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与孟婆汤

作者:口蹄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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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世记 ●魂山异客



      簌一声风驰电掣,段可卿迢白水袖已双双舞于空中,她一见我入室,翩身便从躺椅上翻起穿窗而去,衣风煽熄了一室明光。

      见谪母避而不见,我立时唤道:“娘!”本能追她雪白身影步出窗外,身体却猛重一沉,直直往崖下万丈深渊坠去!却原来伽蓝寺后厢乃临渊而建,只是我日前被置于受难十架上送来时从正门入,一连数日亦从未踏出过医室、无机观察全寺景观罢了。

      正无底坠沉,突感一卷白绫紧紧缠上腰间将我拖起,抛上崖岸,见我立稳,那白绫嗖地向远空撤走,我立刻直扑而上,半空中双手扯住白绫,“娘!”我隔着半世流年呼唤正远走高飞的段可卿,她见我紧紧拽着白绫,二人又已远离崖岸、悬在万丈鸿渊之上,一双白骨枯荑只得死死攥住我手中白绫,不令我跌落。

      “娘!”我仰头苦苦唤她:“我是玄儿,我是你的孩儿罗玄啊!”夜半凉风哀哀拂过面颊,轻易便吹干了一脸凉阔泪水。她听得我此言,掉过脸去,身影反遁得更快,见她匆匆带我飞向另一侧陡峰,身形却渐降,知她还欲将我置下,我咬牙提气,沿着她雪白靈绸一路蹭蹭上踏,凌空追她而去。

      谪母空洞如洗的髅骸枯瞳映在沧惘月光中,越来越近,眼看我快要赶至面前,她只得瑟着残髅颈项背转身去。似是对我到来充满恐惧般,她两弯水袖颤抖如蓑,却如何也不肯丢下手中绫帛,我攥紧她百丈白绫一路追至脚下,纵身跃去,扑通一声跪倒,牢牢攥住她裙摆:“娘,您不认得孩儿了?”

      我沉声唤她,这一声娘,便是再过千秋万世,仍是我,应付于那十六载儒慕恩情。

      “我。。。不是你娘。”但闻她泠音颤栗,自漏风骸骨中洞出,从头顶淋下时,恍若叶落冰河。

      我松开她裙摆,千山群廊中朝她重重三叩:“慈父悲母长养恩,此情不报枉今生。孩儿罗玄,拜谢娘以非血之义,养育孩儿一十六年,视如己出,倾尽丝蝉。”我长袖披空,向她布帛裙摆虔诚顿首。

      “可我。。。我令你弑害了亲娘,还使你在血池狱中受刑,你,你便杀了我,替你娘报仇罢!”段可卿迢发低垂,掩去颧骨上滚滚泪痕。

      “你也是我娘,世间焉有为报生仇,而施害养恩之理?血池狱之刑乃我命中劫数,娘当年虽瞒了我同生母乐镜灵之血缘真相,却也是我一意纠恨,行煞当场,这才害她身殁,万般种种,并非娘一人之错,若论报仇,孩儿亦是自身的仇家。”我袖摆飘孓长空,倾身相告,字字肺腑。

      闻我所言句句真挚,段可卿紧攥的十枚骨指,终于渐趋松缓。

      身后清风鼓荡,谪母的目光凝住了,我回头看去,父亲綄带桓衣,静静立于我母子二人身后,正是当年自戕于汴州故庭时,那日于哀牢血池中见他残留骨骸时的旧日庄容。

      “爹,孩儿不孝,牵累爹娘至此冥荒九泉。”我跪身挪步,从谪母身旁至他袍下,正面向父,重重长叩再拜,谪母却不知何时已在我膝下衬上白素,我匍匐向父,笃声连溯敲在柔软白帛上,噗噗闷响,在群谷中寥廊回扬。

