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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楼与菜粿
新楼在第二年的春天建好,三层楼房外带一个小院子,外头围着两人高的铁栅栏。房子建在村里宽敞的水泥大路边上,和老平房隔得很近,沿着泥路穿过几片农田,十来分钟脚程就到了。
冯宁宁年纪小,并没有生出什么不舍的情绪,倒是知道要住上楼房,兴奋得很。虽然村委办事处有公家的小货车,但平房那片房子挨得近,路也窄,外公就没有借用,而是找了几辆三轮摩托来搬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杂物也多,一会找出几坛子早年泡的药酒,一会又是几袋乌黑油亮的老菜脯,东找找西挖挖,前前后后搬了十来趟。
新屋入伙前必须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拜四角,礼貌地向新屋的土地神明打个招呼,正所谓入屋叫人,入庙拜神。焚香烧衣,驱走蛇虫鼠蚁,消毒环境,赶走不洁的东西。
正式乔迁这天,外婆在新屋中央及四个角落摆上了新鲜猪肉、糖果、花生、生果等祭品,绕全屋熏香,嘴里念着夫妻和顺、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冯宁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中好奇,却不敢打扰。外婆熏香完,步入主人房,外公和几个伙计移好床,将枕头摆正,寓意“安枕无忧”,紧接着又进厨房烧开一壶水,然后走到大厅打开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寓意“风生水起”。
仪式结束后,外婆将祭拜过的纸作搬到院子里焚烧,并拿起扫帚,沿着角落、经过大厅中央扫出大门,象征把污秽扫去,永不回头。
“阿婆,为什么要拜拜啊?”冯宁宁待外婆料理完一切,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阿婆拜祖先神明,愿风调雨顺、阖家平安,也让神明保佑宁宁健康长大。”
“噢。”冯宁宁似懂非懂。
下午,外婆提了篮子出门买菜,新楼比起原来的老平房,离菜场更近了,出门直走不用一刻钟就能到。冯宁宁午睡醒来,见外婆不在家,便自己跑到院子里玩耍。外婆在老平房种了许多盆栽,全部搬到新家院子来了。
冯宁宁蹲在一个大花盆前,十分投入地低着头,两只小手拔扯着盆里的杂草,嘴里自言自语“小盆,小花,小叶子,小草……”
“小草。”有个小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咦?冯宁宁抬起头,只见面前的铁栅栏外边,一个小孩也蹲在地上,两只小手抓着两条栏杆,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望着拔草的冯宁宁。这个小朋友真漂亮,冯宁宁心里这么想。她在村里有很多小伙伴,但是她从没见过长这样的,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比妈妈从城里带回来的洋娃娃还可爱上几分。
“你是谁?”人天性喜爱漂亮的东西,冯宁宁对着栅栏外的小孩,讲话声音都轻了几分。
“你是谁?”小孩鹦鹉学舌地重复。
“我是小宁宁,你是谁呀?”
“我是小宁宁……”小孩子说完,自己捂嘴笑了起来,左边白嫩嫩的脸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看上去更可爱了。
“我才是宁宁,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没说话,突然站起身一溜烟跑掉了,冯宁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大铁门“哐啷”一声,拧头一看,原来是外婆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中等身高,有些黝黑的脸上一双眸子晶亮,两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手臂还斜挎个菜篮子。
“阿丽,谢谢你了,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还帮我提。”
“婶啊跟我客气啥呢,举手之劳,再说咱们是邻居,也顺路。”
“是啊,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来我们家坐坐吧,喝杯茶再走。”
“下次呢吧,家里还有两个饿死鬼,晚一会吃饭都不行。”那阿丽笑着摆摆手。
“阿婆。”冯宁宁跑到外婆身边,小手指指栏杆外头,“刚刚有个小朋友,和我聊天。”
“小朋友,谁家的小朋友找你玩了?怎么不进来?”
“漂亮的小朋友,不认识的,跑掉了。”
村里上下鲜有冯宁宁不认识的小朋友,外婆一时没想到是谁。
“诶,会不会是前头李正源家的。”阿丽一听,突然插嘴道。
“噢!”外婆一拍手,想起来了,随即叹了口气“这李家的娃娃呀,也是个命苦的,唉。”
“是啊……”阿丽附和着“小小年纪就没了妈,李正源也是,死活迈不过这关,这么年轻若想开点,该趁早再娶个,也是为孩子好。”
“别人的事情,外人说不清的。”外婆摇摇头,心里道可怜可叹啊。
阿丽走后,外婆将菜篮子和大小包提到厨房放下。她从杂物房里搬出一口深棕色的缸,又找出蒸笼和几个大盘子来。
“阿婆,做什么?”小馋鬼看这架势,知道今天又有好东西吃了。
“来做点菜粿,宁宁想吃什么馅儿,饭馅儿还是菜馅儿?”
