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纪·花魇

作者:四月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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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修蛇香的用处


      它们渐行渐近,温良玉看清那船头打着的水军旗号——这竟是官军船只。刷抹油光锃亮的大漆,绣工精细的白鹭旗趾高气扬地飘着,愈发显得捕蛇人的船队破破烂烂、寒酸无比。
      “停船!停船!奉王命验行!”
      喊声如响锣,很快一只快艇过来。一个锦衣少年走上船头,手按一把华丽的剑说道:“世子禁武,尔等深夜持兵器进隐泽,可有特赦令?”
      来了。
      温良玉皱皱眉隐入黑暗之中。捕蛇者们面面相觑。半晌,小北爹摇只小船过去:“校尉听禀,我等平素只在隐泽渔猎,轻易不进城去的……”
      他的声音低下去,言声切切,尽是哀恳的话语,乞求这少年通融。可锦衣少年不耐烦地一挥手,一脸骄横地说道:“刘三,你是奸滑惯了的。我也不与你费口舌,只需拿出三两俢蛇香来,我就当今晚没见着你,放你们过去。”
      “三两?”刘三不由苦笑:“今晚我们运气实在不好,遇到条母的。再者就算公蛇也含香不定,老弱体衰的才出一二钱也是有的。校尉开口就是三两……我等就是把家底刮净,也凑不出来呀。”
      “凑不出?那你到号子里呆上几天,细细想怎么凑吧。”
      他二话不说地下令拿人,几个兵丁瞬时把刘三捆了。小北在后边的船上瞧见,挺剑大喊:“阿耶!”就要凫水过去。船上舟子忙把他摁住,刘三拧过身来也喊:“阿北你回去!跟着叔叔伯伯们!回去了找你阿兄商议!莫告诉你阿娘!”
      “阿耶!”小北被捕蛇同伴按住,喊声已带哭腔。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虽与父兄下过隐泽几次、并未完全领会捕蛇者的艰辛,但也投入大狱的捕蛇者不死也要脱层皮。他在挣扎喊叫,可隐泽沉默着,捕蛇者们沉默着,整个天地都沉默着。
      “放开我阿耶!放开!”
      “噤声。”舟子死死箍住他肩膀,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阿北你这样只会把自己搭进去,我们先回去商议,万不会把你阿耶舍在里面——”
      捕蛇者们还在切切嘈嘈,水军已缓缓开船。船头刺破墨似的泽水,锦衣少年在船舱里坐着,心中十分得意。他名卢绾,是卢氏三房的幼子;其母虽出身低微却颇得宠爱,因此他身为庶子也得以托门荫谋个水军校尉职务,隔三差五地借此为己谋利;近来他恋上个小平康坊的小娘子手上紧了许多,便拿禁武令的鸡毛令箭到隐泽找钱花,果然一抓一个准。
      捕蛇者家中多少都有存货,卢绾正在心里盘算,忽听黑暗中一声嗤笑,接着便听有人在头顶说道:“没想到卢氏的子弟,竟也做这样水匪绑票敲竹杠的勾当。”
      “谁?谁在上面?”卢绾跳了起来——私自调兵已是违令,何况是用来做这等压榨捕蛇者的用处?这句话可真是戳着可他的痛处,卢绾一听之下便起杀心。他拔出剑张望寻找,终于偏见了施施然坐在舱顶的温良玉。
      “是你?”卢绾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向上指着:“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会来到这里?”
      “我听说隐泽中有异兽修蛇,特来寻访的。”温良玉的语气神态懒洋洋的。这个少年,越是大敌在前越是表现闲适。将剑一摆搭在膝上,他继续说道:“可不巧得很,割香没有看到,我倒看到了另一番戏码。我说卢公子呀,进泽不比进城,枸雪城外捕蛇人已存在三百年了,是哪一位哪一条禁令禁他们捕蛇?校尉所谓王命究竟是出于王府世子,还是出于水军呢?”
      楚桓禁武,着重不许人在城内殴斗,对于其他倒是含糊得很。因此温良玉这句话,实是让卢绾说不出话来——他又是知道楚桓与温良玉后来还见过面的。于是咬牙咬了半晌,卢绾切齿道:“你想要怎样?”
