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在见到安珀拉着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之前，杨似非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堪称救命恩人的少年了。而此刻，他披着一件外套，一头鸟窝一样的头发，脸颊还带着竹席的压痕，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这样一个多云的，他穿着工装正在修佐格家窗户的上午。
　　“你怎么…”杨似非惊得几乎要把手里的榔头丢出去。
　　安珀显然也没有做好重新见面的准备，红着脸局促地看着地面。他不知道那天和钟舫的对话被杨似非听去了多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被自己拉过来的科里索菲。安珀的名字不够响亮的话，科里索菲·穆西可是人尽皆知的少家主——两个人匆匆赶来了，见了面却陷入了某种微妙尴尬的气氛。…
　　最后还是杨似非主动打破了僵局。穿得像个泥瓦匠一样的替罪羊从梯子上跳下来，落地时的灵巧和他的打扮严重不符:“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科里索菲从小跟着父亲和爷爷出入各种交际场，此刻比起安珀来反倒显得大方一些。他上前一步，“我们来找替罪羊。”
　　“柯兰！”安珀拿剑鞘打了科里索菲一下。
　　不出所料地，杨似非立马警觉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榔头。他盯住科里索菲简单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大半张脸都被盖在黑色的口罩里，比身后的安珀高点有限。
　　“安珀？”他把视线重新投向满脸不知所措的安珀，挑挑眉发出了询问。
　　本应立即做出回答的安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杨似非的询问。半晌，他机械地张张嘴，喉咙里传出气流的嘶嘶声，眼睛里涌出泪水。
　　安珀觉得此刻自己仿佛被人套在了一个壳子里，他想说话，但是气流从喉咙里穿过，声带像是被切断一样毫无反应。他想掏手机打字，但是手脚乃至整个身体都像是灌满了滚烫的钢水，让他觉得哪怕动一下，这些流动的金属就能蚀穿他焦黑的皮肤，他甚至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烤肉味道。
　　“说不定还挺好吃的。”安珀想着，觉得自己的眼球和血液已经被高温汽化了，滚烫的液体从空荡荡的眼眶里漫出来，带着令人头皮发紧的烤肉的滋滋声，顺着脸颊滴到地上，一砸一个坑。
　　一边的科里索菲完全慌了手脚，眼见着安珀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目眦欲裂地睁着眼睛，琥珀色的眼瞳早已经失去了焦点，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停地涌出。
　　“喂！想想办法啊！你是成年人吧！”走投无路的科里索菲想到了杨似非。
　　杨似非也顾不上防备科里索菲了，一个箭步站到安珀身侧，伸手在安珀额头上拍了四道黑乎乎的手指印，已经失去意识的安珀应声向后倒在了杨似非的臂弯里。杨似非把他拦腰抱起，看着怀里的少年软软地垂着脑袋，头发被泪水打湿粘在脸上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瞬时心疼得仿佛有千万根骨钉打在他的心口。
　　杨似非把安珀轻轻安放在了自己的床上。他从未对什么东西如此小心过，仿佛眼前木板床上昏睡着的少年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随时把他摔碎。
　　“柯…柯兰，对吧？”安顿好了安珀，杨似非回身去找跟过来的戴口罩的人。
　　科里索菲点点头。他一直都是比较有眼力见的人，看出来安珀并不想让这个泥瓦匠知道兄弟二人的出身。反正柯兰只是个小名，对应着的有无数个不同的名字。
　　“你和安珀是什么关系？”杨似非拿湿毛巾擦干净了安珀白净额头上那四道黑乎乎的手指印。
　　“兄弟。”科里索菲简短地回答，同时摘下了口罩，用那张和安珀如出一辙的脸证明了自己的话。
　　杨似非的脑袋在科里索菲和安珀中间来来回回地晃，直到科里索菲开始怀疑他其实和安珀长得不像的时候，杨似非才停下来，说了一个结论。
　　“你是哥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科里索菲拒绝回答杨似非白痴一样的问题。
　　“杨似非。”泥瓦匠拿手上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向科里索菲伸出去。
　　科里索菲勉为其难地握了握，觉得沾了满手的泥巴。
　　“安珀怎么了？”科里索菲挂念着弟弟，“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杨似非罕见地叹了口气，“恐怕是药物导致的幻觉。”
　　全身麻痹。突如其来的高烧。发不出声音。这都是在替罪羊之间极为流行的所谓“止痛片”会出现的副作用。杨似非想起来自己初见安珀的那一晚上，也是这样陷入了药物的幻觉……等等？杨似非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有多久没有陷入这样的幻觉了？
　　“你弟弟…安珀他…”杨似非吞了吞口水，觉得脑门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个不停，“有认识哪个替罪羊吗？”
