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支曲

作者:小重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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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测


      天明时分,一队手持环首刀腰挎弓箭的汉军骑兵,以绵长的纵列在春草稀薄的河谷草原上威武前行。高山上的雪水初融,涓流奔涌,在浅草间肆意分合。几名斥候模样的汉军骑兵逆向远远而回。马啼声混着水声,一片激腾。
      斥候兵才勒住马,玄铁甲胄的盛年将领立即问道:“前方情况如何?”
      “禀郎将,昨夜我们发现的马骑确实是羌人的骑探。他们返回后,先零迁徙的人马已分作三支,两支向东西两侧逃去,还有一支似乎迎着我们前来,但却在前面的山口附近消失了踪迹。”
      “哼,就是躲得再深也能把他们逼出来。”赵卬身后的一名侍卫道。
      “不。父亲嘱咐我勿要贪恋小战,而以擒王为要。”赵卬想了想,又问那斥候道,“有没有看清王帐走了哪一支?”
      斥候兵道:“三支队伍都打了差不多的旄尾旗,都是贵族帐车在前,牧民的破牛车在后,极难分辨。不过最近雪水下山,草浅泥软,车辙较深。我们比较了各个方向上最宽的车辙,发现向东的那支中有一辆帐车的轮距宽达六尺,而其他两个方向最宽的车辙都达不到这个尺度。不过向西的车辙最为模糊破碎,似乎西线的马匹最多,踏乱所致。”
      “东线定是王帐车无疑。”赵卬扬手吩咐左右,“迅速将斥候探得的情报送到后方的破羌将军辛武贤帐中,再送一份到强弩将军的帐中。逃往西线的人马最多——这件事尤其要向强弩将军讲明。他的人马还没有开拔,或许可以直接西南而下,截住先零向西逃窜的人马。”赵卬停了停,又喝令道,“全部羽林孤儿和期门佽飞[1],拨转马头,向东全速前进。”
      “是。”
      远处的山林间,一个如猎豹般矫捷的身躯正立在岩崖上眺望着山下草原上的汉军骑兵。他身后羌人骑兵已经借着山中一处狭窄的谷口埋伏好,只等汉军落入他们的包围中。眼前的汉军却忽然调转方向向东而去。
      骥昆望着河谷草原上那如长蛇般蜿蜒向东的汉军纵列,久久没有说话。
      犀奴从后面走上来,小声问道:“小王,要不要杀出山谷,追上这队汉军?”
      “既然他们往东,就把他们留给父王吧。”骥昆说着,眼睛却向远处越去,“你看远处的高空。”
      犀奴引颈极目而眺,看见远处山谷的上空,十几只巨大的苍鹰正展开巨翅,凛然翱翔。一只苍鹰忽然飞掠而下飞入谷中,片刻又滑翔而出,喙上似乎叼着什么,然而那里已是目力不可及之处,再看不清楚。
      “草原苍鹰可以攻击比自己体型还大的动物,却必然要经过一番死搏。像这般一冲而下就能俘获的,肯定是鸟儿。”骥昆道。
      “对啊……不过是鸟又如何?”犀奴点点头又挠挠头,不明白这与现在的形势有何关系。
      “苍鹰一向孤居在悬崖上,这么多苍鹰忽然盘旋在一处,说明下边有大量的飞鸟。而且还是被惊出林子一时无处躲藏的鸟。”
      “啊,林子里有人。”犀奴恍然若悟。
      “去告诉潘朐首领,让他按住谷中埋伏的人马,不要耐不住性子暴露了自己。眼前的这一队汉军虽然没有入谷,后边来的那路汉军我们一定有机会。”
      ※※※※※※※※※※※※※※※※※※※※※※※※
      已是夜分西行后第五日。
      暮时,红日沉落在远处起伏不定的荒丘间。
      云歌骑在马背上,遥望着血色的幕光中几只野驼的墨影。那是她儿时在关外常常见到的景象——长河落日,双峰的野驼在荒漠间奔驰。铃铛就是爹爹从外边带回的一只失了母亲的小野驼。关外的家是近了,沿途的风景已经从西羌土深草绿的丰美河谷过渡为沼泽和荒原的交替。再往前高大的树木会越来越少,只剩秃枝满刺的灌木,再往前则会是连灌木也没有的沙漠,甚至是风过鬼鸣般的风蚀残丘。只有穿过这一片荒原,才能到达那关外的西域绿洲。
      “……小王子妃……”一个先零骑兵从前队打马过来,将云歌从思绪中唤醒,“前边就是突澈湖了。跖勒王子问是不是该停队休整,给阿丽雅公主煎药了。”
      “好。”云歌点头,又吩咐身边策马的几个侍女,“支起火来,准备煎药……”
      许是骥昆和尤非的人马缠住了汉军骑兵,跖勒带领的西行队伍这一路一直平安无事。沿途他们经过了两个小部落的地界。那两个小部落的首领虽然没有出帐来迎接,却与穿行而过的先零骑兵牧民相安无事。其中一个首领还送了几车粮食给他们。