      “我要校尉放了这群手艺人,今夜我们就都没来过这里。”
      温良玉直截了当,卢绾的脸色一阵青白——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他兴师动众私自调兵需要上下打点的可是不少,捞不着钱财灰溜溜地回去,老大亏空可不就要自己补上?但要他公然与温良玉叫板,他却也是不敢。不管卢家私下里在枸雪城多跋绔,明面上他们毕竟是臣,动私兵出私令可是犯了大忌;他不过是三房的庶子,真闹将出来主家不见得还会保他,更何况刚出了那桩事……那桩事……
      卢绾心中打个寒颤,咬咬牙将亲信叫来低声吩咐。有水兵小头目推过刘三来解了束缚,又挥动小旗喝开水军。一众捕蛇人如蒙大赦,忙忙地从放开的缺口处走了。直到他们走得远了,温良玉才展颜一笑,拱拱手从船顶跃下来:“多谢多谢,咱们后会有期。”
      再不管面色阴沉的卢绾,异乡少年轻巧地踏着水面的浮木往岸边掠去。他的动作十分小心,虽然又轻又快,但也可看出他竟是不会水的。卢绾阴沉沉地看他背影,远处的小北父子也停了舟辑默默看他。眼见那腾跃的身影渐到水深处,卢绾面上冷笑着单手斩下,千百只箭矢猛然离弦激射而出,朝温良玉的背影直扑过去。
      水面上的人影应声隐没水中。卢绾放声大笑——不会再有人知悉他今夜的行动了,连同卢氏的秘密都随这个异乡人的沉没葬身水底;他大可以找个合适的时间再慢慢榨这群捕蛇人……可他的笑突然噎住,那箭雨过后有一人自水中腾跃而起且扬手朝自己一挥,他只觉脑边猛然一痛——
      一枚铜钱和血淋淋的耳朵一齐跌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
      惨烈的叫声响彻整个隐泽。而温良玉与卢氏豪强的梁子,也就彻底结下了。

      “什么,你说他被卢绾暗算放了冷箭?”
      世子府内,楚桓大惊失色地问慕千秋。慕千秋赶紧出言安慰:“是。但他耳力灵敏得很,箭未到他就躲进水里去了,随后被捕蛇人接应救出。属下瞧得清清楚楚,世子不必担心。”
      楚桓这才吁了口气。他本令慕千秋跟紧温良玉,每天都把其行踪动向着人回报一次;可这次出的事动静太大,慕千秋自己回来了。
      “你说卢绾调了水军去捉拿捕蛇人?”沉吟了片刻楚桓问到。
      慕千秋嘿嘿一笑:“水军一向名声大,修蛇香又是难得的宝物。但属下离得远,并听不清卢校尉说的什么。”枸雪城临水,扼守东方靠的便是水军;但城中水军十之七八都掌握在卢氏手里,即便是东平郡王本人都对其忌惮三分。慕千秋自幼伴读是精细惯了的,哪肯无凭无据地信口胡说?一听这话的语气世子就明白了的,不由眉头大皱地埋怨:“在我跟前你还顾忌什么?我又不是不知水军的那些个名声。但昨夜王府并未拨下令箭,卢绾区区一个校尉就能私自调兵么?”
      心中对世子的不通世故暗暗摇头,慕千秋又说:“属下远远地只瞧见温公子上船去与卢校尉说话,世子若想知详细,找到温公子一问便知。”
      可温良玉却像凭空消失了。楚桓把他平常歇宿的客栈酒庄,还有捕蛇人聚居的村落都搜寻了一遍,也没发现这个异乡少年半点影子。他不由心里翻了个个儿,不停追问慕千秋那天晚上是否真看清温良玉被捕蛇人救起来了,逼得慕千秋指天发誓,叫苦不迭。
      而其实,温良玉就藏在隐泽附近一个山洞里。
      洞是溶洞,数不清的蓝色晶簇自地底或洞顶长出,远远看着有如石头森林。从隐泽逃脱后,温良玉就被小北父子藏在这里。此地隐秘,除了捕蛇人很少有人知晓,因此能逃过外人搜寻。小北父子对温良玉自是感激涕零,一天两三次的前来送饭,温良玉也不客气,就着他们的渔家饭食吃得香甜,并不在意困在这里暗无天日的事。
      “剑首郎君,今日又有人到村子里找你。”递了一壶黄酒去,小北说。
      “哦,是谁?”咬了一口饼子温良玉问。小北神秘兮兮地比划着:“领头的是那探子,就是那天被王五兄弟揍的那个。”
      慕千秋,楚桓的人。看来那世子还在找自己。温良玉叼着面饼想了想,实在不明白楚桓为什么对自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摇摇头把碎饼囫囵咽下去,又问:“那卢绾呢?有没有再找你们麻烦?”
