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机

　　发了狂的乔文茉抄起桌子上的钢笔，没有片刻思想的停顿，瞄准赵宣的脖子就要刺下去，身手敏捷到让赵宣目瞪口呆。
　　就在笔尖距离赵宣的脖子只差0.1毫米的时候，乔文茉行凶未遂的手就被迅猛闯进来的小宋跟许静拼命抓住。
　　许静为阻止乔文茉成为凶犯再次失去自由，小宋为了保护他的老板，不管动机是什么，他们都达到了目的。
　　反而一脸无法置信的人是赵宣，他从没有想过乔文茉会这样突然以及凶狠地对自己动杀机，而且只是为了一只蜘蛛，不，也不仅是一只蜘蛛。可是，死者已矣，为何活人的命在乔文茉眼里不及逝者？
　　“它是我的命啊……”乔文茉嘶吼的时候青筋爆出，如同不愿淌过奈何桥的恶魂。
　　恋恋不舍，都是因为心里的痴，哪怕为此付出一切，哪怕为此与恶魔做交换。
　　在三人的控制之下，乔文茉没有伤害赵宣，她无力地瘫坐在赵宣的办公室里恸哭了很久很久。他人看来，尽是心酸。
　　“赵医生，需要报警吗？”小宋的问题对于赵宣来说是愚蠢到家了。
　　“千万不要。”这是赵宣唯一坚定不移的答案。
　　小宋从赵宣眼睛中看出源源流淌的心疼，他明白了，乔文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于是他再也不说什么了。
　　通风口源源飘出的冷气幽幽袅袅，时钟秒针的摆动声显得尤为突兀，乔文茉像被摄了魂的傀儡，耗尽精力那般一动不动，颓废、憔悴。其他几个人却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许静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不安的心情，整个人紧紧抱住乔文茉，心酸落泪：“文茉……你为什么要杀赵宣？”
　　即使许静不急着追问，赵宣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难道真的只为了一只活了七年的狼蛛？未免太滑稽。
　　潮湿的天气使地面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空气越来越沉重，只剩下一副空壳的乔文茉毫无焦点地瞥了他们两眼，才气若游丝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斑斓死了，我完了，一切都完了。”
　　许静跟赵宣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都凉透了。
　　不明所以的小宋，但听着乔文茉绝望无神的语气，竟起了一丝心疼的意思，乔文茉这样的病人，他从未见过，就算抑郁症患者都不及她伤情。
　　“你还有我们啊！”赵宣半蹲在乔文茉面前，对她伸出一只手，想给她希望，从来他对病人不曾有过肢体接触，但他明白乔文茉不一样。
　　许静也泪眼汪汪地附和：“对，你还有我们啊！”
　　这些年被关在那种地方，也许乔文茉早已感受不到人情冷暖，早就变成了铁石心肠。一脸无动于衷的蔑视，乔文茉的言语充满了戏谑：“你们？”
　　但乔文茉终究没有再说下去，并不是心生仁慈，而是绝对没有必要。眼前这两个人，乔文茉是满眼的陌生，似乎从不是她认识的人，或许早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两个人。
　　小宋先扶着乔文茉去休息室休息，惴惴不安的许静偷偷将赵宣拉到了一角，轻声询问：“赵宣，文茉这样子，怎么办？”
　　捏着下颌忖度了片刻，赵宣认真交待：“你先带她回去，好好照顾她，尽量多陪她，先等她精神好一点。”
　　看来是要为乔文茉重新制定治疗方案了，常规的地点、常规的治疗，在赵宣看来，会让乔文茉心生抗拒。可斑斓的事要怎么办，对乔文茉隐瞒它的存在好像并没有对乔文茉有多好，甚至使乔文茉变得更加疯狂。
　　世间万物都有周期，错过了重要的时间节点，一切轮回都将断裂。乔文茉曾经多怕误了时间，然而此时此刻，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也许这就是命。
　　赵宣不想毁灭斑斓，也不想乔文茉因为斑斓沉湎过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带乔文茉走向平凡，也就是大众眼里的正常。他本是个心理医生，应该客观科学一丝不苟，可他也亲眼见证过怪力乱神的景象，所以他不敢否定那慑人的存在。
　　天空风云突变，眼看一场暴雨将至，正坐厅中的僧人掐指一算，不祥的预感冲上大脑，他眼前一黑，心悸不已。
　　“不好！”僧人顾不上即将倾泻的瓢泼大雨，也根本没多余的时间去取雨具，就一门心思冲出了庙门外。
　　原本可以早回家的许静偏偏临时接到了加班的通知，她独立在落地玻璃窗前，担忧着：快下雨了，可我没有带伞呀，不知道文茉在家怎么样，不然先帮她叫一份外卖好了……
　　许静如婴儿般照顾乔文茉，文茉就像孩子一样让她牵挂。
　　一道电闪，暴雨如钢珠子弹般倾颓而下，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有一尺多高，就连撑了伞的人都不得不屈服于雨神的淫威，纷纷躲进高楼大厦的大厅躲避来自天界的蛮力。
　　许静下定决心还是赶紧完成手上的工作，争取能早一点回去，她立刻坐下来，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敲打着键盘，脑子里的亮点风起云涌。
　　诊所的灯都熄灭了，赵宣收拾好东西终于准备回家了，可刚迈出大门口的一刹那，就被一个湿淋淋骤然冒出的人吓得个胆战心惊。
　　“赵宣，那狼蛛还在吗？”僧人抬起头，他光亮的脑门提醒了赵宣他们似曾相识。
　　努力平复了情绪，赵宣认出了僧人，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僧人会知道他的诊所地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僧人此时此刻根本不关心这个：“先别问这个，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烧掉狼蛛？”
