忽图河中游的岸边时,先行遣出的探骑回来报说,河对岸有一片丰草之地,正是牢姐部落和南山部落的边界,以前颇有争执,后来又被两个部落遗弃了。众人皆是振奋。然而河上只有一座窄窄的浮桥无法快速通过。骥昆便下令全部人马在河边饮水吃食,打算休整过后,再由浮桥渡过河去。
      云歌随着骥昆围坐火旁,分吃了些面饼与烤肉,马上颠簸的疲倦很快便袭上头来。骥昆见她眼皮沉沉,轻轻将她拉入怀中,温和道:“我知道这一路很辛苦,等找到牧场就会安定下来。你休息一会儿,渡河的时候我会叫醒你。”她没有挣扎,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就要盹着的时候,她模糊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和穹的那一夜,真该要了你。”
      云歌再醒来时,忽然觉得身旁寂寂。她从长草中撑起身子,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只有玄骆在身旁,望着河对岸嘶鸣不已。河面上的浮桥已从对面收起。而对面的河岸上,骥昆孤身立在马上望着她。他的身后,早已渡过河去的羌人们,正在茂盛的夏草中向着远处行去。
      “骥昆,你要做什么?”云歌喊道。
      “我如今已不是先零的王,”他隔着汤汤的流水,大声道,“我只怕再也护不住你了。”
      “你不是说过可以带我离开草原,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吗?”
      “你真的想我这么做吗?还是因为我失去的太多而怜悯我?又或是为了安抚我怕我再度兴兵起事?”
      云歌语滞了一瞬,还是道:“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不。你明白的。”骥昆的眼睛黯了黯,却又立刻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而且即使你真的想我这么做,我也做不到。这些人跟着我背叛了先零,我不能置他们不顾。”
      “骥昆……”云歌语塞。
      “沿着这河向上走,越过忽图河的上游再向北,就是汉人新拓的屯田区。回来的骑探说这一路都很安全。云歌,你走吧,去追随你的本心吧。”骥昆的声音哑了一下,眼中却绽出一丝笑意,“我认识你的时候,就说过你应该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地笑。我自信我能够让你那样笑。可是我在鲜海边放走了你,我便失去了那个机会。去吧,去追随你的本心吧,我不想见到你因为在我身边而笑得不开心。”见云歌还有些不确定的样子,骥昆又道,“那封休书是他迫于形势写的,未必是他的本意。他走之前也带走了号吾。我派去扞泥城探问姐姐情况的人说,孟珏曾经去过那里的云草堂。如果关内的风声已紧,你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云歌的泪涌上目来。她怔怔望着骥昆,忽然在这一刻衡量出了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没有与孟珏的重逢,她也许真有可能与他平静地走完下半生,做回她本就是的那个山野之人。但是……但是孟珏再一次出现了,再一次打乱了上天给她的安排。他从不是她天设的仙配缘,反而如同她生命中的鬼藤花,满是荆棘,刺刺入肌,一再固执地缠入她的心间,开出别样的花来。她的确要找到他,不然她心上的刺会一生一世地痛下去。
      “谢谢你。”云歌大声道。
      骥昆的笑容落寞了一瞬,他却又勉力大声道:“嘿,我把玄骆留给你了。这是我第二次把它留给你,你可不能再丢弃它。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要把它还给我的。”骥昆说着已经拨转起马头,他眼睛却还留恋在这岸,而后他在马上长啸一声,向着远处他的族部追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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