      “这倒没有,就是还有水军避开探子找郎君。但他们抓不着什么凭据也不能把我们怎样。郎君先在这里躲躲,避过风头就好。”
      温良玉点点头,和小北聊着隐泽修蛇的事。他早和小北父子说过要再跟他们采香。世面上所有修蛇香都是掺了调料制成丸子论分卖的,最纯的蛇香唯有在隐泽才有。小北见他爱听,也就兴致勃勃地越发吹嘘起来:“那蛇香刚采出来时臭不可闻,且是极冷;因为修蛇久居泽底,本是吸了阴气活着的。唯有用酒慢慢焙制,才能散了那股阴寒之气。熬时一有青气蒸出,立时就得用银盏接着——那便是第一道的蛇香了。可这蛇香还不能用,因为里面还有蛇毒。非得反复熬制,待银盏上一点黑色也无,那才是人能用的蛇香哩。”
      “哦?”温良玉道:“所以这样反复的熬制过后,蛇毒就被熬出来、丢掉了么?”
      “现在是这样,可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刘三不紧不慢滋口黄酒说着。
      “怎么说?”温良玉好奇心大起。
      刘三看他一眼,说道:“在过去,采修蛇香正是为了取它的毒。剩余香料,其实是浮渣杂质,弃之不用的东西。”
      “世上蛇毒不少。修蛇毒有什么特别的,需要人这样冒险去采它?”
      沉默了很久,刘三才说:“郎君可知道白衣社?”
      心无端跳了跳,温良玉慢慢提起水罐,喝了一口,说:“不知道。”
      “我猜郎君一定知道。”刘三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不知道,郎君不会巴巴地一定要等新鲜的修蛇香。”
      ——新鲜的修蛇香是一种蛊。
      ——什么蛊?
      ——它无形无色……
      老者缓缓阖上手中的卷轴,说。
      ——却可化为利刃,直斩十万大军。
      香烟袅袅蒸腾上来,老者一身素衣,散在肩上的发已全白。有阳光经数面铜镜反复折射后落入房中,给琳琅满目的机簧抹上一层昏黄老旧的色彩。整个房间唯一富有生气的是位少年,他怀中抱着一柄剑。老者把这剑给他,亲自教他剑法,却始终对他的剑法不屑一顾。挂在老人心上反复揣摩的,唯有这满屋的卷轴而已。
      ——无形无色,却可直斩十万大军么?
      少年的眉心跳了跳。
      ——终此一生,我都是比不上师父的了……
      他抱着怀中宝剑,挫败地想。但老者似乎是听到他心底的声音,转回身望向他。
      ——所以,你能为我实现这桩心愿么?

      “我确实不知。”温良玉放下水罐,笑得灿烂:“难道白衣社和修蛇香还有什么瓜葛?老丈若是知道,还望告知一二。”
      他的面容本就生得极好,一笑起来更是让人无法拒绝,刘三念及他的相救之恩,推脱的话就不容易说出口了。
      “我确是知道。”刘三从地上捡起几粒小石子:“但如今的世道,与白衣社有关的都是大忌讳,郎君若是知道的多了,只怕会多出许多麻烦。”
      像是早料到这个回答,温良玉洒脱地笑道:“我曾对人立下诺言,要替他走遍四海,收集天下的奇闻异录。而修蛇香和它背后的缘故,就是其中的一件。”
      “哦,驱使郎君奔走的莫非是位说书人?”刘三不由笑了。说书人是门古老行当,在文武皇帝时尤其多,但如今已经很少了。但他自己也是剑客,明白诺言对一个剑客意味着什么,于是把石子拢在手心,揉搓去上面的浮泥问道:“郎君请看,认不认得出这是什么?”
      “这……”温良玉接过来,只见上面蓝光莹莹,不由跳了起来:“这不是那晚上你们进隐泽,镶嵌在渔网鱼叉上的……”
      “没错。”刘三笑着点头,又说:“眼下这个洞穴,就是当年白衣社用来养小修蛇的。”
      “哎呀!”温良玉惊得几乎咬着了舌头,忙一把按剑四下张望:“那现在这里还有没有?”
