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笙忆

　　1997年，C市，平凡的一天。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气味，洁白病床上躺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眼略去，便知是个美人。
　　美人脸色苍白，额间碎发被汗水浸湿，虚弱而艰难地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在床边两个并排放着的襁褓中各抚摸了一下，微微一愣，接着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欣然而惨淡。
　　“……竟是天意……罢了，一生平安无忧就好……”
　　……
　　2012年，中秋节前一天。
　　还只剩下一分钟了，等等，别急。顾茗心里有些烦闷，手指无意识敲打着桌面，鼻尖渗出一层薄汗，她努力调整了下自己僵硬的表情，真是，都已经等过半天，看过十七次手表，急躁到要炸了。
　　放学铃响起，教室喧闹起来。
　　“阿笙阿笙～我送你的礼物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顾茗飞快地转过身，一只手捂了嘴回头朝宋笙笑，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伸出食指去戳后座宋笙的脸，一下一下的。
　　嗯，这长相倒是不错，手感也很好，乍一看，哟，挺温顺无害一妹子。只是这皮囊下的算计倒是一点也不少，不声不响，文文静静，却从没真正吃亏过。还真是挺让人省心的。
　　“谢谢你啊，礼物还没拆呢……”
　　宋笙一把拍开了不停作乱的咸猪手，微微摇摇头，无奈一笑。心里却是默默腹诽，暗暗纳闷。今天她真是少见的孩子气。礼物才刚送不久，就急着问人反应，像只小仓鼠，这样不稳重，往常可从未有过……不过……可爱多了。宋笙表情没变，对礼物的好奇倒是多了几分。
　　顾茗一直紧紧盯着宋笙的面部表情和动作，看到她微微摇头的样子，笑容暗淡了些许，又很快绽放。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真没意思。今天就让你说了算。”说着便来拉好友的手，却又不太放心地握紧。
　　再看看吧，着急又能怎样呢，我们阿笙一直是心思玲珑又有福气的，况且今天这个日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笙被顾茗一直拉着手出了校门，走到一边的小巷子里，不拒绝，却放慢了步子，偏了头去看身边人的脸。顾茗被她看得心中一跳，果断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了宋笙的脸，继续拖着她走，底气却虚了不少。
　　宋笙也不挣扎，随她去了。直到感觉身边的人停了下来，她才睁开眼，却一瞬间有些晕眩。
　　细密的树叶，耀眼的夕阳，都挡不住她的风姿。婷婷玉立着，微微仰着细嫩的脖颈，如玉般瘦长好看的手指抚在脸上，仿佛在发光。似乎是无意识地，就那么散放出娇矜的意味来，无辜的、顽皮的……
　　这个人……
　　宋笙看着她，目光没动，心思微沉。
　　空气中有暗香浮动，无声惊雷。
　　宋笙的眼尖锐的疼，眼睛像要被生生剜了去，流出心头快要迸出的血来。对面的女孩一颦一笑皆是风华气度，养尊处优，显而易见。女孩背后是强壮威猛的黑色豪华轿车，坚定地守护着主人的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顾茗清咳一声，打破了隐隐对峙的二人。
　　那女孩惊醒似的，嗔怪地斜了顾茗一眼，又对着宋笙的方向，却怕沾了尘埃似的，并不看她，嘴角微勾，露出些微凉薄的笑意。
　　“我是宋笙。”
　　不是“我叫”，而是“我是”。
　　多么嚣张，多么可笑，多么……悲哀。
　　宋笙张开了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喉咙被人掐住一样，火辣辣的炽痛。
　　宋笙，送生。
　　这是生她的妈妈给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只给她的。是妈妈呀。因此，她常常幻想着，这名字从妈妈唇齿间溢出的样子，想象那样的声音，一定是温柔缱绻的吧，像最轻最柔的羽毛，拂过心间，温暖，美好。她近乎贪婪地想着，溺水般抓住了一根稻草。
　　原来不是。
　　这个孩子，现在是被拔尽了一身利刺的刺猬，十五年来，第一次将柔软的肉完全地呈现在他人面前的。
　　妈妈。
　　妈妈。
　　是你要见我吗？你还记得今天……吗？
　　此刻，她和她的距离，不远不近。
　　正好，是她到不了的距离。
　　松开了她的手的，这一次，是顾茗。
　　“走吧，妈咪该着急了。”
　　宋笙立在原地，心头第一次产生了恐惧。只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不该如此的。
　　按理，宋笙不该知晓自己生世的，可是道理遇上了怜惜，多少少了几分冷意。
　　幼年的宋笙很乖，自然或有意，都是想要讨得大家喜欢的。所以在妈妈生日那天，她是想要为她煮一碗热腾腾暖胃暖心的长寿面，保佑妈妈长命百岁的。可是人小体弱，刀都拿不稳，所以求邻居阿婆帮忙。那时候，天天要帮婆阿婆绣东西，瞒着大家，扎得满手针眼也笑得蛮开心。
