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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诡
章二十波诡
白毅等着息衍一起撤入内寨之后,两人便相伴来到归大年等人面前。
这是内寨中最为阔大的一处厅堂,一半掩在了石铸的建筑里,一半呈内阔外紧的口子向外伸出,原本是内寨中女人们织布劳作的地方,当年为了躲避匪患几经修缮,足能称得上坚固。如今众人都缩进了这处堡垒,高大围墙上几个对外的通道都被从内堵住,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但他们仍然谨慎,只点了两盏有些昏暗的油灯,以免成为黑夜里那些怪物的目标。
“你们有多少人?”息衍问归大年。
归大年此时在油灯黯淡的光线下显得颓丧而老迈,他摇了摇头:“老胡拼着自己吃了那厮的毒药换他信任,想尽办法扣下三四成的药,兄弟们在其他人刚服药几天内也能装上一装,今晚上只能撤出来了,原本总能跑出来五六百人,但是看如今的样子,眼瞅着是不行啦。”
白毅问道:“胡长老?”
归大年道:“老胡原本就管着我们山寨里烈花弧的出入进项,老夫最先中了招,不想却给白先生误打误撞之下救了回来,老胡后来被逼服了药是给那狼崽子表忠,一部分的药就由他来分发了,所以才能扣下。余下的人,不是被药疯了,就是真的疯了,跟了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夫原本以为自己也算是留了点手段,邬华那个狼崽子毕竟还生嫩,不成想还是被堵在了这里。”
“老了,真是老了。”归大年感慨,“要是两位早先上山,说不定就不同了吧。”
“药在何处?”白毅问。
归大年道:“就在这里,邬华那帮子人将这儿毁了以后就不管了,差不多就是老夫中毒的时候,老胡就把药偷偷藏在这儿了。”
息衍与白毅望向对方,虽然光线昏暗,仍冲着对方暗暗点头。
息衍令进入这个大厅的山寨中人前后左右均以半臂相隔迅速排好,然后绕着诸人快步走了一圈,回来后与白毅说了两句话,便道:“在这里的大约只有四百余人。”
白毅点点头,便给这些人各自安排了活计,挑出几十人分作十人一队编了号去内寨探寻,一有不对便熄灯灭烛,又点了几个编了号的十人队去内寨的女墙上选定的几个方位放哨,其余人等便将他们留在原地休息,他的声音不大,但自有威仪,归大年以下,诸人均听从他的调遣。
归大年来到息衍和白毅身边,借着油灯看见这两人一脸平静,也就有心安心了,问道:“两位先生,不知如今带着我这四百兄弟,能突出去多少人?”
息衍道:“来的时候我已经多方查看,恐怕不行。”
他转对白毅道:“我说白先生,我俩怎么倒像是自己钻进人家的口袋里了,跟你在一起,息某好像特别容易倒霉啊。”
白毅低头试弓,并不理他,手指在弓弦上摩挲,昏暗灯下映出他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毕竟有不少人曾在此处生活过,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便在黑暗里将物资全部清点完毕。他们翻出来一些武器,虽然不算精良,但足能装备五百余人,白毅从中取了些弓箭装好。这内寨中被胡长老私自藏下的烈花弧足有两大箱,大多已被制成了药粉,还有一些干枯的成熟干花,这种花粗看去如同一个个褐色的小铃铛,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息衍执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看药,然后吩咐几个人将这批烈花弧抬了下去。与白毅擦身而过时他顺手将一个小玩意儿塞进对方手里,白毅将之攥进手里摩挲,环形的物件摩擦着他的掌心,那是一个玉质粗糙的扳指——这几天白毅又一次开始用箭,虽然他的手指早已不会像少时那样被弓弦磨得流血,划出一道道细碎的伤口,但他仍默默地将这个粗陋的小玩意儿套在了指上,然后将戴了扳指的手指在牛筋所制的弦上轻轻一勾,弓弦嗡嗡作响。
这种令人惊异的有条不紊在不久后被打破。
“不是东西,真他妈不是东西啊,”归大年刻意压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快步走到息白二人身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仍能看见他全身都在发抖,“我一直在奇怪,短短几天,女人和孩子们都去哪儿了,都在地窖里,在地窖里啊!这群狼崽子!”
息衍道:“你慢慢说。”
归大年按着膝盖坐下,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开始诉说。半个时辰前,被分派去内寨各处搜寻物资的众人在黑暗里开始行动,其中一队人知道这个内寨里有个很大的地窖,专用来储藏粮食和盐巴,虽然山寨里有半年多风平浪静,但里边还有一些箭矢短刀之类的武器想必可以用上,他们便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当他们撬开了地窖的铁门进去,借着火烛,却看见了仿佛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们的面前躺着几个人,身体扭曲在地上微微抽搐,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僵硬的姿势,其中一个男人叫了一声,他认得其中一个将脸对着地窖口的女人,那是他已经被邬华等人毒疯了的把兄弟的妻子。
他们将油灯高高执起,发现触目所及,到处是这样扭曲而僵硬的女人和孩子们,他们的姿势各不相同,但都透出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在这个肮脏的、黑暗的地窖里无知无觉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速之客们被这样的景象吓坏了,他们顾不上再去翻捡武器,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地窖。
息衍和白毅带人去查看,他们首先让惊魂失魄的土匪们把女人孩子们抬出地窖,白毅和另一个略通医理的男子一一查探过去,发现竟有大约五十余人还活着,只是因为中毒和缺少食水而极度虚弱,于是又分出二十人的小队负责照料,好在女人小孩们到底力弱,织布机上未完成的粗线和布匹成为现成的束缚,忙碌了半宿之后,他们也终于安静下来。
“应该是被试了药,”白毅摇摇头,“我看不清,有些人的症状与北大营伤兵营里相类,有些却不同,我想是他们将药物做了改良,活着的这些人,应该与归寨主中毒的时间差不多。”
“他们要做什么?”息衍明白白毅口中的“他们”是指什么人。
“先不管这些,”白毅看向归大年,光线太暗,人们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彼此,但总是读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我与他计算过,以你们这些人的战力,如果趁着夜色硬突,大概能有一半的人出去。”
“一半?”