      雾深露沉,一行三人空山归途,莫名轻濛迎面袭来,洒进身畔荒郊月湖,涟漪声声,脚步和雨闻。

      谪母已成戮魄,每逢月满潮汐,身上万孔千创的戮伤便会发作,届时必得吸食灵魄以补损耗,父亲有时以自身修为补之,有时前往广袤原川间寻觅山精野灵,分别采之,取足魄力来给谪母服用,如此,二老便在冥荒原底熬过了近六十个年头。

      此后,爹便倾尽医囊药典,冥荒轶奥,勉力钻研替我接骨强魄之法,我在悉心照料下,魄能便恢复得比以往都快了些,初时还须拄着拐杖行走,后来渐脱了依附,只是脚步慢亦吃力。间中时常有不少冥荒下原的百姓上门求访,大多疑难杂疫,耗时不虚,我对医理原本知之甚详,便暗在一旁相帮,爹见我百病上手如将点兵,研药配理孰视等闲,掩在沧锈白具之后的眉眼,便添多了分快意。

      当年谪母段可卿因在人间唆使我手刃亲母乐镜灵,身入冥荒后遇十殿受审,被判入铁树狱服刑十年,又因教唆弑母之罪不但触犯《冥曌法典》,且有悖《九界通典》,是为天地人鬼神共齑之,阎君便判她铁树狱服刑满后,再送去销魂狱熔成灵元,置往望乡台以警示众生。

      谪母在血池狱受刑之际,爹为保她性命,暗自访遍冥荒三原,寻得些当年金朝旧部,联手将她元魄从押解往销魂狱的途中盗出。因爹入冥界后本为上原名医,八方求症者不计其数,肱股官宦、六朝人家,坊间识得他之人亦不下千余,待救出了谪母段可卿,爹便对外捏造已转生之假象,实则便携了谪母遁入这下原之下,再次隐姓埋名,做起了一对山野闲魄,终日隐翳于魂竹魄泉之间,只以鬼面示人、不教曝露,自号薛耻。此中,爹仍同当年一般,操起冥医旧业,治病研药、救死扶伤,却因医术明湛难弃,回魂不少濒绝魄体,又被冥宦中人看上,时时找他医治一些业孽难消或因私刑过度而回天乏术的魄犯,无独有偶,今次我便也成其中之一,这才得以与爹娘在此重逢。

      自我同二老相认以来,时日虽不见少,爹却隐约避着与我独处,当年镜灵旧事,更是只字不提。

      我有时看着爹娘,欲言又止,心中想问生母乐镜灵的去处,却终究不能开口,只从谪母可卿口中得知,小妹罗忆早在当年误殒时便已依序转生回阳、重赴新轮,此后谪母便时时独自坐于屋中,呆嗔无语、以泪洗面。

      乐镜灵三字,似乎已成我父子间的针芒肘掣。

      不几日便是一众冥卒前来提人之期,入夜,爹同往常般给我骨魄中换药渡气,见他面无表情,一径专著如履公事,我鼓足力气道:“爹,镜灵。。。我生母如今身在何处?”

      “那日之后,同我作过交待,她便已重入了轮回。”爹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微侧头,他清戚淡漠,正将一瓢药酒从我肩头锁骨断处浇下,辛辣刺痛直穿髓沫,我眉间抖蹙一跃。

      “爹为何不随她去?”

      “那时你娘正被阎罗提去上殿受审,我放心不下,决定随她先去阎殿,以期为她申护。我同你生母镜灵交待过后,她却是明白的,并未怨我,我亦求她先在冥原寻处落脚,待我妥善安置了可卿,再与她共赴人轮,她却执意先去,并指同我一世善缘,至此已满。”爹语调寡沉,少有情绪。

      “这么说,是她先离开了你。”我思忱着,措辞恭慎。

      “你生母镜灵乃佛世密宗之人,转世投阳、生生不息是佛曌行走世间、普渡众生的方式,今生之后,她另有佛偈须践,便先去了。我于她而言,是个劫渡。”

