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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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生


      然而直到第二日暮时,骥昆与所领人马也没有回来。尤非先后送出两批探骑,却也一去就没了消息。络巴山岭上忽然被一种不祥的压抑气氛笼罩住了。
      云歌站在山岗上,看着谷中草木都被夕光笼罩着,如同镀金一般,然而那斜谷余晖中没有一丝蹄马尘烟,安祥得可怕。孟珏在帐口远远望着云歌的背影,眸色苍茫。暮光中却有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走向崖岩边的云歌。
      云歌转过头,看见节若空手静立,高盘的发丝有些散落,脸上的刻纹仿佛也增添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经历什么变故一般。
      “节若姑姑……”云歌失口叫道。
      节若面上微微的笑容被夕光溶去,“小王的婚典,节若怕是不能亲自唱穹经了……姑娘不要怪罪节若……”
      云歌听不懂她的话,只上前握住她的手,“节若姑姑,你在说什么?”
      “不要怪罪节若,不要记恨号吾,更不要记恨任何人。”
      云歌不知节若为何提到号吾,也不知她此话何意,只觉得她神情古怪。节若却后退一步,忽然全身匍伏在地,手掌向上向她行了一个羌人的全礼。此礼是羌族的生死大礼,大多是女儿出嫁,送别父母归天,或是以命托事时所行。节若身为长者又是先零通天神的释比,她忽然对云歌行此大礼,云歌怔愣之下甚至有种骇然之感。
      远远的,孟珏在一个少年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号吾跑上前去扶起节若,引着她离去。云歌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渐渐化作一种莫名的恐惧。
      午夜时分,谷中终于响起零落的马蹄声。云歌本就在帐中难以入眠,听到动静立刻起身出帐。营地上已有惊醒的先零人燃起火把聚集在一起。一匹伤马带着几分艰难踏上坡来,马背上的人随即坠下马背去。众人人围上前去,竟是早上送去朔谷探问消息的一骑探马。
      那人半襟染血,人已不甚清醒,口中只重复着几个字,“小王……中了……埋伏……”
      云歌只觉得脑中一声轰响,人已不自觉地向后倒去。有人在身后撑住她的背脊——是孟珏,他的眼中似乎也已失了惯常的冷静。他将云歌匆匆交给身旁的号吾,扶起那名先零探骑,又将一粒小小的丸药塞入他的口中。须臾之后,那人浑浊的眼睛闪出一丝矇光。
      孟珏立刻问道:“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遇到几个……逃出的弟兄……他们说……汉军设了伏……小王的人马被围在了谷底……我们赶回来报信……路上也遭遇了……汉军的斥候……”
      “小王可有逃出 ”
      “小王带着人马……向西……入了延尕谷……”
      “为何往西?”
      “杨玉的人马……在延尕谷中……好像杨玉……对小王的人马也有所呼应……但……派出的人不多。”
      “你回来时,他们还在延尕谷?”
      “是……不过……人马已经……不到百人……”
      云歌只觉得一阵寒意沿着脊柱翻涌上来。
      先零人喝骂起来。留守的牧豪有几个向着尤非的帐中快步而去,还有几个径直带着人向北坡的圈马之地而去。那名重伤的先零探骑也被人抬下去止血。坡地上一时只剩云歌和孟珏还有号吾。
      “你知道的是不是?”云歌忽然转身问道。
      孟珏冷冷锁眉,似乎还在琢磨那人刚才的话,片刻之后他忽然道:“赵卬的羽林骑没有被杨玉拖住!”
      云歌听不懂他的话,正要追问,坡下忽然传来女子嘶哑凄厉的恸哭之声。云歌先以为是先零的母亲在哭儿子,妻子在哭丈夫,却又有鼓声从坡下传来,迟缓而沉重,一下又一下。云歌皱了皱眉,忽然想起那边坡下是族中几个释比的临时栖身之处。
      号吾的眼睛却警觉起来,忽而转身向坡下跑去。
      “……节若……”孟珏与云歌同时惊觉,两人追随着号吾一起下坡而去。
      孟珏只看了一眼,就转身将云歌向人群外拖去。云歌在孟珏的臂怀中挣扎着,眼中却有一团红色在她的眼中兀自漫开来——那个领歌载舞教她摆茶席的节若姑姑,静静卧身在一片血幕之中。
      “你知道的。”她忽然从唇间挤出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如同受骗的小兽。
      孟珏冷冷不语,只伸手想要捉住她挥舞的双臂。
      “你知道的……”云歌眼中忽然泪水满浸,“……可你还是逼……”
      孟珏飞手捂在云歌的嘴上,一手在她的后颈上一击。云歌瞑目软在孟珏的怀中。坡下的女人们沉浸在戚戚哀哭中,坡上前去延尕谷增援的马骑正疾驰而出,整个营地在一片混乱中。孟珏抱起云歌向医帐走去。
      半个时辰后,云歌在孟珏的医帐中睁开眼睛,后脑勺微微还有些痛,帐中的火盆中燃着明神的药草香,守在一旁的孟珏见她醒来,立即便将她的手握于掌中,又俯下身来柔声道,“头可还痛?”
