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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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花


      武都郡置于武帝元鼎年间,位于白龙江和北峪河的交汇处。武都虽以氐人为主要居民兼有羌人,然而到底处于泱泱的大汉制下,山城中纵横交错似筋似络的街巷中却多有汉人。这里又地处蜀地通西域的关隘处,所以天南地北的商人来来往往。于是这里的氐族人在农耕与畜牧之外,又多了一种谋生方式,那便是开客栈酒肆,迎来送往游经此地的商贾旅人。
      图平镇的荞罗街不过四五丈宽,却已是这座山城的主要商业街道。街上人来人往,既可以看到带着沙尕帽的白马氐人,也可以看到垂发的羌人,更有载着蜀锦漆器的汉人驮马队。街道两旁的建筑多为氐人土楼。虽名土楼,其实只有下半部分的墙体为实土夯成,上半部分则为木条板。这样的房子虽比不上汉朝都市的亭台楼宇,却也朴拙有趣。而这些土楼临着山城中层层叠叠的坡体而建,与山势浑然一势。
      荞罗街上的酒肆大多无名,仅靠画有酒坛,酒瓢的幡旗为标志。这却不影响荞罗街上的酒香一浪一浪地涌向来往客商的鼻端。走到荞罗街的中段,忽有一座土楼的门匾上赫然书着“南合锦”三个汉字。这座土楼亦与别的土楼不同,在柱头上有两层汉式叠挑的斗拱,从而有了些汉家楼阙的影子,再加上汉文书写的招牌,使得在这家酒肆歇脚的汉人客旅比别家都要多。
      这支走蜀锦的马队便停在了南合锦的门口。一个满头扎满长辫的小姑娘笑迎出门,领了马队的马儿向后院走去。商队领头的两个汉人则带着几个仆役入堂落了座。
      正是日暮时分,堂中灯火初上,宾客满座,打尖歇脚住店,忙得两个堂中小二焦头烂额。
      人语喧哗中,但见西窗前一个身着锦衣汉装的年轻公子正沐在一窗的夕照中默默饮酒。商队的两个头人收回目光,彼此轻轻点了一下头,遂招手唤了堂中小二点菜打酒。西窗前的那位少公子此时也轻轻转头,明眸在商队落座之处溜溜转了一圈,又默然转向窗外,只拿着耳杯的手略略紧了一紧。
      西窗外落日正浓,刺得人眼中的一切如梦似幻。街面上,一匹白马正驼着一个绿衣的女子,走出那金辉来。少公子微微瞑目,嘴角勾起一丝醺意,却又豁然睁开眼,转头寻向那绿衣女子。那女子却已在南合锦的门口堪堪下了马,又将马牵给那个侍马的氐人少女,正提步迈过高高的槛木进入堂中来。见两个小二忙中无暇照顾,那绿衣女子便自己走到角落中一张空着的小桌边落了座,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瘪着的钱囊,略略犹豫了一下,遂招手唤了小二来。
      “听说你们店有武都最好的腊肉什锦蒸饭,多少钱一碗。”
      “姑娘您真是行家,我们店里的腊肉什锦蒸饭又名聚宝金盆,是用上好的青稞面和玉米面制成,只收八文钱。”
      绿衣女子低头看了一下钱袋,歉然道:“麻烦小哥介绍了,我便只要碗碎菜蒸饭便好了。”
      小二有些怏怏,小声嘀咕道:“没钱还问那么多。”他素着脸离桌而去。才走了几步,那小二又被西窗前的公子招手叫了过去,低声交代了些什么。小二素脸转暖,吆喝了一声“好嘞”,笑着奔后堂去了。
      西窗前的少公子小啜了一口酒,一双清眸又溜溜转向那绿衣女子,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柜前的女店主。这店主应是当地的白马氐人,虽已徐娘半老,头发却乌黑茂盛,满头皆编辫子,又在后脑处汇成一根粗辫,混以黑色的羊毛,愈发显得浓发蓬勃。她的背上还用织锦兜着一个一两岁的孩童。那小童也穿着氐人花红绿翠的衣衫,小手却时不时抓在娘亲的粗辫上,引得她频频回头。
      那绿衣女子看得呆了一下,随即笑着转了头。她蒙了雾的眸子正撞上少公子的眼睛,却并未停留,而是转向堂中别处。那少公子愣了一下,继而隐隐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店中小二转眼已从后堂送了吃食上桌。绿衣女子看了一眼碗中的金黄粉鲜,诧异道:“小哥可是弄错了,我点的是碎菜蒸饭。”
      “没错。没错。”小二一边笑着应答,一边又将两个碟头小菜摆上几案,“是西窗前的那位公子做东请姑娘的。”
      绿衣女子侧头而望,见西窗夕光笼照中一位身量细瘦的公子正远远向自己抱拳行礼,她便也洒脱一笑,远远抱拳回礼。
      “那位公子说姑娘点的一应记在他的账上。姑娘可还想尝点别的?南合锦的蜜糖酒也是远近闻名的。”
      “我听说过蜜糖酒,却不知是怎么制成的?”
