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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晓,下雪了!”手机里,是月雪兴奋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却只是雨雾蒙蒙,“恭喜你哦,愿望成真!”
浅浅勾起嘴角,笑自己在听见下雪的瞬间,茫然忘记身在厦门。这里,怎么可能会下雪呢!
“是啊,每年十二月我都祈祷能够下雪。是你说的,只要你当初离开的月份,这里能够下雪,你就会回家了。”
“嗯,我确定行程后再跟你联络。”
离开多久了?我问自己。光阴荏苒,已有四年。
离开时,也是十二月。那一天,下好大的雪。本应上午起飞的班机延迟,直至深夜。
下雨天是留客天。今天下这么大的雪,是天在留你,不希望你离开。月雪的话是诗意的,说得好像时节气象都有感情有意识。
就算今天不能离开,明天、后天……你总是要走的,是吗?季阳问我。
我点头,轻,却坚定。
那么,答应我们,无论你在哪里,做些什么,都要开心幸福。
开心和幸福,我还可以吗?心底的涩楚终是掩埋,留给她们淡然的微笑。
眼前的纯白,一片苍茫,有种空旷,甚至寂寥。冬日阳光照射下的积雪,晃得刺目。不过几年而已,竟然已有些许不惯了。
望着那扇门,我踌躇不前。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里面现在是什么样子。熟悉?陌生?温暖?冰冷?
白布覆盖着的,远不止沙发、茶几或者书桌、睡床,更重要的是——回忆,尘封已久的,未曾碰触的,无暇思及的过往。
原来,人脑才是最好的摄录机。不管快乐的、悲伤的,或者幸福的、痛苦的,都被一一刻录,完整而真实。儿时的欢笑,少时的烦恼,长大后的种种……所有片段历历在目,串联着我的生命历程。
爸爸,是我来到世上最早发出的声音。虽然不算什么异禀,大抵也与一般孩童有异吧。据说,我满月之后,已经可以用灵动的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愿。但我想,这多半是父母家人主观的臆测罢了。我想说的是,每个父母应该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而实际上,我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平凡普通的一员。
即使如此,每个家庭也不尽相同。我家的特别在于——我生于冬季,并且是农历冬月出生的,所以我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冬晓。这个名字是只有家人才会叫的,但却是我人生里面最久远、最亲切的称呼。母亲文暮的生日时值金秋,所以懂事之后的我总是疑问,为什么她的名字不是文暮秋。父亲生于年初盎然的春季,而母亲在我之前曾经孕有一位哥哥,预产期是夏天。如果不是母亲意外流产,我会多一个哥哥疼爱;可如果有了哥哥,世上也就不会有我了。不管怎样,我是一直把哥哥当作家里成员的。所以,父亲、母亲、哥哥和我,四个人刚好组成名符其实的四季之家。
曾经有人形容父母对我的呵护是捧在手心怕打碎,含在口中怕融化。初听见时很是诧异,也不喜欢他们的形容,我又不是鸡蛋、冰淇淋,怎么会脆弱到被打碎或者融化!当然,这是我年幼的误解,他们说的不是我如何娇弱,而是父母对我的细心体贴与无微不至。除了父母,我亲近的家人,上至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下至叔父、姑母,舅父、姨母,亦都十分宠爱我。在他们的照顾和庇佑下,我度过了无忧的童年,跨过了无虑的少年。循规蹈矩地完成小学直至高中的学业,按部就班地考进大学。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之前,我就会是一直幸福着和快乐着的。
考进大学的那年冬天,我回家为祖父庆祝生辰。那一天,远远见到家门打开,很多陌生人,加快脚步赶进门,我看见人群包围着的,是休克昏迷的父亲。
救护车呼啸而去的时候,我很害怕。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不是没看过生病的家人,六岁那年母亲的两次大手术,十四岁那年父亲的急病入院,我都不曾这样过。是所谓的至亲之间的感应吗?我不确定,只是手脚冰冷、不住颤抖、心底发寒的战栗,十几年后的今天忆起依旧深刻鲜明。