      云歌却将脸转向一边,声音嘶哑:“你利用了节若姑姑,也利用了我……”
      孟珏却握紧云歌的手道:“这件事恐怕会有波及,我一会儿就向尤非重提送你和阿丽雅出羌地的事……赵卬既已追到西边来,东边反而安全起来,你们不去盱泥的医馆了,去我在壶吉的医馆……”
      云歌将脸转回,一字一句,“你利用了节若姑姑,也利用了我……”
      “在那里将养一段时间,你会忘记这羌地的一切……”
      “……我不想去……”
      “你一定要去,先零往下要进入最残酷的时期……”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胁迫节若姑姑听命于你的”
      “你一定要去,许多事情会失控,我不要让你看到这些。……”孟珏将唇压在她的唇上,语调中低有哀求。
      “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让她听命于你的……”
      “战争中本来就不该有女人。”
      “她下午对我说不要怪罪她,不要怪罪号吾,不要怪罪任何人……”云歌哽咽起来,“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孟珏停住,默默起身空立了一会儿,终于徐徐道:“节若十几年前曾随羌人酋豪到匈奴王庭贺拜,在那里偶然救下过一个被俘的汉人都尉。她助那人逃回汉地,却也与那人生了情愫。那汉人都尉许诺回军后便娶她为妻,可他回去后却因失战获罪而死。节若生下了他的骨肉,却不得不回先零重做释比。为了掩人耳目,她将那孩子送给了祁连山中的牧人。后来她于心不忍,回去找到那牧人时,那孩子已经因为高烧而致聋哑。她将那孩子带回族中,只说是自己捡到的野孩子……那孩子就是……”
      “……就是号吾……”云歌喃喃道,泪水从她的眼中滚滚而下,她却又抬目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起初是我无意发现号吾有招鹰的本领。收服他并不难。”孟珏犹如呓语般轻声道,“后来是节若看号吾的眼神令我生了疑……那是我母亲看我的眼神……待到鹰信建立后,我便让堂中着手调查……”
      “而后你便却以此为要挟,让她听令于你……”云歌咬牙道。
      “的确非君子所为。”孟珏失笑,眼中的坚定之意却冷彻如铅,“可我从来也不是君子。”
      “是的,你还是你……”云歌失神道,“节若姑姑必是因为觉得自己的骨卜造成了骥昆他们被伏击,其实骥昆怕是信了我的话才放弃了水路,是我害了他……”
      “云歌,你不要这么想。”孟珏重又俯身坐下拢住云歌的手,“赵卬本应被杨玉的人马缠在西线,我也没有料到他回奔得这般快。相信我,这件事与水路旱路并无关系,与你没有关系,与节若也没有关系。”他停了停,再次切切道,“等我送你出羌地,你会慢慢忘记这里的一切的。”
      云歌转过泪水盈盈的眸子,“骥昆一定是死了,对吗?”
      孟珏沉眸未语。
      帐外的坡地上却忽然振起一片蹄声,伴着羌人此起彼伏的啸声。云歌挣身而起,快步向帐外奔去。
      坡地上火光摇曳,几十匹浑身带血的战马正摇摇晃晃地爬上坡来。马背上的先零骑兵有的一动不动,也有的人从马背上径直滑落下来,却又立即被围上去的先零男女架扶而住。云歌屏住呼吸,大睁着眼睛在那些先零骑兵中搜寻着,然而她没有寻到那双赫金色的的眸子。云歌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向暗夜中沉去。
      “这边……这边……”有人指着两匹跃上坡来的马匹喊道,“小王在这边……”
      云歌随着人群跑上前去,看见两匹马背上各伏着一个身影。其中一个身着裘甲,身型颀长,正是骥昆。
      “辨别伤势,先将重伤之人送入医帐中。”孟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坡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伤势较重的骑兵一一抬入医帐中。云歌跟在骥昆身旁,见他的裘甲横斜着多道深口子,从伤口洇出的血水已经浸满了他的全身,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然而他褐金色的眸子时闭时睁尚有几分清醒,待到看见云歌满是泪水的脸庞,他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从嘴角微微挤出几个字,“我没事……救……救犀奴……”
      帐中一共抬进十五名重伤之人。孟珏将手在每人的颈部一一探过去,又验探了每个人的伤口,最后道:“除了小王和犀奴还有这边两个,别的都抬出去吧。”
      “先送到哪里去?”有人试探着问道。
      “没有救治的余地了,送到哪里去都行。”孟珏面无表情道,“药草不足,只能用在有希望的伤者身上。”
      帐中的空气骤然凝聚,而后浮起了低低的哭声,“孟大夫确定吗?他们……他们都还有一口气呢……”
      “无关的人都出去。”孟珏沉声令道,“送火盆,酒和烧开的水到帐中来。云歌你留下,我需要一个人做帮手。”
      众人只好将另外的人都抬出了帐去。孟珏回头见云歌仍是怔怔,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为大夫者,首先要定住自己的心神,病人才有生机可言。”
      云歌轻轻抖了一下,抬目问道:“他们的伤,你准备怎么处置?”