“我爱菜菜,我爱韭菜的粿。”冯宁宁咂咂嘴巴,脱口而出。
“好,阿婆今天就给宁宁做韭菜粿吃。”
菜粿是冯宁宁家乡的风味小吃,许多年节祭祀时都会用到。每逢大的民俗节庆日,五彩牌楼高耸,彩旗蔽日,街道上一片喜气祥和,狮班、曲班、戏班、唢呐班、八音班轮番表演,家家户户也都忙着大摆宴席,包菜粿。作为深受地区人民喜爱的食品,菜粿的身影早就不再局限于只有年节时才会出现,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每近中午时分,各类食店摊档都有它的身影,遍布街巷。
做粿几乎是这个地区家庭妇女的必点技能,粘米粉倒入滚水中,翻拌成泥状,再放入盆中用手反复揉搓,捻成粿胚。做的时候,拧一把粿坯放在手中揉成圆形球体,再捏压成薄薄的凹状体,然后在凹状体中包上富有地方风味的菜(萝卜丝、椰菜、绿豆芽、韭菜、沙葛、芹菜、糯米、肉丁、鱿脯、虾干、花生仁、大地鱼粉等),使其呈梭形,并于头尾处捏紧,按顺序排列在蒸笼上,用猛火蒸熟。
外婆独家的韭菜馅是宁宁最爱的口味,韭菜洗净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颗粒,与搅碎的猪肉糜混合,再加上虾仁、香菇丁、花生碎,最后倒入适量的细盐,搅拌均匀即可。外婆熟能生巧,手指捏压揉挤,一个一个的韭菜粿便整齐排列在盘子上。
第一盘上笼蒸,外婆紧接着捏起第二盘。冯宁宁在厨房和客厅间来来回回,每隔几分钟就问一遍“粿好吃了没呀”,终于在她问到第六遍时,外婆揭开了笼盖,一大片蒸气袅袅升起,争先恐后散开来,伴随着米皮特有的清香和隐隐的韭菜香味。
外婆给冯宁宁先夹了一个,再三叮嘱她晾一会儿才能吃。冯宁宁捧着自己的小红碗,鼓起小嘴用力地吹气,只是没吹几下,她便忍不住张口咬下,“呼……好烫……好吃。”浓郁香味充斥在嘴里,又热又烫,口感鲜嫩甜滑,冯宁宁不管不顾,三两下吃完一个,举着小碗让外婆再盛。
“一、二、三、四、五……阿婆,好多粿呀。”家里只有祖孙三人,外婆平日里做一大盘就够吃两三天了,今天足足做了三大盘。
“多做些,等会儿给阿丽送点,远亲不如近邻,你念着她,她也会想着你,邻里和气,这家住着就舒服……唔,给正源家也送点吧。”
送粿的任务落到了冯宁宁头上,小小的人儿两只手拎着竹编的篮子,小心翼翼地朝阿丽家去了。
阿丽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男孩子九岁,小的那个和宁宁一般大,两人都是自来熟的性子,见到年龄相仿的新伙伴开心极了,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不一会儿就热络起来。冯宁宁想着还有任务在身呢,约定了晚饭后一起玩耍,便提着篮子继续往下一家去。
傍晚时分,疲倦的夕阳加速了坠落的脚步,天越来越黑。
“有没有人在家!”冯宁宁站在院子外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见院子的铁门虚掩着,她用小脚轻轻踢开,提着篮子便走了进去。
院子没有人,但是正门也是半开着,她继续往里走。
大厅的等没有开,屋里很是昏暗,几乎看不清里边的情形,“有……有人吗?”冯宁宁小小声地问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回响。
突然间,一个小小身影从黑暗里闪出,“噔噔噔噔”地往楼上跑去,不一会儿,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呜……阿婆……”冯宁宁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害怕,想赶紧回家找外婆,可是低头看到装着菜粿的篮子,又犹豫了,无助的感觉迅速蔓延着。
“噔、噔、噔、噔”有人在下楼,一步一步很是沉重,就在冯宁宁打算丢下篮子飞奔出门的时候,客厅的灯“吧嗒”一声亮起,屋里的一切顿时无所遁形,每个角落都看得清清楚楚。客厅简直可以用狼藉来形容,几件衬衣凌乱地散落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口小铁锅,锅里装着没洗的碗筷,门口处,一盆兰花垂头丧气地立在冯宁宁身旁,花朵几乎都快掉光了,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
冯宁宁看向楼梯处,一眼看见白天那个漂亮的小朋友,一个高高的男人牵着他的手。冯宁宁又抬头看那个男人,只见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深邃的眼睛此刻有些发红,神情很是憔悴。冯宁宁想起了,以前在平房时,隔壁牛牛的爸爸喝醉酒就是这个样子的,她有些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没想打那个男人温和地朝她笑了一下,邋里邋遢的怪叔叔,笑起来和那漂亮的小朋友一样,有个浅浅的酒窝印在脸上。“小朋友,你是谁家的,来我家做什么?”怕吓坏眼前怯怯的小女孩,男人的声音尽量放轻。
“我……我阿婆让我给你这个,菜粿。”她指指脚下的篮子。
男人有些吃惊,愣了一下,又微笑着说:“谢谢你,小朋友,回去跟你阿婆说,篮子明天还给你,好吗?”
冯宁宁点点头,“我要回家了,叔叔,再见!”说完转身一溜烟跑走,留下怪叔叔和小男孩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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