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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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壳


      云歌独自跪坐在她疗伤的小帐中,眼眸虚空,一动不动。自从延尕岭回到络巴山中,她便一直神思恍惚。延尕岭中的那一幕时时袭上心头。云歌觉得自己仿佛穿过时光的隧道,又回到了多年前失去最亲最爱的人时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中。为什么她珍爱的人与朋友总要以这么惨烈的方式离她而去?为什么离去的总是他们而不是她?
      周围的人事也都在急速的变化中。跖勒已从初闻噩耗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在他知道了尤非对王位继承人的选择后,他看骥昆和她的眼神变得阴冷而复杂。尤非反倒不再对她冷眼相加,而是带着某种期许注视着她与骥昆。先零所剩的贵族族人,对她也不再像过去那般虎视眈眈,眼眸中多了些观望的意味。甚至侍女,侍卫,还有那些族中的女释比,他们对她的态度也变得越发恭敬起来。
      而另外两个曾与她亲近的人,又变得对她十分疏离。
      一个是号吾。由于族中纷乱,无人过问,号吾依旧被关押在囚帐中。云歌回络巴山后曾带着食物去看过他。号吾却只是蹲在帐底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凑上前来。云歌明白他已将自己与孟珏都当成了害死节若姑姑的仇人。她的心中既伤且愧,将食物留在帐口后便默默离开了。
      另一个则是犀奴。他们从延尕岭回来时,他曾与营地上的人一起来迎接他们。犀奴的腿伤未愈,却已能拄着一根木枝缓缓移动。见到骥昆,他急切地迎上来,几乎失拐跌倒。骥昆急忙伸手扶住他,却又引动了自己的伤口。两个人龇牙咧嘴地握住双手,又击胸互撞——那是草原勇士间的互敬之礼。可是犀奴却对她视若无睹,与骥昆行罢礼后,便绕过她与其他人打招呼去了。此后他们数次在帐中坡上相遇,他都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云歌心下有所猜测,却也无从问起。
      最意想不到的是尤非的大妃盏婼。昨晚她忽然来到云歌疗伤的小帐中,对她嘘寒问暖,而后又说有事与她商量,将她带离了小帐。云歌跟着她来到尤非的大毡帐,心道尤非是要问罪于她。帐中却是空空,盏婼的脚步也未停,而是带着她穿过帐底的帘布又进入一个小帐中。小帐中摆着茶席,仅容两人对坐。云歌愣了一下,恍悟这小帐是嵌套在先前进入的大毡帐中的,似为一处密帐。盏婼示意云歌坐下,又示意她噤声。不久,帐布的那一侧传来两个男子剑拔弩张的对话。
      这个早晨孟珏带着几名侍女和族中的老嫫来到帐中。
      “云歌,请让她们按先零盛典的规矩为你梳洗装扮。”孟珏低头请求道,“一会儿也请你陪伴跖库儿王子接受先零的金羊权杖。”言罢,他眸色幽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眸中似有某种暗示与歉意,又似有无限的思虑,“你去,跖库儿和尤非都会安心,仪典或能流畅,对眼下平稳局势有助益。”他再道。
      云歌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个曾为阿丽雅梳花头的老嫫走上来,如去年婚宴的那个早晨一样,用她枯藤般的双手散开云歌的长发,又分股编起辫节来。云歌的眼睛失了神,想起他们从延尕岭返回的路上,奄奄一息的阿丽雅曾轻声央她,将三哥和丽史送她的那朵金丝牡丹簪花从她的怀中取出,为她簪上。云歌按她说的做了,那就成了阿丽雅说的最后一句话。泪水涌上来,朦胧中孟珏似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便退出帐外去了。
      此时暮色初上,权杖交接的尘埃已然落定。骥昆将云歌送回她疗伤的小帐中后便因事而去,独留她在帐中。不久,侍女们也颇有默契地退了出去。似乎一切皆在某种安排之下。帐中的火光落在动物形纹的毡毯之上,魅影晃动,像是寞寞人心的徘徊与苍茫。
      火光忽然猛跳了一下,似有帐外的流风潜入帐中。
      云歌回过头去,看见孟珏站在帐口,白衣乌发,似乎梳洗过一般,又像是要远行。
      他匆匆步入帐中,在她面前跪坐而下,又将她的双手掬入掌中,“我来,有几句要紧的话。”
      云歌抬头,见孟珏的黑眸中微微有一丝光亮。
      “天明之前我会离开络巴山。”他停了停,将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尤非的首级一同离开。”
      云歌微微一抖。
      孟珏合掌,将她的战栗握紧在手心中,“以一两个人的性命换取一场战事的平息,已是我们能在不幸之中谋得的最大之幸。有些事情我们控制不了,但这件事情我却能促成。赵将军会奏请朝廷退兵,西北的边民将归回农田,流散的牧人也可以归帐了。”
      云歌想笑一笑,却举不动唇角。
