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非凡

　　平凡用柳枝将头颅调转过来，见那东西的脸上盖着一层黑褐色的短毛，皮肤褶皱得像是耄耋老者，脸颊肌肉扭曲，两眼浑浊泛白，嘴巴不断开合，尖锐牙齿碰撞出冷寒的脆声，过了很久才停下来，最后大张着僵硬的血口。
　　这东西的血刚喷洒出来的时候是鲜红的，一落地便成了炭黑，幸而平凡杀人的时候自己身上从来没溅过半滴血，倒是他方才用剑斩断这物头颅，洗剑的水都变成了黑的。
　　那怪物躯干蜷缩在草地上，身上有件破烂的断袖衫子，布料下面的皮肤也是黝黑的，臂膀和腿上都生出了长毛，手脚指甲长而锐利，如弯勾一般，活像是个猿猴。
　　这是……？

　　“鬼……鬼啊，咳咳……,”黎巧醒来后便要坐起来，身上却软麻无力，又跌在了床上，惊恐地睁大了一双美目不停道:“有鬼，有鬼啊……”
　　看到了闻声而入的“方闲临”，一把捉住他的袖子，“有鬼，御郎，救我……真的有鬼啊！”
　　惶然得声音都变了调，鬓发被冷汗打湿，形容颇为憔悴。
　　“方闲临”握住她手温声道：“没事的，巧儿，那不是鬼，这世上没有鬼的。”
　　“闲临……”黎巧想要想要挪动另一条胳膊去抱一抱面前的情郎，却也有心无力。
　　平凡靠在门边，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二人。
　　其实林霏和平凡都没想出来，除了鬼，还有什么适合来称呼这怪物。
　　这几日他们都翻阅了不少典籍，却也一无所获。
　　而奚澜重金寻来的“名医”，也没一个能够诊断出黎巧是中了什么毒，战战兢兢开下几味用来将养身子的昂贵药物，更是没什么效果。
　　黎巧的伤口很快愈合了，倒是不用担心接触她的时候被染上这种怪病。怪的是这毒看上去烈得很，但她似乎除了嗜睡和身子软麻以外，没有别的症状。
　　奚澜这一日，将二人又喊去阁楼，林霏见他面色又深沉了些，直觉告诉他，这次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是人。”
　　“人？？”两人俱是不信，人？！开什么玩笑？那种东西，能被称之为人？
　　“我也难以相信，我找人将那怪物剖了开来，里面五脏六腑，骨骼肌理，无一与人不同，唯独血液，含有剧毒。”
　　“拿来试毒的牲畜都疯了一般，见人便撕咬踢打，便是主人也认不得，有的指甲一日长出来存许，钩子一般尖利，死了以后和这怪物更是如出一辙，它们的血，半点不能沾。”
　　“最令人作呕的，还不是这些。”
　　“无论是这个人，还是那些牛羊猪狗，都吃上了内脏。”
　　“而且是，不计一切地攻击活物来获取内脏，其次是新鲜血肉，直到活活将自己的胃撑爆。”
　　“我的人从那个怪物胃里找到了不少心肺肉……而且都是，人的。但是他的胃虽然胀大松弛，却始终没有像那些畜生一样被东西塞满，倒是很奇怪。”
　　“或许人毕竟是人吧。”
　　奚澜说完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这种东西，还能被称之为……人吗？倒不如说是鬼。
　　奚澜也叹了一口气，“黎姑娘的病症，我听流宫实在力所不逮，不过我觉得，或许有一个人可以。”
　　“方闲临”和平凡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良颐，神医良颐。”
　　妙手杏林客，仁心良公子。
　　有人说这世上没有杏林客请不走的无常，黎巧中的毒如此古怪，连听流宫请来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但想来良颐那里，或许还可有一线希望。
　　“神医现在还在朝歌城，但不巧的是，那里的周边村镇最近疟疾横行，抱恙者颇多，他绝无可能抽身过来。”
　　是了，不说神医怎么可能千里迢迢来为一个小丫头看诊，就说良颐的脾气也是没可能的。当年廖王爷万金买良颐来为家中老父医治，他一样不为所动，只说道：“只有病情轻重缓急，断无病人贫富贵贱。”
　　这样看来，再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两人向奚澜辞别，带上大半时间都在昏睡的黎巧赶回朝歌城。不知毒发要用上几天，但这样厉害的毒性，想必也不是容易相与的，归路匆匆不方便用车，幸亏平凡那照夜玉狮子这次也不甚嫌弃 “乖巧”下来的黎大小姐了，有这样一匹稳健良驹安置病患，二人也能稍微安心些。奚澜又将自己两匹坐骑借给二人，虽然不如玉狮子，但也是一日千里的宝马。
　　这次用了六七日，三人便赶回了朝歌城。
　　“方闲临”在马上揉了揉额角，颇感头痛烦闷，沿途他零零碎碎做了一些梦，都是些关乎陆遥庭和平凡的少年旧事。
　　“阎王催命尚可活，阴司叩门已末路。”
　　阴司殿刚一现身，便有恶鬼上门，难怪自己会梦见这些东西。
　　等等！
　　方闲临……陆遥庭……方家灭门……阴司殿……恶鬼……御魔令！
　　莫非，这御魔令竟是来御这恶鬼的么？
　　想到方家的说辞，黎老庄主贪婪的眼神，山涧和方家旧址的腰牌，阴司殿的酆都拔舌狱，还有那伤了黎巧的罗刹恶鬼，事情似乎在瞬间明朗，却又立刻陷得更深。这其中有如蛛网蚕丝九连环，一层裹着一层，一环扣着一环，刚解开一些，便被下一个古怪纠缠。