      “要将土蜂巢中新鲜的蜂蜜蒸溶而出,兑入五色酒,再用泥密封坛中,十日方可开坛。酒香混着蜜香,让人越喝越爱喝呢。不过也极易上头,尤其经不得风吹,一吹便倒,俗称迎风倒。”
      小二说得得意,摇头晃脑地做酒醉状。绿衣女子也听得入神,伏在桌上轻笑起来。
      “那,我给姑娘上一壶?”
      绿衣女子想了想,却抱憾道:“麻烦小哥讲解,这饭菜已是那位公子相赠,我怎好再涎着脸赖人酒喝。下次经过武都时,再来店中品尝吧。”
      小二有些失望,又问道:“天色不早了,姑娘可要住店。”
      “正有这打算。你们这里可有便宜干净的房间。”
      小二瞧了瞧桌上的饭菜,道:“二楼正经的客房,怕是姑娘俭省付不起的。一楼有间小屋,新近收拾了出来,只是挨着厨房,有些烟火味。不过这价格是楼上客房的一半。”
      “好。那就有劳小哥带路吧。”
      山城不似平原之郭,入夜没有星桥火树灯红酒绿的去处,却能借着山势,将万家灯火罗立而起,脉脉间将星火通天地漫上去。云歌合上木窗,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一支笔和一方帛布小本,在几案前坐下,将白天从小二那里听来的关于腊肉什锦蒸饭和蜜糖酒的做法一一写下。写完了,又在旁边小字批注到,“什锦蒸饭可尝试以五谷饭代之。蜜糖酒因旅资薄,未尝,憾。”写罢收了笔墨,她又顺手拿起钱袋在手中掂了掂,自言自语道:“下次一定要带足盘缠,再不做这过而不得尝的憾事。”正说着,忽听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东西翻到的声音。凝神去听时,又没了动静。云歌未在意,扯了榻上的布衾准备睡觉,隔壁的声音却又响起,这一次倒像是什么东西被击碎的声音。
      隔壁不是厨房吗?难不成有人偷食?云歌一时起了好奇,便从小屋的窗栏翻出,经后院台地来到厨房的窗下。才想往里瞧,木窗一晃,钻出一只硕大的山猫,溜过院中的台地,窜上山去了。云歌骇了一跳,起身再看窗内并无人迹,却有清亮的月光泻入窗内,照在几只赭色的坛子上。那些坛子皆以泥封口,其中一个却已被破了口,正有丝丝绵甜醇香的酒气沿着窗缝向外飘泄出来。云歌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小声自语道,“是猫弄碎了泥封,我进去闻一闻应是无妨的。”她便掀了窗扇,跳入厨房中。炉灶中的火柴熄灭未久,空气中还有柴木的余热。云歌借着月光摸到酒坛旁,正沉醉在酒香中辨别这蜜糖酒中用的是什么花蜜,忽闻屋外的木梯上传来吱扭吱扭的脚步声和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莫不是又有人偷我的酒喝?”
      “主母当心。客人都已吃足酒水,现在怕是都醉倒了。就是再惦记也是明天的事了。”
      一听便是那白马女店主和那小二,两人的说话声更是转眼已到了门外。云歌大窘——如此被捉岂不冤枉!匆忙间她屈了身子躲藏在那锅台边。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冰凉凉的手捂在她的嘴上,又趁她立足不稳的当儿,拖她到了柴火堆的后边。
      厨房的门此时已豁然洞开,一盏油灯姗姗移入厨房来。上下左右照过,又拴紧了窗扇,骂了一声“贼猫儿”,那氐人女店主终于和那小二掩门而去。
      云歌大睁着一双眼睛,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又在黑暗中僵停了许久,直到二楼的脚步声沉寂下去,这才蓦然弹分而开。
      “是谁? ”云歌闪身跳开,低低问道。
      对方没有回答,却已空手出掌逼向她的臂间。云歌拆招推挡,却怕再惊起店中的人,不得不运气控制着力度和速度。对方却毫无忌惮,招招相接,如风如影,锁得云歌左右不展,进退失守。云歌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对方看穿,咬唇在暗中苦搏着。忽又悟到,对方也隐身于此,担心惊起店中人的心思与自己并无不同,否则刚才又何须在暗中拉自己到暗处。此念一生,她手中的招式也豁然开朗,虽仍控制着力度,却故意做出大刀破斧的姿态。此长果然彼消,几招之后就扭转了处于下风的形势。
      “你还是那么聪明。“对方忽然收势后跃,笑说道,“也不枉我当年输在你的手下。”
      云歌无意缠斗,便也凝神敛气,后退了两步,但见月影明暗间,正是晚饭时那个独坐西窗的公子笑对着自己。这公子身量秀挺,却并不高大,那眉眼也生得明艳动人,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云歌回品他适才所说的话,心中怦然一动,再略一辨貌鉴色,脱口道:“阿丽雅公主!”