      孟珏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道:“尤非唯一的条件是……你留在族中。按他们的安排,我现在便是来与你了断的。”他将云歌的手再度握紧,仿佛预计她又会战栗一般。然而她小小的手在他的掌中平静异常。孟珏迟疑了一下,忽然低声笑道:“傻瓜,我怎么可能真答应以你为交换。早晨让你顺应权杖交接的仪式,只不过是为了稳住他们。”孟珏罕有的温和声音中满是歉意,而后他压低了声音再道,“尤非在我们去延尕岭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可他并没有查到岸良。岸良会将尤非送我出羌地的侍卫解决掉。他也会安排你帐外的侍卫有所放松。侍卫放松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足够你从这里赶到北坡的马圈。月落西山谷之前,你一定要换上男装赶到北坡的马圈与我们会合。什么也不用带。云歌,这次我们一同离开。”
      云歌滞了滞,将手从他的手中缓缓抽出,“不。我一时……还不能离开羌地。”
      “是因为肩伤吗?”孟珏重又捉住她的双手,有些参不透她话中的意思,“这件事情怪我……”
      云歌避开他的眸子,“不。是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
      “什么事?”他低声问道。
      “阿丽雅临终前曾央我,将她的那副银狼手环交与雕库。”
      “罕羌已经归汉,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交与他。”
      “还有阿丽雅的葬仪……”
      “羌人尚火葬,我不相信你愿意看着她被火焰吞噬的景象。”
      云歌的身体微微一颤,艰涩道:“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嫁过来,我曾以她母族人的身份陪她过喜。如今她走了,我也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还有吗?”孟珏压着气道,“告诉我你真正的理由。”
      云歌抬眸凝视着他,耳边却想起他们去往延尕谷前,丽史曾私下与她说的几句话:我从未见跖库儿这样倾心于一个女子。如果你与跖库儿不能,也请你不要伤他。也请你不要再伤他?为什么这话这么耳熟?哦,那个痴癫的王爷也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你与小珏不能……也请你不要再伤他。云歌微微甩了一下头,然而昨晚帐中那两个男子剑拔弩张的对话还是追逼了过来。
      “我不想让骥昆难过。”云歌再次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木木然地缩回袖中去。
      孟珏托起她的下颌,盯住她的眼睛,“你不是说你对他只是友人之谊吗?……难道经过这一场生死之事,你习惯了在他的身旁?”
      “是又如何?”云歌收在袍袖中的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眼睛却望向他,“早晨是你让我陪骥昆参加仪典的。他今日接受了金羊权杖,明日却发现他的父王已死,而我也消失了踪迹,骥昆该如何自处?”
      孟珏压下眼中的刺痛,扶住她的双肩,“云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你离开羌地最后的机会。我离开后,尤非的亲信将知会族中人,那时他们便会知道在这场停战的协议中,你是先零唯一的人质。如果……我是说如果……赵将军不能说动刘询罢兵,甚至只是有所迟缓,你便是狼群中的羊,他们会扑上来将你撕得粉碎。”
      “想不到我还能有这么大的用处。”云歌低头笑了一下,袖袍中的手指攥得更紧了,“果然像你说的那样,那我忽然消失,岂不是要引得先零怀疑赵将军退兵之力,会继续以刀戈相抗吗?”
      孟珏语塞,一时竟不能驳,半晌才道:“无论如何,我决不会独留你一人在这险境中。”
      云歌的眸中却似越发明朗坚定,她再次抬头望向他,道:“孟珏,我不想让骥昆明日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我甘心在此为质,留在他身旁。等到尘埃落定之时,我会决定自己的去留。”
      孟珏将云歌拉近,近到呼吸相闻,声音已近哀求,“是我们的去留。云歌,你几次三番让我与你一同离开羌地。如今这机会就在眼前了。不要对我说你忽然改了主意。”
      云歌推开孟珏,绝然低声道:“不。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我最近才明白罢了。”
      孟珏怔怔望着她低垂的双眸,脑海中却想起那一年她带着余安从渭河离去时孤船远影的景象。彼时的伤绝凄楚忽然似万箭射回到他的心头之上。他忽然明白,无论去留,她的未来中依旧没有他,他们此次的相逢竟已到了真正的别离之时。孟珏黑眸沉凝,喉口艰涩,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许久,一丝风仪完美的笑纹爬上他的嘴角,他轻轻问道:“可否再容我问一件事情?”
      云歌点了点头。
      “初到延尕岭的那一晚,他为何带你去了白石寨?”
      云歌顿了顿,据实答道:“去年春天与骥昆同行中羌时,曾因为祭拜碉楼而身陷楼薄。这一次,他不过是要帮我实现那时没有完成的祈福之愿。”
      “中羌的碉楼的确有祈福灵验之说。”孟珏依旧微微而笑,又道,“就只是这些吗?”
      “他也问了我……我们以前的事。”
      “你都说了?”
      “嗯。”
      “还有吗?”
      云歌想了想,微微皱起眉心,“他还问了我为什么会在鲜海忽然夺了他的玄骆而去。”
      “为什么?”