      阿丽雅的热已退去,身体却仍是虚弱不堪。云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按时让她服上药。荒郊野外煎药固然不易,在她的眼中却并非不可克服。云歌与跖勒约定,无论迁徙到何处,每日的休整必须定时且长度足够她煎药。为了煎药,她又叮嘱侍卫随时备有柴木和净水。急雨忽至,云歌便与侍女扯起一片皮子遮着火堆继续熬煮;车队急令开拔,她便是耽搁了自己就餐的时间,也要将药煎好送到阿丽雅的口中。所以几日下来,众人都是车马辛劳,阿丽雅的病却有了起色,已能在车队修整时下车走上几步。曾经那么英姿勃发的她如今虽然一步一行弱不禁风,但在云歌行医者的眼中却令人振奋。
      “云歌,又害你饿肚子了。”阿丽雅将刚喝完的药碗交给一名侍女,又在另一名侍女搀扶下慢慢跪坐在火堆边的沙地上,“都是因为我的病,不然你应该和……呃……跖库儿在一起……”
      “哪有,我分明是沾了你的光。”云歌咬了一口手中又干又硬的饼子,睁大眼睛认真地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哪有机会被重兵护送到扜泥,逃离这战事。”
      “公主,羊肉汤已经炖好。”一旁的侍女将一碗热情腾腾的羊汤呈给阿丽雅。
      阿丽雅看了一眼火影中低头努力啃着饼子的云歌,起身接过羊肉汤慢慢走到云歌身边,道:“你待我如同姐妹。按我们草原的规矩,既是姐妹就该饮歃血酒,可我知道你这个汉人大夫一定不许我喝酒。不如我们同喝这碗羊汤,也算是在天神面前起过誓了……”
      云歌知她好意,又不忍违了阿丽雅与自己契若金兰的情谊,她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一小口饼子,点头道:“好,这饼子吸起的汤汁归我,剩下的归你。”阿丽雅不明就里,却也点头表示同意。云歌便笑盈盈地将手中的饼子放入了阿丽雅的碗中。不料干硬的饼子一下子膨胀起来,瞬间就吸去许多肉汤。
      “……怎么吸了这么多……”云歌大叫,她慌手慌脚地把那泡涨的饼子从碗中拿了出来,懊悔道,“我只想尝试一下我的一个新汤品的……”
      阿丽雅笑起来,那已经许久没有血色的脸上也荡起几许生气。她压低声音道:“你呀,怎么还是那个古怪精灵的汉宫宫女……”
      云歌也笑,眼底却也起了点点潮气。阿丽雅看在眼中,没有再说什么,只将碗中的羊肉汤慢慢喝下。
      云歌也将那泡涨过锅炕子放入口中,“嗯,汤浓馍香。等我回去,一定要把这个汤式写入我的菜谱中……”
      “那你一定要写上,是我阿丽雅提议羊汤代酒,才成就了你这个……这个……”
      “羊肉泡馍。”
      “对对对,成就了你的羊肉泡馍。”
      “一定一定……”
      “呵呵,阿丽雅可是好些了。”跖勒欣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云歌和阿丽雅都骇了一跳,回转身才发现是跖勒带着东良正向这边走来。云歌连忙起身抚肩行礼。然而跖勒挥手止住她,而后竟双臂一掬将阿丽雅抱入怀中,然后才跨步走近火堆跪坐而下。东良旁若无睹般也跪坐在火堆边。阿丽雅面色绯红,手上却因为大病初愈而没有气力,挣了几挣也没有挣开。
      羌人男子素来不掩饰心中的情-爱,若是兴之所至在众人前搂抱甚至亲吻也是正常。此时跖勒不仅对自己的亲密举动未有分毫不妥之感,还招呼云歌道,“云歌,你坐近些。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云歌硬着头皮侧跪靠近,眼睛只望着夜色中的篝火不作声。
      跖勒似乎也看出她的不自在,却只自顾说下去:“这里已是突澈湖,再往西走草原会越来越少,盐湖和沼泽却会越来越多。昨日我们经过依累部落时,我看那里有一片草场不错,准备把先零的牧民先留在那里放牧。”
      云歌望着火堆点点头,有些不明白跖勒为何要和她讨论牧民安置的问题。她想起孟珏临别前的嘱咐,默默然没有说话。
      “不过依累部落的人可能会觉得我们抢他们的草场,所以我要去他们的首领约定一下这件事。”跖勒又道。
      云歌仍是点头不语。
      东良笑道:“跖勒王子再说下去也要变得跟汉人一般罗嗦了。”他转向云歌道,又道,“跖勒王子是要我护卫两位王子妃在这里停两日,等他从依累部落返回后,再送你们去扜泥。”
      云歌仍是默然点头。
      跖勒有些不耐道:“云歌你怎么只点头不答话。难道你不相信我,不愿意与我说话?”