母亲和叔父陪父亲去了医院,姑母伴着安慰祖父、祖母。只有我,一个人,呆滞着,怔怔地。拨通一串号码,传来方舟好听的男低音,我却无力发声只有挂断。
父亲一次又一次被抢救,插喉管、打肾上腺素,心外压……那些电视、小说的情节,就发生在我眼前,真切的残忍。
入夜,病房里维生仪表的声音异常清晰,病房外聚集着我的家人。他们,在商量决定,是继续抢救还是放弃。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和意识到长辈的虚伪、胆怯、懦弱。即使医生明确地说,父亲只是依靠着维生系统保持生命,也没有人愿意,其实是没有人敢,说放弃。每个人都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却没有谁肯负担,做选择。
母亲通红的泪眼,坚强地对我说,冬晓,如果有一天,妈妈这样躺在病床,不用无谓的坚持,做你该做的决定。
我颔首,说好。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正式的签名,签的是父亲的放弃抢救同意书。
代表心脏跳动的曲线变直时,我已经流不出眼泪。
父亲出殡,叔父说,冬晓,你怎么不哭,不悲伤,参加丧礼的人都在悄声议论。我没有回答,我的眼泪是为父亲而流的,不是给其他人看的。
“文晓,你没事吧?从机场到回家,你一句话都不说。”月雪担忧的眼神如此熟悉。
“是啊,你是不是发烧不舒服?”季阳伸手摸着我的额头。
“我没事,不用紧张,放心。”恍惚间回到我们初识的冬季,月雪和季阳也是这样,一路陪伴着我。
入学报到那天,我在寝室整理行装,第一次见到林月雪。瘦瘦纤细的身材,轻轻软语的温柔,我见犹怜的气质搭配一双晶亮的大眼,少了份萦弱,多了些慧黠。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我脱口而出月雪名字的由来令她惊诧不已。我灿然一笑,一直很喜欢文言文,怎么可能没读过曹植的《洛神赋》呢!
季阳,人如其名,个性率真开朗,总是给人阳光般温暖的感觉。
我们三个同是冬季出生的女孩,在初次离家同住一室的缘分中,逐渐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朋友。
月雪和季阳,是朋友中最早知道我父亲离开的。年长我一岁的她们,并不懂如何安慰遭此变故的我,能做的只是帮我请假,为我送书,整理笔记。对我来说,这样已经足够。是她们,让我不用一个人孤单,陪着我温书复习,准备考试。
寒假,终于见到方舟。高中三年我最好的朋友,茫然无措时我最先想起的朋友。方舟眼里的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缠着他为我唱歌,容易生气亦容易开心。看着我坚强的平静,他轻轻用我入怀,心疼我过早面对和承受的。
有些痛苦,未经历过不可能感同身受,我却宁愿他们永远都不要了解我彼时锥心彻骨的疼楚。
朋友说,文晓变得安静,不喜欢说话;家人说,冬晓变得稳重,不再任性。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必须成长,必须坚强,因为我不要惟一仅有的母亲再多丝毫的担忧与牵挂。
医院里,我替代母亲签字的那一刻;灵车前,我抱着父亲遗像的那一刻,四季之家消失不再。未能出世的哥哥,只是我心里隐约的亲切;父亲的离开,才真正打碎家的完整。
虽然父亲常说,暮晓晨昏已是圆满的幸福。可是,没有了父亲,只余母亲与我,何以圆满?堪能幸福?
从父亲在家休克昏迷,到医院急救过世,一直没有清醒过。我们无从得知他是否尚有未完的心愿,或是遗憾疚恨。我只是一直记得,他在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是我十八周岁生日,吹蜡烛许愿前,爸爸说,冬晓,你长大了。是时候教你,孩子的生日是妈妈苦日的道理。今后每年的生日,你都要记得跟妈妈一起庆祝,说声多谢和辛苦。
会的,一定会的,除了我再没机会对父亲讲出同样的感激。从此,冬季不再是我迎接生辰的喜悦,而是我缅怀和思念父亲离开的怅惘。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冬天发生的,不过是未来所有故事的起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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