　　先前明明是他让自己烧掉斑斓，为何现在如此紧张？赵宣表现得很不理解。
　　比预计的要快，许静已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了，手里还提着抽空给自己跟乔文茉买的吃的，心情比平时回家还要激动。
　　“哎？怎么这个路口会堵成这样？”司机师傅不可思议的感叹。
　　过了路口就是许静家了，近在咫尺却无法企及的焦虑，许静总算感受到了。她摇下车窗，好不容易叫停了一个路人，问道：“前面怎么了，怎么堵成这个样子？”
　　“哎呀，前面一个小区有个单元着火了，才堵成这个样子。”这个大叔显得可热忱了，声情并茂地惋惜着。
　　“哪一户？”许静紧张地追问。
　　“9栋1203。”
　　脑袋就像被雷给劈了，许静再也无法冷静思考了，她从包里抓出一把钱丢给司机师傅就跑了出去。
　　“用不了这么多，姑娘，你东西没拿！”司机师傅拼了老命地喊。
　　雨仍旧未停，只是小了很多，不像刚才那么吓人了，街上的撑伞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从上面看，别有一番景致。
　　双手紧紧攥住赵宣的手腕，僧人拖着赵宣往外走，一面说着：“走，取上狼蛛，我们得去找乔文茉，没时间了。”
　　赵宣突然刹住脚步，愕然：“你怎么知道乔文茉？”
　　“之后再给你解释，快，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僧人是善良的，他无法不去拯救任何一个被禁锢的善良的魂。
　　雨水无情地顺着许静的脸颊滑落，楼道被封死了，消防员还在上面营救，她只能无助地瞻望着大楼高层，她好害怕，如同当年的事件又重演了。
　　七年前也是这样子，当消防员把文茉救出来的时候，文茉的父母并没有喜极而泣地拥抱文茉，而是一巴掌打下去，指着旁边抱着亲人哭泣的邻居指责文茉：“你怎么不死！”
　　许静永远也忘不了文茉撕心裂肺的那句“我只是想让以前的文茉回来”。
　　所以，当年，许静坚信，文茉并没有疯，她只是心里有解不开的结。
　　祈祷，祈祷，只能祈祷，许静显得那么无能为力，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捧着恒温箱，赶到人群后面，僧人又突然拽住了赵宣，如同医生宣告死亡一般低落：“来不及了。”
　　如此多围观群众，这样的狼狈，赵宣想方设法从人群中穿越，好不容易拨开最后一层群众，第一眼就认出了许静颤抖的背影。
　　“许静？”
　　猛然回头，许静认出了这个声音。她扑到赵宣的怀里，再也撑不下去了：“文茉……文茉……”撕心裂肺。
　　顺着许静手指的方向，赵宣小心翼翼地望过去，那一瞬间，手里的恒温箱摔落，里面的斑斓缓缓爬了出来。
　　担架上面目全非的女孩，旁边不断摇头的医护人员，不省人事的许静……赵宣想哭却哭不出声音，似乎天地都在旋转，斑斓却停在了她旁边，久久不愿离去。
　　僧人不断得叹息着，拿出打火机，不得不下定决心：“既然如此，让它也随她去吧。”
　　刚刚燃起的火苗却被赵宣一手捂灭，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一开始让我烧了斑斓超度它，后来又阻止我烧它，为什么现在又要烧了它？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事已至此，还有必要吗？劫数而已，终须归一。”
　　赵宣突然揪住僧人湿哒哒的衣领，语气毫不客气：“告诉我！”
　　不知何时，斑斓早已顺着赵宣的身体爬到了赵宣的手背上，静静地待着。
　　“冤孽呀！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告诉你，死去的魂或者转换的魂七天内离不开故土，四十九日后可以设法还魂，七年时，还有一次机会，否则永远无法回到本来的身体。她七年前是想要换回灵魂，但无意中造成事故，总之这个女孩早已不是这女孩了。”僧人莫名其妙说了如此含糊的内容。
　　说得这样晦涩，赵宣肯定一头雾水：“说得明白一些不行吗？”
　　“那我问你，这姑娘是不是曾经用血喂饲过这狼蛛？”
　　赵宣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当年街角相遇的那一幕，那时乔文茉手腕淌着血：“喂饲？也许是吧，高中的时候，我确实看见她割开了手腕，也在血中拾起了斑斓。”
　　“那就没错了，狼蛛是她亲人的化身，因为舍不得而留下，但留下的魂得不到超脱，除非活人的魂交换。从你遇见她割腕的那天起，这姑娘就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姑娘了。”僧人娓娓道来。
　　简直就是荒天下之大谬，可赵宣又无力反驳：“你是说，她是文茉的爷爷？”赵宣指着地上的身体问僧人。
　　僧人沉默，自是默认。
　　“那文茉其实是……”赵宣低头想看斑斓，却不见它踪影。
　　“本来我赶来找你，因为七年节点还有回归正道的希望，想帮乔文茉回归她的身体，超度她爷爷，只可惜，一切都晚了，”僧人收起了打火机，“现在烧了狼蛛，可以帮助她超度轮回，可是她离开了，是她自己不愿意，怕是她也有舍不下的人。”
　　说着说着，僧人缓缓拂袖而去，他不愿强求这个世界任何事物，自信一切都有定数，算了，罢了，也放开了。
　　半年后的某一日，赵宣在他保留下来的恒温箱里惊奇地发现了斑斓的身影，它是怎么回来的，他无从得知。赵宣既感动又哀伤，原来陪了他七年的斑斓就是他惦念了七年的姑娘。
　　“她还离不开这里，既然她喜欢你，请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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