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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宿
汪公馆。
时至今日,偌大的汪宅只剩了汪曼春和少数几个仆从。
她已卸了妆,穿一袭丝袍睡衣,静静看远处星空。
身后有人靠近,“汪处长,咖啡好了。”
汪曼春转身,她接过咖啡,看了一眼对向的男人,“我不喝冷咖啡,太酸了。”
她目光里含了点打量,“说起来,师哥派你过来干什么?”
阿诚微笑,“我说过了,明先生让我来赔罪的。当然,我不能代替明先生,只是今天明先生脱不开身,我就来了。”
汪曼春握紧了杯耳,艳红色指甲随时要刻入白瓷里。
阿诚不动声色,提议道:“我重做一份吧。”
汪曼春摇摇头,“算了。”
阿诚点头,“汪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我随时就在外面待命。”
汪曼春点点头。
阿诚开门,出去了。
她看了几秒钟门,忽然将手中杯子一松--“啪--!”
“咔嚓--”
门开了,阿诚一脸淡定,却在看到汪曼春手上溅出血花的一刻慌了阵脚。
“汪小姐--!”
“汪小姐,别乱动。”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握住她的手,将手放平,又迅速找出医药箱作简单包扎,即使阿诚技术再熟练,看到汪曼春纤细手腕上一截雪里带红的白纱布,也是触目惊心。
汪曼春脸色苍白,嘴角却勾着一丝快意。
她睁开眼,吐出一句不着边的话,“我确实喜欢喝冷咖啡,难为你还记得。”
阿诚的手一顿,继续清理手边的纱布,“没什么,这是我的职责。”
她沉默着,又闭上了眼。
阿诚看看她,花容削减,早不是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是被大哥抛弃了,还是她放弃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却睡着了。
阿诚也准备离开。
他起身,拎起药箱出门,忽然听到身后一句低低的呢喃,“师哥…”
他回头望,沙发上的汪曼春双眸紧闭,却流下一行泪。
她在梦里也难得片刻欢愉,白日的色厉,却是夜色朦胧中的内荏。
自古多情空遗恨,当时曾照彩云归。
平时汪曼春生病,自然是由汪家的家庭医生负责,阿诚想此刻汪曼春发癫,莫不与明楼和于曼丽的事情有关,于是想要请周佛海的家庭医生来,以此表示明楼的关心。
当然要打电话请示。
电话响了一下对方就接了,是明楼,他的音调有些奇怪,却依然克制、平静。
“说吧。”
明楼一贯简洁。
于是阿诚简单说明了情况。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阿诚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当然明楼也不会真的明确表现什么情绪。
他冷静地说:“如果是因为于曼丽,她不至于如此,除非南田给了她新的指示,而这个指示…和我有关。”
他就是如此懂得汪曼春。
她其实非常的傻,爱了就是倾尽一切的付出与追随,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回馈给她相同分量的情感。情深如许,多致悲剧,概因一切入不敷出,都要加倍偿还。
或用心,或用命。
阿诚忽然意识到一点不对劲,“大哥,你还好吧?”
明楼默了默。
沉默是不正常的,特别是在两个人还在交代工作的时候。
“大哥...”
阿诚试探地叫了一声。
明楼忽然开口,“阿诚,汪曼春那边你先负责照顾,我明天会去看她。”
阿诚听着,知道还有后话。
明楼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明台和程锦云的婚期是何时?”
阿诚没料到会是这一句。
他愣了愣,掐指一算,“是四月十六,宜嫁娶,大晴日,还是周末。”
明楼轻轻道:“还有一个月。”
阿诚较真,“大哥,三月下旬过好几天了,今天一过就还有二十多天而已。”
明楼微微一笑。
“阿诚,去睡吧。”
他挂了电话。
不管对面如何不解,明楼却是看着电话沉默了。
身后是浅浅的呼吸声,空气中还弥漫着情|欲未褪的气味,淡淡的薄荷味,又有几分辛辣。
明楼不相信于曼丽怎么能这么心大,她把他嫖了,之后洗洗就先睡了,剩他一个人醒来在这里六神无主?天底下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桌上居然还有醒酒用的绿茶和鲜橘皮水。
吊诡的细心点。明楼哭笑不得。
四月十六,今天是三月二十,不,二十一,还有二十六天。
他会给她一个做选择的机会。
如果她以为一次算不得你情我愿的云雨就能迫使他放弃,他会证明她的错误预判。
但此之前,他需得说服自己--他想要她,而她,未必适合明台。
她逃避自己的意愿而活,从前为的复仇,所以不得不压抑,此后为复国,所以不得不隐忍,所以当有一日她真正做了从心的选择,也会习惯性以为自己是为大义牺牲。
她为什么就不承认,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在答应配合他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啊。
这小丫头是不是傻。
明楼头一次怀疑自己选搭档的眼光,不,是王天风挑选徒弟的眼光。
于曼丽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明楼已经走了。
桌上留下一张报纸,于曼丽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两个人特有的密电交流法,通过对照每一字行数、排序来解读,明楼留下的话是:“春受伤。台会来。”
汪曼春受伤了?谁干的?共|产|党?
