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艳鬼兮

　　当然不可能是鞑靼军队，卞顷将军想必是受刺激过度精神过敏了。舒诺手持缰绳一路上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萨城，光明正大地绕过鞑靼营帐成功押粮完毕，这才算是把这事给了结了。他微微一哂，用了自己那懒洋洋的语调说：“报告将军，押粮完毕，请将军检查。”
　　卞顷和舒诺之前也算是同朝为官自然熟络，他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了“开城门”，却突然想起之前看到周季那本书上写着舒诺二字——此舒诺该不会就是彼舒诺吧？
　　他看到舒诺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倒也不甚怀疑，做出了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能唬人的。而舒诺则显得随意至极地下马，轻松的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一路风尘仆仆只在中途旅店短暂休息过的。
　　舒诺拉着缰绳勾起嘴角，身份拘束得他不能做出一副兴奋异常的样子，只是看着周季迅速走下了城楼，罕见地显得着急的样子。
　　卞顷：有必要吗，又不会藏有敌军。
　　但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个可能，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被帝王空降过来的监军——圣旨上是这么写的，军师一职当初说得太过轻率——然后问道，“棠安侯，不知你的字是？”
　　“陌缓。将军唤我陌缓便好。”舒诺挑高了眉显得有些诧异，以为卞顷是不清楚怎样称呼自己，当下善解人意地如实回答了出来。然后轻轻拥抱了周季一下，道：“锦景，好久不见。”他笑得一派妖娆，目如点漆肤色如玉的样子，倒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若有若无的香味萦绕在周季鼻间，然后将头靠在了周季的颈部，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嗯呐，看到锦景没死，我真欢喜。”
　　我真欢喜。

　　——嘿，锦景，你喜欢我吗？
　　——你要去别的地方了对吧？
　　——活着回来。

　　这种暧昧的姿态当然没有被其他人察觉，过路人也顶多觉得他们友谊深厚，久别重逢了一时难以抑制就拥抱了一下。当然，被秀了一脸恩爱的卞顷将军恨不得根本没看到这一幕。
　　这一对狗男男！劳资白担心了！
　　周季偏过头去，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但他一向是冷着脸的样子，即便不好意思也不会让人察觉出来。所以舒美人也就只当自己看错了或者那是夕阳打在了对方的脸上。然后他就听到他心慕之人低沉的声音响起，舒诺下意识地站直就感受到了对方炙热的呼吸打在了自己的发顶上，“我答应过的。”
　　时人皆道，周季之诺，重于千金。
　　舒诺好心情地笑了起来。
　　这样挺好的啊。他忽然想起了之前云衣所说的结局，神色有些黯然。争斗几年，同归于尽，好一个同归于尽！但是又能如何呢，舒诺掩住了自己眸子里的悲凉，不反又能如何？索性便断了自己后路，也断了自己情缘，倒是不要留下任何念想才好——何必呢？
　　岁月静好。
　　周季却感受到了舒诺情绪不稳，有些担心：“陌缓？”
　　“无事。”

　　车队在卞顷指挥下进了城，而他本人表示城下那两个腻腻歪歪卿卿我我的实在太过碍眼，边走路边聊天简直就像是神仙眷侣浑然一体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厌烦，索性眼不见为净，兀自哼了小调踢着石子儿进城。
　　不知道还道是友谊深厚，知道了只能说……深厚的何止是友情。啧，都默契到这地步了神女有意襄王有心的，不赶紧戳破了那张窗户纸儿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天时地利人和。
　　然后大将军忍不住扭头又看了他们一眼，发现二位俨然一副私交甚好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又转回头继续走，嘴里模糊不清的调子也清晰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低声哼唱起诗经中的关雎，一片火烧云作为背景。他比谁都明白，这种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的现象，永远不可能是真的。
　　永远。