“如今连一半的机会也没了,”白毅指着眼前一个女人无知无觉的身体,“他们无法移动,再过两天还解不了毒,就要彻底死去了。”
“你什么意思?”息衍明白了他的所指,出声质问,“你要为他们解毒?你没有药,没有时间,外面围着几倍于我们的疯子,你能怎么办?”
白毅轻轻抚摸着弓弦:“邬华身边的那些人,自然无计可施。但这些人,我已经查探过,症状与城北大营相去不远,只要撑过两天,就可能为他们解毒。”
“你这个蠢人!”息衍一把拽出了白毅的胳膊,他本来是压着嗓子说话,现在却忍不住咆哮起来,“为一个几乎无胜算的可能,要将自己赔在这里?我果然没说错,你总是关键处最蠢!”
“还有这些人……”息衍指着归大年身后的那些人,夜色仍浓,借着油灯的昏暗光线,男人们的脸都看不分明,将油然而生的恐惧掩在未知中,“你要带着他们为这数十人的可能一道取死吗!”
“取死?”白毅一笑,“我在这里,就是求生之道。”
息衍似是一怔,他将腰侧的剑按在了腿上:“果然是你的风格,总是这样狂妄自大,不知好歹。相交三十年,我和你真是永远都做不了同路人。”
“走吧,”白毅说,“既然不是同路人,你走吧。”
“不是同路人,你从前就这样说,没错,我也不是没坏过你的事,”息衍笑了起来,“那就告辞了。”
归大年为他们突然爆发的争吵所慑,这个在锁亭山当家二十余年的老者因为这对好友突然的争执而不知所措,只能不停抚摸着一个被安顿在布机下的孩子的手,当他听出不对来,正要上前相劝的时候,息衍已经被气得离开,他转向内寨中另一处地方,他说自己要去拿武器。
“外面是漫山遍野的疯子,但即使他们加起来也没你面前这个人疯得厉害。”息衍这样说。
归大年看着白毅,白毅亦平静地看着他,然后他对围坐在一起的土匪们说:“息六当家想要独自下山,他的本领很强,足能护着二十人下山,你们若有愿意离开的,就跟着他走吧。”
归大年摇了摇头:“让年轻人去吧,我虽老糊涂了,但还不至于就这么一走了之。睡在地上的这些人里,虽然没有我的女人孩子,但我们当初建起这个山寨,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即使如今我犯了错,害了太多的人,但能得到改正自己错误的机会,我仍旧不想放手。”
归大年蹲了下来,捂住小孩子的额头:“二十年前未完的守护,希望今天可以继续。他们大多是很多年前就随我一起上山的兄弟,我想他们也同我一样。”
老者站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语意里却透出不容抗拒的坚决:“年轻力壮的挑二十个与息六当家下山,你们在这内寨里没有挂碍,不用守在这里送死。”
归大年说得豪壮,他手下的匪徒们亦在此时显露出视死如归的气魄,这些往日的狂徒纵然害怕,面对极有可能逃生的希望,也仅有五六名年轻人站了出来,归大年探了口气,执了油灯上前,将十几个面嫩的小子自人群中拽了出来,擦去他们面上的泪水。
“下山吧,下山了才有希望。”老者对年轻人们说。
然后他转身面对白毅,单手虚做一礼,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脸上的沟壑,后者的半边脸在油灯下映出冷峭的棱角,另一半边脸却掩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知道你们是一路人,”虽然听到了两人方才的争吵,归大年仍旧这样说,他对着昏暗的大堂里环视一周,继续道,“白先生,您还是跟息兄弟一起离开吧,他想必已经做好了下山的准备,这么长时间不曾离开,未必不是在等您。”
白毅看着那些昏迷不醒的妇孺,平静道:“凡事有所不为,但有些事不得不做,归寨主不必多言。”
归大年专注地看着白毅,将油灯塞到身侧一人手里,这个做了二十年土匪的老者突然长揖到地:“多谢白先生,一切由您主持。”
白毅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开始吧。”
他一挥手,先前挑出的二十名年轻人沉默转身,追随息衍而去。
天色渐渐放亮,邬华等人也已经发现了内寨的不对,两千人马在他的引领下静静围向内寨,这支奇特的军队如同渐渐漫起的洪水,远远看去,让人感到一阵窒息。息衍带了二十个人下山,他们要趁着包围圈由外寨转到内寨这个过程中漏出的间隙,逃离这个绝望的所在。
与此同时,也有另外一些人偷偷离开了这里,他们手脚并用着攀爬出内寨,想去投靠邬华。这些匪徒们本就是乌合之众,想到将要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纵然是归大年多年积威,又被激起了想要护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的血性,也终有人被吓破了胆,他们不想冒险下山去求那一线生机,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才相处了几日的外人身上,便毫不犹豫地依着本性翻越了围墙。
黎明将黑夜的面纱缓缓揭开,白毅站在内寨中最为高大的瞭望塔上,他的手指拈在了羽箭之上,看着那几个狼狈逃离的黑影,始终没有发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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