      阿丽雅跃身向前,手快速地捂在云歌的嘴上。二楼被惊动的声音却已然响起。阿丽雅学了两声猫叫,二楼的动静终于渐渐平寂下去。两人一起在黑暗中掩口而笑了。
      “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阿丽雅笑道,“当年文斗败在你的手下,此番定要和你真正的一决高下。”
      “公主当年哪里是败在我的手下。”云歌也笑,“公主不过是输在自己要唱情歌给心上人的心思上罢了。”
      “可那情歌直到今日还未唱过。”阿丽雅的眼睛却失了神,静了静,又抬目道,“那时在汉庭,我倒不知你是他的妹子。”
      云歌低眉,见那枚小小的银狼面具还坠在阿丽雅的皓腕之间。阿丽雅的心思还没有变过吗?几年没见三哥了,偶有书信来,也多是说爹娘之事,从未提起过他的身边是否有了意中人。他和阿丽雅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以三哥那般骄狂的性子又怎会告诉她。
      “我三哥他……你们……”云歌话一出口,又想起阿丽雅说那情歌还未唱,只得堪堪住了口,一时只觉得自己口拙。
      阿丽雅却烈烈道:“总有一日-我要唱了情歌给他听,不管他是要把我那唱歌的情意摔成七瓣还是八瓣。”
      云歌一笑——草原女子的情意真真是如火如炙。三哥阿三哥,看你如何回报。
      阿丽雅又道:“后来我还曾到汉庭去寻你,却恰逢你们长安城中因为皇帝更迭的事情而大乱……”
      云歌的笑容淡下去,月影也没有遮住了她因为提起往事而蒙了尘的眼睛。
      阿丽雅停了口,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知道你的不如意。我也有……这次,我便是偷偷从族中跑出来的……”
      “为什么?”
      “大兄为了部落间的结盟,要将我嫁给另一个部落的王子。”
      “大兄?”云歌听阿丽雅的这个称呼有些奇怪,似乎指的不是当年的克尔嗒嗒王子。
      “是我和哥哥同父异母的长兄靡忘。他现如今是我们部落的首领,便是哥哥也要听他的。”
      “哦……”云歌愣了愣,又问道,“嫁给哪个部落的王子?”
      阿丽雅犹豫了一瞬,皱眉道:“是先零部落的跖勒王子。”
      “先零?”云歌忽然想起从蜀地北上这一路,各处都在谈说羌族的先零部落与其他部落结盟起事,攻打汉朝边境城池的事。云歌不觉沉落了眸子转向屋中的别处。
      “汉羌已经开战。你可是要将我捉了,送到你们汉人的官府去?”阿丽雅急急道,却并没有多少真的责问在其中,又置气般道,“可你要捉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草原女儿当真是心意率直,云歌不禁莞尔,“好容易遇到一个故人,我还真舍不得抓你去告官呢。”
      阿丽雅也笑起来,“‘故人',我喜欢。我们草原之人也爱重朋友,遇到了定是要不醉不归的。”
      说起酒,云歌倒想起了自己翻入屋中的目的,遂笑道:“酒是现成的,就是不知公子是否再肯做东请奴家呢?”
      阿丽雅从怀中摸出银钱搁在灶台上,“我知道你住在隔壁,也知道你没饮上那蜜糖酒,做这声响就是为了引你来,你来了我才好做东。”
      “那山猫也是你调教的?”
      “我自幼便能训练百兽。”阿丽雅得意道,说罢转身从地上抱起那已开了封的酒坛,又取了耳杯与酒勺,舀取了酒水装满两盅。
      “为了别后重逢。”云歌双手举起耳杯道。
      “嗯,为了别后重逢。”阿丽雅也双手举起了耳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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