      小北噗的一声早笑出来:“现在当然是没有了。白衣社早已消亡,这洞也早已废弃,除了有数的几家捕蛇人,其他人并不知道这里。这些晶石是当年白衣社的秘术凝成的,我们就是靠这些晶石才能抑制修蛇和大部分隐泽怪兽。当年白衣社的人把母蛇驱赶到这里下蛋,小蛇出壳后放走母的留下公的,再让那些蛇崽子逐日斗殴,慢慢挑选出最强最悍勇的,就可以由他们来拖曳战船了。”
      这孩子津津乐道,说起隐泽往事如数家珍。温良玉也觉有趣,立时再问:“我们前几日见到的修蛇不过母的就已如此巨大,能拖战船的公蛇只怕更大了——凭人力能驱使控制么?”
      “自然不是凭人力的。”小北挠挠头皮,转头向他老子求援:“阿耶?”
      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束异香扑鼻的草叶子,刘三举起火把,引着温良玉朝洞穴深处走去。
      “前面就是昔年白衣社的养蛇窟,郎君既是收集奇闻,倒可去看一看的。”
      火光将捕蛇人的身影长长拖在地上,随着火焰跳动,蓝晶石簇的落影蠕蠕晃动仿佛活物一般。温良玉只觉自己走入另一世界:晶石柱上残存巨大磨痕,显然曾有硕大的爬虫一类日日夜夜地盘在柱上;岩石中有一窝窝的蛋形空腔,刘三说当年武皇帝引泽水倒灌此洞,淹死了最后一批养蛇人和蛇崽,此后养蛇窟中沙土硬如金铁,蛋的形状也就此留下了……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在洞中反复回荡呜呜作响。温良玉只觉走入野兽咽喉,心中不由悚然。刘三所说固然奇妙,但在师父所做的笔记中都提到过的,甚至自己幼时还在师父房中见过一枚巨蛋——不,那不是蛋,而是一枚蛋壳。雕镂出崇山峻岭,罩在一盏油灯上——那也是师父房里唯一的灯火。儿时的自己他曾问师父,师父的回答淡淡的。
      ——这是幼龙遗蜕,它们从这壳中来到人间。长大后可拖曳船只。
      龙么?
      其实就是修蛇吧。
      师父记载得那般详细,好像他来过这里似的。可白衣社和他们的战蛇不是已经消亡两百年了么?
      “长大堪用的修蛇会被下蛊,这蛊就是纯正的修蛇香——那玩意儿其实就是公蛇的脑子。公蛇脑髓奇毒无比,且炮制后有异香。白衣社用秘术把那些战蛇的脑子取了,再把炼制后的蛇脑放回去,那些蛇变成了他们活生生的机关,供他们驱策。而那些养蛇人也从此与蛇生死同命,一块儿生,一块儿死。”
      原来是这样。温良玉总算明白了修蛇是怎么为白衣社所用的了。刘三把火把高高举起,让温良玉看一根直通洞顶的石柱:“这叫蟠龙柱,传说白衣社就是在这里对修蛇施术的。”
      这根石柱通体蓝色,柱子的下部隐隐一枚浮雕。因年代久远,那浮雕早已模糊不清了。温良玉蹲下吹去上面的浮尘,残损的梗和丝缕状的东西显露出来。这雕刻看着像蒲公英的样子,却比蒲公英更为细长。
      不,不是蒲公英。而是……
      羽纹?
      温良玉的心惊了一下,只觉自己接近一直想要寻找的答案了。师父房中,多的是羽纹和其他奇奇怪怪的标记,包括他的笔记和绘卷中也有不少。他见怪不怪,早已视为平常了。可没想到却在白衣社遗迹中见到它。这蟠龙柱上的羽纹,与师父绘卷中的羽纹是同一枚么?温良玉使劲回想,多年来漠然无视的东西,此时竟无法调出细节,使之与眼前模糊的浮雕做比较。他深深地又看那雕刻一眼,回头对刘三父子说道:“我要进城。”
      “郎君要进城?”小北吃了一惊:“可水军还在搜捕郎君呀。”
      还是刘三老道,问出了温良玉的心事:“郎君可是有要紧的东西遗落在了城里?眼下风头正紧,郎君可等些日子再去,或者让我父子代取也行。”
      “我片刻都等不得了,别人也替不了我。”温良玉又喜又恨地朝那石柱蹬了一脚:“我要取的东西,就藏在文君庐的银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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