      孟珏从帐中取出一卷缠锦,翻手徐徐展开,从中取出一套铁质的精致刃器,有刮刀、镊子、剪子、长柄钳等,尤其一把柳叶的细刀极为精致。孟珏一边将那一套刃器列开在毡毯上,一边道:“骥昆的重伤之处在于腹肠,我必须将坏死的血肉截去。犀奴的腿骨折断刺破皮肉,我需将其割开才能将其正位。那两个都是伤在手臂,恐怕要截肢才能保命……”
      云歌又是轻轻一抖,咬着下唇问道:“需要派人把号吾找来吗?你要我做什么?”
      “……号吾……号吾只怕一时过不来了……”孟珏微叹一声,匆匆又道,“我要你帮我按压住病人的伤口防止血崩;我还要你及时帮我清洗用到的每样工具,先用酒浸,再用沸水;一会儿,剧痛有可能将他们震醒,必要时你要到帐外找两个身强力壮的人来帐中按住他们的手脚……”
      “救……救犀奴……”骥昆忽然微声道。
      “犀奴虽然昏厥,但小王的腹肠之伤重于他的腿骨之伤……”
      “是他以身护我,我才能回到这里”
      “我是大夫,请小王遵医嘱……”
      骥昆微微瞑目,半晌方低声道:“……好,孟珏……再听你一次……”
      云歌倏然心惊。
      小帐外早已聚满先零的头人。尤非与跖勒也已赶来,只因听说小帐中正在施救,不得不按耐住心中焦急,向周围的人打听情形。而后,尤非隔着帐子大声道:“孟珏,我把跖库儿的命与你捆在一处。要么你二人都活,要么你二人都死。”
      帐中寂寂,无人应答。
      月沉星黯,已是后半夜了。四个人终于被一一抬出帐来。尤非疾步上前,伏在骥昆的身侧道,“我儿受苦了。”
      “父王……”骥昆微声道,“孩儿……没能把先零的勇士……都带回来。”
      “别说话……别说话……”尤非道,“等你养好了,我们父子一同去同汉人决战……”
      跖勒也在阿丽雅的搀扶下走上前来,“跖库儿,你是我先零一等一的勇士,我知道你死不了。”
      孟珏站在医帐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此时方道:“跖库儿王子现在急需到帐中休息。今晚看护的人定要时刻警醒,如果发起热来,速速来告之于我”。
      “……云歌……”骥昆却缓缓转眸,一字一句道,“今晚我要云歌陪帐。”
      孟珏眼中微惊。尤非的一双威目却已扫向孟珏身后正垂头步出帐来的云歌。
      “云歌方才一直在帐中忙碌,恐怕……”孟珏的眼角忽然扫到有带刀的先零侍卫候在人群之后,眼中隐带杀气,他眼中神色微微几变,继续道,“……恐怕还真有她最了解小王的伤情……”他转身又对身旁的云歌道,“我就将小王托付给师妹了……”
      “孟珏,跖库儿是她男人,怎用你来托付?”跖勒淡笑道,然而并无人附和哄笑,跖勒四下而望,忽然发觉不知何时帐前围聚的人中多了许多带刀的侍卫。
      孟珏却趁着跖勒说笑的空档,推了一把身旁的云歌,“快。”
      云歌迟疑了一下,欲要走近骥昆,却被尤非身后的两个侍卫隔住。
      “我儿刚刚战伤而回,还不知道族中生了变故,”尤非依旧伏在骥昆的毡架前,低声道,“节若骨卜弄假害你如此,已经自杀谢罪。前晚帐中还有两人说过同样的话,我必须拿下问一问究竟。”
      “父王……”骥昆从木架上强撑起身子,勉力抓住云歌的手腕,“……孩儿……今晚只想与自己的女人在一起……”
      “我儿……族中要向可疑之人问话。”
      “父王……”骥昆咬牙喘道,“就算是问话……孩儿也要自己来问……”
      尤非顿了顿缓缓起身,向四周做了一个手势。云歌身后的侍卫退了下去,另有六个持刀的先零侍卫走上前来将孟珏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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