      阿丽雅在他怀中不平道:“云歌是大夫,又不懂打仗,她当然只能点头。”
      跖勒“嘿嘿”笑了笑,“好,只要云歌治好你的病,等打败了汉军你再给我生出娃娃来。她一句话不跟我说也行。”跖勒说着在阿丽雅的脸上狠狠啄了一下。云歌避视不及,匆匆间瞥见阿丽雅低头似羞怯,却有一丝悲戚之色在眸中。
      这一晚,整个西行的先零车队都在突澈湖边过夜。跖勒不顾云歌作为大夫的反对,将阿丽雅带回他的帐车过夜。云歌宿在阿丽雅的车中,听着西来的荒漠之风在突澈湖上如泣如诉,心中颇为不宁,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日云歌从阿丽雅的帐车中迟迟醒来时,原本跟在后面的牧民队伍已经变成远处的一荡尘土。跖勒还带走了一半的骑兵。云歌以为跖勒是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谁知从前队回来找她的阿丽雅却摇头道:“我听到了他与东良的对话,他们除了要把牧民留在那里,还要从依累部落劫马匹和食物。”
      云歌的心中一沉——看来他们一路顺利,跖勒不仅将孟珏叮嘱他不要和小部落纠缠的话完全抛在了脑后,还仗着人马主动抢劫弱小部落。两人只得与东良和车队停在突澈湖边,等待跖勒的归来。
      湖水碧绿如玉,倒影着远处的雪峰,湖中春鱼初醒,水面上时而掠过黑颈的白鹤和湖鸟,一派悠然宁静。云歌和阿丽雅望着湖上的美景,没有注意到东边的岭上,兜鍪的队列已如长蛇般越过山脊,绛衣短甲的汉军士兵正沿着坡面如锁链般向着湖边无声地收紧而来。最先越过脊岭的是手持刀戟的汉军步兵;接着便是高立马上的汉军骑兵,才翻上脊岭便跃马扬鞭,眼看就要冲下坡来。
      东良领下的先零骑兵终于注意到了东面山岭上的异情,随着一声炸响般的“汉军,汉军来啦”,画角声,战鼓声,刀铁声,蹄踏声,马嘶声,嚎叫声瞬间打破了湖面的平静。
      “快送王子妃上马……女人快上马……”东良大叫着打马向云歌和阿丽雅飞奔而来。
      云歌愣了一瞬,即刻明白东良让她们上马而不是上车,是已经判断出唯有弃车,倚仗马匹的四蹄才有脱险的可能了。她快速将阿丽雅扶上马背,自己也爬上马背。还未坐正,东良已经一鞭抽在她的马腚上,眼前的一切随即向后倒撤而去。
      “跖勒王子还没回来,车队不能向西走。”东良的声音从后边传来,“你们先跟唐尧的人马向东南走去找跖勒王子,我们在这里截住汉人。”
      云歌不知唐尧是谁,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熊腰虎背的羌人武士正带着几十个手持钢刀的骑兵交错而驰,如弧形的盾牌包拢在她们后边,将她们和汉军隔绝开来。耳边羽箭挫风之声旋即响起,几名跟在他们身后的先零骑兵中箭跌下马去。那弧形的骑列骤然漏去几条缝隙。透过缝隙,云歌瞥见密织的羽箭如雨水般射向她们方才凭风眺望的湖岸边,东良挥刀嘶喊的影子微微一闪便被那黑色的箭雨吞没了。
      强弩将军!
      “不要回头,云歌,不要回头……”耳边传来阿丽雅急切地叮嘱声。身后的先零骑兵也长啸起来,不知是在警告她还是在为他们自己振奋士气。
      云歌转回头,看见她们的马正驰过一片刺叶的灌木丛,奔向前方一片低矮的树林间。
      注[1]羽林孤儿和期门佽飞:两者都是汉代皇帝的护卫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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