　　舒诺听了周季的话又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嗯呐，锦景说话不要这么简短。”万一别人听不懂怎么办？他的本意也就是开个玩笑，想强自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却压不住自己翘起的唇角，将桃花眼笑得弯弯，如一只餍足的猫儿。
　　周季却当了真，居然认认真真地回复道：“陌缓上次说要活着回来，我答应了。”舒诺失笑，然后想起自己除了押粮还另有目的，于是鼓起勇气问道：“我……”我对于你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吗？
　　却不想似乎连上天都要报复他之前打断了卞顷的情感小课堂一般，一只白色的鸽子努力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于是舒诺对它伸出手，轻声说道：“第二次了。”周季神情柔和下来，以为舒美人说的是第二次见到鸽子。
　　其实不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舒诺真有点担心，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断下去，未必没有心灰意冷的那天。说不定，他内心的小人仰头说道，前世的那场谋逆，不是不得已为之呢？毕竟它最后的结局，是“殉情”了啊。
　　唔，他突然好想捏一捏锦景的脸肿么破？
　　鸽子不满他们二人旁若无人——错了，是旁若无鸽地聊天，在舒诺的指尖上蹦跶了两下，抗议性地咕咕叫了两声。可惜最难消受美人嗯，哦鸽子恩也一样，于是舒美人的手就被划破了两道伤口，不过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不算什么，没两秒就愈合了。但舒诺还是委屈地皱了皱眉头，看着周季的眸子里也带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嘁，他才不是在装可怜呢。
　　“嗯，做成乳鸽？”周将军看见舒诺这样儿立刻就想做了这只鸽子，一时间也没什么好方法，于是就这么简单粗暴地问了，“报仇雪恨？”
　　“……”
　　舒诺将那滴血抹在了唇上，伸出小巧的舌尖舔了舔，被润泽过的唇瓣显得更加艳丽红润起来。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儿待多久，因而就只穿了身轻甲，给舒诺的眉眼之间添出了些许英气，不再像是那种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竟然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舒诺站直了，不再没骨头似的懒散地靠在周季身上，仰头看着比他搞上半个头的周将军，笑骂道：“锦景~我看起来就那么像重口腹之欲的饕餮吗？还是我比较鼠肚鸡肠？！”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也不必来这里了，食物能和京都比吗？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周季有些窘迫地去搜肠刮肚寻找弥补的话语，但他似乎所有的技能点愣是一个都没用在人情往来上，感觉就像当初大甩卖了个干净一样，连解释都这么苍白无力。“我以为你喜欢。”
　　——他什么时候喜欢过了？
　　舒诺疑惑不解，然后心下却隐隐有些欢喜，锦景这么说，我会以为你是把我放在心上的。为了保持这种情形，只要把那些乱缠的红线乱攀的桃花砍掉就可以了吧？他这么想着，却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想有一日也会成为周季的桃花和红线那端的人——或许不是没考虑到，而是不敢想。
　　这种美好的未来，和他有关系吗？舒诺从小就知道，所谓的幸福，不是他应该肖想的。所以实在忍不住想要谋划报复的时候就应该划自己一刀，用血来让自己清醒——唔，你怎么可以无视掉你母妃对你的期望呢？这么好的事情，就像泡沫一样易碎。
　　但周季的语气却突兀冷了十来度：“你又去作践自己！”
　　“反正也没什么感觉，”舒诺仗着自己记性好，换汤不换药地回了一句，语气愈发薄凉，就像受伤的不是他自己一样，“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舒陌缓。”周季叹息。
　　舒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动容。让这么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为了他这么一个吉祥物而再三劝诫，实在太不应该了。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忍不住刺了他两下：“唔，与周大将军何干？你觉得然否？”说罢便伸手取下鸽子腿上的木简，而那鸽子也颇为通人性，竟傲然抬起了腿，任由他从里面取出了一卷丝绸，舒诺颇为诧异。
　　这么值钱的物事真不像陛下的风格。
　　而周季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到了空处，那种用错力的感觉让他的表情有些崩裂。
　　舒诺看着他。

　　周季实在说不出什么缱绻缠绵的话，就连一句普普通通的我喜欢你都说不出来，当下就有些气闷。“……你自己不在意，总有人在意的。”
　　那个有人是你么？舒诺觉得好笑，“何况我又不是蹭破了皮就哭哭啼啼的弱女子美娇娥，现在连伤口都看不出来。以及……”他就这么笑了起来，“锦景家学渊源，竟没听过，‘以中有足乐者，不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么？”
　　他认真地说道，眸子里竟满满都是周季的倒影，似乎这样就是一生一世。“还有，我更喜欢你啊。”比起那个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烤乳鸽，舒诺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最喜欢你了。你喜欢我吗？”
　　这是第三次了，但舒诺可没有事不过三的想法，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得春的道理他还是懂，嗯除非对方已经有了心上人了——等会，有心上人又如何呢，反正舒美人是不会放弃的。谁让对方是火焰而自己是飞蛾呢？
　　舒诺就这么看着他，即使是以一种仰视的角度。但他的眼中光芒明灭不定，身上那种悲凉的感觉似乎要感染到另一个人身上。这是一个……绝望而又疯狂的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喜欢。”周季点点头，然后伸手拥抱住了对方。
　　对于周季来说，只是回答而不是自己亲自说出来毕竟要容易得多，尽管这种怪癖真的是害人害己。而舒诺顿时觉得有些茫然，伸手抱住了周季，似乎是要确定对方是否是真的一样。
　　这就够了。
　　“天色晚了，不请我吃东西吗？”舒诺随手将丝绸塞进了袖子里，然后松开手。他觉得志得意满，但同时也微微叹气：心想事成得太容易，竟让他有种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的虚幻感。为了……总之，他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眼前的这个人筹谋。
　　未雨绸缪是最好的。他现在的地位看起来地位显赫圣眷浓厚，实际上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世家不会待见他这么一个外来的所谓世族，而寒门也不可能和他亲近。就这么做吧，真的很抱歉呢，反正这件事锦景是帮不上忙的，胜则功高盖主，败则遗臭万年。不过如此。——说到底，还是要看皇帝陛下是否心胸宽广吧。此事若能成……
　　周季看不清舒诺的神色，不然以他对对方的了解定然觉得有什么不妥继而拖也要拖到战役结束为止。然后他就看着舒诺站好了，疏离的样子让他有些受伤。
　　舒诺伸出一只手，而周季看着对方微微带着薄茧的手掌，犹豫着握了上去，而舒诺就笑吟吟地立刻抓紧了，生怕周季后悔。
　　周季有些紧张，“之前听那些儿郎说你对他们读了诗经无衣？其实我也经常这么做的……”本来以舒诺的性格一定会调笑两句，但他察觉到了什么，屏住了呼吸，“今天我不读这段。陌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舒诺想，那一定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好听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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