　　“今日过了进城时候了，我们先在城外过一夜，明日入城吧。”
　　“好——。”
　　“方闲临”欣然应声，没了碍手碍脚的铁链，轻松地跃下马背。
　　这两日平凡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既不来坏心眼地招惹他，也不肯多赏他一个眼神，而有时候“方闲临”转身开始做点什么的时候，平凡又开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搞得他就算睡个觉都脊背发凉。
　　他这四师兄说是变了，倒也没怎么变，原本就懒得说话，唯独坏起人来，可不怕折腾。可惜的是最近异变陡生，连他唇角那点玩世不恭的笑容都不能常常得见了，不过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副目中无人的狂妄样子。
　　不过他认真时候的样子，林霏也是喜欢得紧。
　　俊逸的面孔因为皱眉而显得越发英朗，薄唇微抿着，眸光泠若清酒，尤其是他情绪一旦强烈，反而会被刻意收敛起来的时候，俨然是个清冷寡淡的白衣剑客。
　　不少江湖女子，就是爱上了他这副模样，每每注视他的眼神都如醉如痴，似梦似幻。
　　就这么想着想着，“方闲临”头枕着软草，便睡了过去。
　　梦里正是残月高悬。
　　潇潇雨歇，酒香飘荡在石筑小亭，回廊九折，檐牙闲倚着白衣剑客。
　　当林霏闲来无事在水榭长廊中漫步时，正看到他的四师兄平凡背靠着石亭亭盖，长靴踏着角梁，仰着头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好不潇洒，偶尔洒落的几滴梨花白在水面上溅洒出点点波纹。
　　这喜欢攀高的毛病还不改，什么时候，四师兄也能站有站姿地在地面上多待上一会儿？喝酒，睡觉，擦剑，凡是能在屋顶上做的，平凡绝不在地上做，就连被戏称为恶霸双猴的刁家兄弟都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仗着轻功好，屋顶的平凡都快成了桃奚一景。
　　“师兄，怎么还不歇息？”蓝色绸衣的少年自一旁岸边踱了出来，嘴角噙着温雅的笑意。
　　“你不也没睡？”平凡晃了晃酒坛，见坛中空空便随手扔了出去，从身边又拿过来一坛拍开封泥。灌注着内力的酒坛“扑通”一声砸入水中，飘摇着似乎是要浮上来，却又很快沉入水底。
　　“师兄怎么能和我比，你可是每日酉时便歇息的。”
　　“有酒喝，还睡什么。”平凡单手持坛，又喝了一口。
　　“师兄说的有理，那有酒喝却不分给师弟，是不是罪过？”
　　“林霏，这些年来，你愈发长进了啊。”
　　“是师兄教导有方。”林霏眼角一弯，笑吟吟道。
　　“你若是喝得到，便来取吧。”
　　话音刚落，酒坛从石亭顶直直落了下来。
　　林霏立刻足尖点地，飞雁一般掠了出去，踏着水中莲叶直奔向酒坛。
　　平凡在扔下酒坛后纵身一跃，左脚点过右脚脚背，随即右脚又点左脚脚背，头朝向下追赶着酒坛落势。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在夜色里一晃而过，倏忽之间便要重合在一起。
　　就在林霏的手即将触碰到坛身时，平凡的食指已经勾起坛沿，看似轻巧一挑，坛子又向上飞去，刚好落入平凡怀中。
　　平凡凭空转身向上，翻掌对着水面凌空一击，借力又御风而起，跃回了石亭檐角。
　　林霏同时靴尖一拨莲心，倒转了方向落脚在石亭长凳外缘。
　　稳住了身形后林霏朗声笑道：“流星赶月，瞬息万变第七式，恭喜师兄了。”
　　“轻灵有余，迅捷不足，师弟，你的汵泽莲歌还差些火候。”平凡提起坛子仰头灌了一口梨花白。
　　“师兄指点的是，看来这杯酒，我今天是讨不到了。”林霏故作惆怅道。
　　“这酒怪凉的，不喝也罢。”
　　“难怪师兄今日如此冷淡。”林霏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来金屈玉笛，凑到唇边吹了一曲。
　　“我还以为这酒就够冷了，想不到你的笛声更冷。”平凡皱了皱眉，搁下酒坛跃入亭中。
　　“谁让师弟我心寒呢。”林霏也放下来笛子，耸耸肩道。
　　“你心寒就不要吹与我听，免得冻煞了人。”
　　“我心寒还不是因为师兄你，”林霏收敛了笑容，沉声道：“师兄，你以为你自作主张私藏下师父的战帖，就无人得知吗？”
　　“我明日自然会替师父应战。”平凡神色一动，这点外露的情绪却也只如一石入海般很快湮没无声。
　　“你置师父的声名于何地？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君晔庄庄主谢远秋是个徒弟迎战的懦弱之辈？你又置自己的性命于何地，你以为你区区九年的武功能够敌得过阴司殿主陆遥庭？”林霏怒而质问，字字诛心，掷地有声。
　　“师弟认为我会毫无准备？”平凡从林霏身边擦肩而过，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曾以为...你有十分的准备。”现在才知道，你却是连回来的准备，都未曾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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