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我

　　我决定先回家一趟，看看爸妈，顺便把姥爷炒的茶叶带回去。

　　回到那个城市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所以我瑟缩了两年。两年之后，说不上脱胎换骨，但至少，我能面对以前的人事物了。

　　火车轰轰隆隆，穿过高山，跨过大江大河，横贯茫茫原野，独自行过千山万水，总有一个终点。

　　只是二十来个小时的车程长得让人绝望……

　　上铺的兄弟鼾声震耳欲聋，下铺的娃娃哭得不亦乐乎。我在中间闻着对面大爷的脚气，苦不堪言。

　　每当这种有苦说不出的时候，我总是想到黄甫曾说的一句话——俞希你是条货真价实的汉子——然后以黄继光邱少云文天祥式的悲壮默默扛下一切，默默忍受一切。

　　记得当年摄影协会组织野外拍摄活动的时候，黄甫利用他和会长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表兄弟兼好基友——跟我分到了一组。他没有带着我去拍山川河流，飞禽走兽，人间百态，而是带着我寻找一条废弃的铁路。

　　那条废弃的铁路不知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我们找到它穿过城市公路的一段，沿着轨道一直走到郊区的田野，也不见它中断。

　　在城市，它一半埋在水泥里，在田野，它一半掩在黄泥与杂草中。

　　它像是被遗忘了许多年，却毫无怨言般自行被岁月掩埋。

　　我说：“没有全被埋住，应该荒废没多久，最多十几二十年。”

　　黄甫文绉绉地说：“很多人都忘了这条路，但这条路却记得哪些人是哪一站的过客，哪些站是哪些人的归程。”

　　我说：“你鬼扯。”

　　他说：“不信你摸摸它。”

　　我真拿手去摸了。摸掉一层铁锈，就看到了火车行驶过的痕迹——光滑的表面有些许划痕。

　　我顿悟黄甫所说的话，以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他，用心脏用灵魂朝他发声:我懂！这是岁月的痕迹，这是历史的记号，这是归家的讯息！

　　他捂着肚子大笑，“哈哈哈……你个白痴，说什么你都信！哈哈哈……”

　　嘴欠的下场是，后来的两个月中，姓黄的一直顶着两个熊猫眼。

　　可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也知道，总有人还记得那条孤独的铁路。

　　那时候，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说不尽的段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连生气都气得很开心。他似乎总能把快乐带给身边的人，也十分清楚如何去调解我的情绪，以至于我忽略了他自己的感受。他也许一直隐忍着克制着，才能表现出什么都无所谓的天真活泼。

　　回到家，爸妈见到我犹如见到死人复活般诧异，我说，爸茶叶是姥爷给你的他老人家精神不错就是看上去更老了妈我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累死了有没有热水我洗个澡先再补个觉。

　　然后我在爸妈从发愣中清醒之前，完成了找衣服洗澡躺床上睡着等一系列活动。

　　意料之中，我的房间连积尘都没有——妈每天都在打扫，我的床也是铺好的，仿佛每天都在等着主人回来。

　　半睡半醒间，我听见客厅里妈抽泣的声音，接着听见爸说，回来了就好，都过去了。

　　我默默抽自己一巴掌，过去都过得什么混蛋日子！

　　两年间，这个城市变化很大，连火车站都修得更霸气了。以至于没看到火车站站名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下错了站。

　　小区旁边的街道全部进行了整改。原来的红灯区，苍蝇小吃店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装修得挺小资的美容店和餐饮店。

　　我差点以为自己弄错了家的地址。还是以前卖包子的王大妈——如今已荣升某著名连锁餐饮企业小区分店经理——给我刷的卡，我才进了小区内。

　　看，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变得更好了。

　　晚上，老妈做了猪蹄烤鸭土豆炖牛肉香菇鸡红烧鱼梅菜扣肉大蒜炒腊肉番茄炒鸡蛋等等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我说：“妈，咱家就三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

　　妈严肃地批评我：“吃不了也给我吃，你看你瘦得那猴样！”

　　我正准备说什么，爸摇头示意我不要顶嘴。

　　我低头默默扒我的饭……

　　果然回家还是被嫌弃的命啊，不过被妈嫌弃的我仍是贱贱地觉得很欢喜。

　　勇敢面对曾经的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我的电子邮箱。其中二十多封陆维钧的道歉信，十来封张琪的道歉信，一百二十五封黄甫的信。

　　黄甫的信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我刚搬去山下的头几个月写的，信的内容主要是问我去哪儿了；第二个阶段，离我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有大半年之久，主要在求证我是不是死了；第三个阶段，是在他以为我死了之后——由于我妈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又不堪黄甫的骚扰，只好告诉他我走了，然后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便将“走了”自动理解成“死了”——他给我发的除了满是蜡烛和白绫的电子明信片，尽是些肉麻兮兮的话。

　　他说:小希，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走了。以前你总在我跟前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总觉得见得到你却抱不到你，还不如见不到你。现在真的见不到你了，我却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就像那条废弃的铁路，没有了要到达的方向。你说你喜欢陆维钧，那种喜欢就好像一种回归，他抱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你说你是他的肋骨。我喜欢你，却觉得自己像被谋杀了一样，看到你，胸口气闷，像被人堵住了口鼻，呼吸不了。看不见你，不仅被堵住口鼻，连每一个毛孔都被堵住了，我无所适从，我浑身难受，我恨不得一枪崩了自己……

　　他说:小希，离你离开这个人世已经两百四十九天了，我在泸沽湖给你写下这封信。我看见翩翩起舞的摩梭姑娘，总是要想起你。我总觉得，你也该这样跳舞，你也该这样笑……

　　他说:小希，你总说人生是孤独的，我也这样觉得。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人格，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想，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同伴的我们当然孤独。可以前我总是想啊，要是小希你觉得孤独了，我就抱着你，陪着你，让你觉得有一处回归的地方，也就不那么害怕孤独了。以前我还想，你说你的世界，别人走不进，但我偏偏要走进，哪怕隔着一层膜，我再怎么努力也走不满一百步，那我也要走完能走进的极限九十九点九九步。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只盼望你一个人在天上别觉得孤单难过，我跟我过世的奶奶打过招呼了，让她多跟你聊聊天说说话，你们也好做个伴，再过几十年，我也去陪你，你可不能嫌我太老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太早看到我……

　　他说:小希，听说牯牛降有一种有灵性的鸟。朋友寄给我一张照片，那只鸟的昂首挺胸，不可一世，一对黑漆漆的眼睛十分灵动，像极了你。你知道吗，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我没有看到一个与你相似的。我居然觉得那只鸟就是投胎转世的你……

　　看着他一封封的信，我一会儿被他逗笑，一会儿被他感动哭，一会儿又被他祭奠我亡灵的明信片气的半死。

　　可我总算明白，那天拍到那只鸟后，他为什么将我抱得那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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