不,不会,如果是共|产|党,明楼此刻就会叫自己一起行动了。
那么,是日本人?军统?
那么也该是关起门来狗咬狗,绝对不会这么快准予明楼前去看望。
于曼丽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她知道明台爱上了程锦云,又和她订了婚,万念俱灰,几次试图割腕,甚至曾想着用一把枪了结自己。
会不会汪曼春也…
于曼丽拿起桌上并没有被动过的绿茶,呷了一口。
她眼底藏着一抹悲哀,手中冷茶了无热度,她不再心疼自己,但是汪曼春这样,她又恨起了原来的自己。
那么多的人流离失所,国也将不国,她却要白白结束一条性命。
就算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要为了什么活下去吧。
是国家也好,恩师也罢,组织也行,信仰也好,活着就是沉重,但负重也要活成一个人样啊。
前十年她不曾拥有的机会,后来有了,为何要放弃呢?就为了一个不能够看到自己好处的男人吗?
茶放了一夜,又冷又涩。
但是昨晚的记忆却…非常热。
于曼丽放下茶,起身,给自己倒了点红酒。
暖喉液体一下肚,心绪也稍稍平复。
她开始思考。
两件事,前一件看起来与自己无关,明楼显然先忙着处理这一件事去了。
后一件,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汪曼春要打探明台身份,明楼要自己配合演戏,明台要救自己于大哥的股掌之中,他们都有各自的剧本。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每一部剧本里发挥自己必不可少的作用。
一小时之后,明台到了。
此时不过早上九点,明台难得不赖床,就是想卡着大哥出门上班的点,又防止于曼丽出了门。
于曼丽早已妆扮好了。
她穿了一件半新旧白色印蓝花的薄纱长衫,干净伶俐,开门一笑,“明少爷来了?”
居家服也能穿出三分风情,独只于曼丽了。
明台看见她不错的样子,心放下一点,又有点失落。
桌上已经摆了洗好的水果,明台戳起一块青苹果慢慢咀嚼,“我听说你上司受伤了,你这个下属不去看看?”
他避开她如今明楼外室的身份、避开她进入76号的事情,却提出这样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新闻。
于曼丽拉开窗帘,让阳光透入,明台微微眯眼,光晕中于曼丽展颜一笑。
“要喝什么?大红袍?明前龙井?君山银针?安吉白茶?”
明台站起来,“于曼丽,你真的要为76号效力了吗?我不信。是大哥有什么新计划吧!”
他从不相信她会欺骗。
一如他相信她的爱情。
于曼丽扬起脸,还是跟以前嬉闹时候一样的神色,看得明台心里一滞。
“明台…给你看个东西。”
白布落下的时候,明台就知道自己不该看。
那是一架紫檀架子的四面围屏,白绫子上四角绣着许多说不出名的花朵,然而一眼就能看出正宗湘绣的典朴色泽,各色丝绒线路穿凿游走,栩栩如生。
而在围屏的正中,却是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浮云朵朵,两只凤凰展翅而来。
明台的心停了一下。
这幅画面明显藏着程锦云和明台两个人的名字,又取双宿双飞之意,于曼丽绣这个的意思,不言自明了。
明台忽然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他苦笑,“曼丽,是你演技变得太好,还是我一直都太过自以为是了?”
于曼丽重新拉扯好白布,动作轻柔,如呵护一个年幼的孩子。
她背对着他,他只能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如果深情令人痛苦,那我宁愿接受,并一直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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