　　科里索菲点点头，“是他拉着我来找替罪羊的。”
　　这里。佐格庄园。刚进入庄园的时候艾薇儿就说了，偌大的园子里除了她和看门人，再剩下的活人就只有杨似非了。那么安珀就是来找他的，安珀认识的替罪羊，应该也只有他一个。
　　然后现在在这个少年剑士的身上出现了替罪羊才会有的病症。这事只能和他杨似非有关。
　　还没等杨似非继续往下细想，艾薇儿转着轮椅便出现在了门口，“杨似非你窗户修好了没有啊？”
　　杨似非和科里索菲同时转过头去。艾薇儿惊讶地捂住了嘴巴，手袖上缀着的蝴蝶结几乎要被她吃进嘴里，“科科科科……”
　　科里索菲冲过去，一手严严实实捂住她的嘴，一手推着轮椅就冲出了房间。
　　“嘘——”走远之后，科里索菲蹲在艾薇儿的轮椅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艾薇儿扒开科里索菲的手，用浑身的力气发出了能发出的最小声音:“科里索菲？！”
　　科里索菲不置可否，“别让杨似非听见。”
　　“你怎么在我家？你知不知道穆西家上下都在找你？”
　　小少爷一听这话便耷拉下眼睛，蔫头蔫脑地嗯了一声。
　　“那你还不赶紧回家？”
　　“我也是有一点小小的苦衷的…”科里索菲满打满算也没见过艾薇儿几次，并不想把海妖的事情告诉她。
　　“你跟杨似非在一起干什么？”艾薇儿以为科里索菲早就知道了杨似非的替罪羊身份。堂堂少爷居然和替罪羊私下见面，还约在自己家，穆西搞不好早就知道了自己和杨似非的交易。
　　“安珀说要来找替罪羊的，我们在庄园门口碰见他了，他俩好像认识，就停下来打个招呼。”说完看艾薇儿一脸茫然，科里索菲又补充了一句，“安珀，我弟弟。就那个，那个国属三中的光明神眷属。”
　　艾薇儿了然地点点头。安珀作为国属三中的优等生还是相当有名的，毕竟学生时期就被收入了天临十四神之一的门下，这种天才可是相当稀有的存在。
　　“所以？”艾薇儿问，“你弟弟呢？”
　　“杨似非房间的床上。”
　　艾薇儿满脑门的问号。科里索菲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对了…你能帮我约个医生吗？以你的名义。”
　　艾薇儿心领神会地笑笑，“放心啦我不会说的，我…我也姑且动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嘛。”
　　科里索菲松了一口气。艾薇儿很明显是误会了什么，不过这个误会反而不失为一件好事。
　　半个小时后，医生，艾薇儿，戴口罩的科里索菲和换下工装的杨似非一起站在了杨似非那间不大的卧室里。
　　医生收起听诊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翻翻安珀的眼皮。
　　“怎么？”杨似非抢先问。
　　“这是替罪羊的药物并发症。但是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有过吞服或者注射这种精神类药物的迹象。唯一的可能就是…”医生顿了顿，把听诊器放到出诊箱里，似乎在趁机组织语言，“藉由神明之力造成的药物作用转移。”
　　“什…什么转移？”科里索菲没听懂。
　　“和替罪原理相同的药物作用转移。”医生解释着，“换句话说就是借用神明的力量，净化对方被药物侵蚀的部分，并把毒性转移到自己身上。”
　　杨似非瞬间就明白了。“有什么方法能治吗？”
　　“你们也不用担心，他只不过是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突如其来的副作用，在幻觉里陷得比较深而已。只要让他自然醒过来就行。”
　　“不是。”杨似非摇摇头，“怎么才能把这部分药物毒性再转移回去？”
　　医生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药物作用转移并不少见，他见过无数情侣到医院要求进行各种各样的转移，但是从未见到过想方设法要再转移回去的。
　　“大概……需要比施法的神明更加强大的神明吧。”医生给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杨似非满意地点点头，满意地送走了医生。艾薇儿看他这幅满意的样子，也很满意地付了医生足额足量的佣金。
　　“你打算怎么办？你认识安珀对吧？”艾薇儿和杨似非并排停在门廊上，目送医生离开。科里索菲留在房间里照看弟弟。
　　替罪羊之所以是社会最底层的人群，就是因为他们除了替罪以外一无是处，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而杨似非坚持不肯加入牧场，也正是因为他跟这些孱弱的替罪羊很有些不同。
　　一向怕麻烦的黑羊抬起了头，看着远方的教堂。天气依旧阴得厉害，教堂的尖顶仿佛被低低压下来的乌云遮去了一半，明明是白天的时间，外面却暗如黑夜，没有一丝风。
　　杨似非卷了卷袖子，散布着几道伤疤的胳膊上，血肉之下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发亮。
　　越来越亮的光照在艾薇儿脸上，大小姐几乎想要逃出这座宅邸了。那个平时什么活都干的，脾气好又没个正形的替罪羊，此刻却犹如一个手握无数镣铐的恶鬼，镣铐的另一端，拴着无数闪闪发亮的人形生物，徒劳地扑腾着翅膀想要挣脱束缚。
　　恶鬼看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露出一个满意的，在旁人看来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把这些神使加起来，怎么样也能杠得过那个不干正事的光明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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