      云歌低下头,眼神一时有些飘渺,“他……说了句和陵哥哥一样的话。”
      “什么话?”
      “小姐去哪里,在下便去哪里。”云歌呓语,脸上浮起一丝温柔。
      孟珏合目,笑纹凝固在唇边。依旧是他!她对骥昆刮目相看的原因依旧是刘弗陵。半晌,孟珏站起身来,道:“无论如何,我会在北坡的马圈等你。我会等你到婵月落入西山的谷中时。没有见到你,我便自己离开;你来,我们便一同走。”
      云歌低着的头微微点了一下,没有作声。
      孟珏沉步走出帐外,看见岭外的夜空微微泛红。那是聚集在络巴山外的汉军的方向。即使隔着黑重重的山岭,也可以想见那开阔的汉军营地上,军帐绵延,篝火与盆火腾腾不灭,燎红了夜空。
      帐外几个守夜哨的侍卫也正朝那泛红的夜空张望。听到声音便转过头来望向他,眼中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怨恨。
      孟珏忽然低头笑起来,他失去一切要去维护的竟是这样一群恨他入骨的人。聪明如他,怎么会做如此荒谬的事情。
      有人慢慢走近,孟珏转头,是骥昆。他褐金色的眸子映衬着额上那顶羊兽金冠,的确有一种羌人王者所需有的气质。尤非没有选错人。孟珏看定他,面无表情地道:“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讲这句话?”
      骥昆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孟珏,有些事,有些话,我一直想与你讲透。”
      ※※※※※※※※※※※※※※※
      丑时,蝉月西落,正悬于谷间。
      一个人影从尤非毡帐的侧帘而出,手中托着一只斗大的木匣。他在暗夜中无声疾行,很快就来到了北面边坡的马圈边。群马缓缓地移蹄之声随之响起,一个黑衣之人从马群中闪了出来。那人伸手想要从来人的手中接过那木匣,却又忽然跪下身去朝着那木匣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将那木匣接了过来。
      “事情还顺利吗?”
      “顺利。”马圈里出来的人低声回道。“堂主呢?”
      “你事情办得不错。我没有被侍卫缠上。”
      “我在酒里下了双倍的药。”
      “……她那里呢?”
      “帐外的侍卫都支开了,但时间不会太长。不过……她到现在还没有来。堂主要等吗?”
      暗夜中一瞬静默。
      “月亮落入谷中,我们就走。”
      “是。”
      山风落落,夜鸟独鸣,朗月沉沉而下,终于隐于谷间。坡上陷入一片墨黑中。
      “堂主,我们……走吗?”
      “走……”
      混暗不清的夜色中,两个身影拖拽着两匹马向着坡下而去。绕过坡下的一片小林,坠入谷中的月色又出现在眼前,只是辉光已然惨淡。两人翻上马背,策马向前而去。还未跑出多远,其中一人忽然拨转马头向着来路回奔而去。另一人“啊”了一声,也只好随之拨转马头,一边追一边道:“堂主,那几个侍卫武功高强,恐怕药力不会太持久。这么回去,恐怕就走不了了。”见另一人不说话,那人只好又问道,“堂主究竟打算做什么?”
      “我要带一个人走。”孟珏简单道。
      “唉,王妃……呃,云姑娘若是肯走,早就来了。”
      孟珏不语,只加快了马速。
      两人很快重又回到坡边。匆匆拴过马,孟珏朝着先零营帐的方向望了一眼,却转身走向另一边。
      “堂主这是要去哪里?”岸良跟在后边焦急地问道。
      孟珏没有回答,径直向着远离营地的临时囚帐而去。
      值夜的两个守卫正蹲在地上打瞌睡。孟珏走近,立身静默,而后以迅雷之速腾身跃近那两个侍卫,左右各一掌击在他们的后颈上。两名守卫一声不吭地栽倒地上。
      “堂主要……?”
      孟珏没有理会他,拔剑刺破封住的帐帘,直跨而入。帐中的号吾早已惊醒,撑着缚住的手脚警觉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孟珏走上前,用剑将他手脚上绳索一一挑断,而后他俯下身子,凑近他的眼睛问道:“你还要找我复仇吗?”
      号吾喘着沉重的气,赤目瞪视着孟珏,点了一下头。
      “我要走了,你若要复仇,就跟我一起来。”
      号吾露出疑惑的神情,警惕地望着孟珏。
      “在我身边,你才有杀我的机会;跟着我,你才能学到我所会的一切,才有可能超越我击败我……”
      远处的坡上忽然隐隐传来疾步走动之声。岸良催促道:“堂主,再不走,恐怕我们的性命都难保了。”
      孟珏一手压在号吾的后颈上,一手伸向号吾,“为节若复仇……你来吗?”
      号吾的鼻翼随着赤红猩动的眉眼张了张,伸手反握住孟珏的手。
      婵月终于彻底地沉落西天。三匹骏马从坡下的小林而出,向着东北方向驰去。
      他们身后的夜色中,有人轻轻道:“大王担心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我们可以将话传给老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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