　　“笙笙，真乖啊。”妇人长长叹息，“笙笙，妈妈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从前，有位夫人，她身子总是不好，要孩子很艰难。她生产时，正好家里出了事，很不安全，没有办法，只能想法子弄来一个小娃换她的小姐，将真正的小姐送走了。她很苦，却还是送那个小姐走了，只求保她一生平安啊。”
　　“笙笙，你就是那个小姐呀。”
　　“笙笙，你在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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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笙不是没反应，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宋笙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夫人母亲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是，在爸爸妈妈一遍又一遍轻声细语地讲述下，在小宋笙慢慢地长大中，孩子给那遥远的母亲画下了一个模糊朦胧的剪影。
　　母亲，应该是和镇上的人很不同的。她的手应该是光滑细腻，没有劳作积攒下的厚茧，她的身材该是窈窕纤细的，丰姿绰约，她穿着好看高贵的衣服，弹琴作画……是该像画上仙女的，或者，柔软而隐秘的美梦。
　　到后来，宋笙习惯了在除夕夜回想，这一年来的遗憾与未完成的希望。那些酸涩泛苦的情愫，每每都与母亲有关，岁岁年年，一圈一圈，紧紧地绑住了那些过往，嵌入太深，要抽离时，抽筋剥骨般，痛得难以自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当年，是宋笙心中永远的执念。
　　执念太深，太久，走火入魔，终成了邻村阿婆判下的痴儿。
　　她被送出去时都没人留个身份标识，只在梦中满足奢望，远远地看一眼，缓一缓内心的遗憾。
　　宋笙垂下眼，掩饰去那满眼都是的泪光。
　　这孩子，这孩子……真是个孩子呀。
　　可是啊，如果可以，谁又愿意长大呢？
　　可是啊，如果可以，谁又不愿撒娇呢？
　　不是没有过期许的。
　　只是，期许属于曾经罢了。
　　挨打的时候，生病的时候，被欺骗的时候……好多好多时候，真的是渴望过的呀。只是，这样的家里，孩子终究是要长大些才好的。
　　慢慢学着珍惜，小心谨慎的，留住指缝中穿过的东西。本非是无心冷漠之人，想得再多，很多东西也还是得不到。长在这个简陋破败的家，听着雨滴落下屋檐，早出晚归的爸妈，这个孩子学会将那些遥远的期盼在心里好好深藏，不敢靠近。
　　就这样吧，老天很公平的。他多给了这孩子一对父母，便不容分辩地收回多出来的一份爱意。大梦三生，一朝忽醒，无处安放的，是只有一个人沉迷的过去。
　　九月的风还残留着夏日的热度，但是秋日实际上已经来临。风声入耳，宋笙略略清醒了一些。
　　“阿笙！”
　　“阿笙，去吧。”
　　宋笙匆忙回头，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白白，眼中却是一片幽深，古井一般，浸满寒意。
　　“妈妈在家呢，不走的。”
　　这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看不出异常，宋笙却眼尖地发现了妈妈脸上未干的泪痕，不由得想走上前去。刚欲抬脚，就是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一边。
　　巷子本就不太宽敞，现在又冒出了一辆豪华跑车，无声无息的，不知停了多久。车门半开，露出一个模糊的高瘦男生的身影。
　　因为隔得较近，宋笙能看到他斜倚在车座上，玩世不恭却又懒惰无赖的姿态，眼神却灵动而好奇，澄澈得像宋笙家附近的河水。宋笙自然知道这人相貌身材定然出众，但没想到竟如此精致。尤其是他的眉尾，微微上扬，又带着一点点的卷，看起来很是特别。
　　唐棣坐在车上，并没有半点被发现的不自然，更没有屈尊挪步的打算，仅仅敲了敲车窗，对着另一辆车笑了起来。
　　闭口不言的，了然于心的，宋笙看得分明。
　　“戏不错。”
　　“我倒是不知，你的兴趣竟如此广泛。”
　　“这是要去宋家？”
　　宋笙皱皱眉，感觉火药味太浓，不由得坚定了“沉默是金”的决心。宋家小姐也是眉头一皱，却也不愿拉扯下去，不发一言地认真看了宋笙一眼，带着她上了车，绝尘而去。干脆利落，但在宋笙看来怎么都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当时的唐棣，还只是一个臭美又臭屁的风流少年，无意间看到了长相不错和投缘的姑娘，总会上前勾搭几下，撩得妹子春心荡漾，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爆表魅力。自然，他从来没有考虑一下自己走夜路做多了以后会栽到谁手里的严肃问题。他天南地北地闲逛，挖掘奇闻异事，揣着明白装糊涂，嘻嘻哈哈地混着，想着开心到老死。
　　那段岁月，是他最单纯的记号，是他最不想被命运更改的东西。
　　然而，命运的齿轮并不会因谁而停止转动。任你喜怒哀乐，春夏秋冬。
　　这一天，上天为宋笙带来了最好的礼物，也取走了她十五年来的平静温馨的生活，只是当时她并不知晓。
　　多年之后，有人回首往事，只能暗自叹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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