      我略微偏头,看向父亲,爹此刻除下面具,熟悉轮廓在室中幽光下,明暗不定。

      “爹,你还惦记她么?”我如此一问,却是想到小凤,语中不免淀了些苦涩酸沉。

      “惦不惦记不重要,重要的是,可卿更需人照顾。”爹将我两肩用薄绷缠好,封锁固定。

      我沉默不语,却莫名忆起当年自己在哀牢山中同座下药僮陈天相说过的一句话:“自不自责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姑息养奸。”

      那时,我发现小凤暗中偷习武功,便吩咐天相将身怀六甲的她锁入深山荒郊的破烂石屋整一年,囚监待产。天相见之不过,前来质问我有否自责,我便用此番罡法羁律、天地伦说,轻易将他敷衍了过去。

      冥碘于脊椎一路沿阶点去,分秒刺痛将我从回忆中拽出,未着衣物,此刻上身微凉。

      “她叫什么?”父亲突然问。

      我一愕。

      “那名让你拼死相护她转生册的女子。”爹说得清淡,转身去药架取上石棉和天一生药。

      我眸光初暗,瞬息又燃,“她叫小凤,”我念出她名字,顿觉心头一阵暖流涌上,值此荒漫长夜,立时驱散了一身彻骨寒凉,我不觉自己百倍狰狞的熔魄脸庞上,此间正微漾起一抹笑意:“爹,她叫聂小凤。”

      “为何闹到要推翻浮图塔?”

      我哑口无言,那一刻,仿佛一名唯恐被爹娘发现了在外方劣迹,将受惩戒的闯祸儿郎。

      见我良久不语,爹沉声道:“做错事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错能及时改,及时补救。”

      爹此言一语中的,更添心中不甘,我低下头,膛内无边孤惘徐徐又生:“爹,孩儿正是尽力想补,却不知怎地,反而做错了更多事。”

      “要修补一颗有窟窿的心,不是件轻易事,我花了六十年去补偿你娘,也未能使她完全释怀,如果你曾错过太多,便要做好准备,即使你拼尽全力,到头来仍可能回天乏术。”

      “爹,我如今这般,如何再同她相见?。。。已是回天乏术了。”我低头苦笑。

      父亲掌中却突地一沉,我蚕眉略蹙。

      “莫不是还有方法?”我平声探问,并未回头。

      父亲接着往我脊处断口上药:“没有。封天剑之伤,无药可医。”

      室内明烛毕驳一响,满室幽光暗了一暗,又亮起来,我语重道:“那日听爹和娘谈起要去投阳洞,我如今骨魄尽损,而原上百姓因我搁浅转生大序,已近足月,爹说过知错便须补偿,只要能将爹娘和百姓安全送去投阳洞,无论是何方法,我都愿意尝试,爹便告诉孩儿吧。”

      父亲终于笃定摇头:“不成,那方法太过骇人发指,九界众生无一敢试。你且安心在此住下,待冥卒来时,我可再为你拖上些时日。你现下筋骨全毁,自是不能执纤,我会让他们另寻纤工,暂留你在我处生息调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言毕,他起身回房,再不同我多语。

      及至子时下旬,天公瓢泼起来,下原之下特有诡异的爆荒雷一计接着一计,吞天般打在空山群峰上,万谷回声,更增轰鸣锺锺。极夜中却传来凄厉哭声和急促门响,砰砰砰震得整座伽蓝寺内蛇惊狐走,煎焦狞乱。

      父亲身披亵袍,执盏阴灯,皱眉前去应门,过我房时嘱咐:“不要出来。”

      我起身立去轩窗,凝神遥观。身为熔魄的唯一好处,便是撇去了三魂七魄的世俗羁绊,自身灵力之潜能反而得以开解、释放,加之父亲连日来所用臻药异方、奇门遁甲为我全面医治魄体折损,往日银川仙递入我脑中的遣魄修真之心法也经一一习顾,这些时日,反是我自修自研灵念之能最有心得的岁月,虽然周身筋骨不易大动,却是身坐斗室,亦能灵台清识地将这冥原荒异、日升种种,观去了五六成。我亦试探过遣用灵力去搜看小凤现状,却因中原离此处颇具万万之遥,自身修为亦难到位,始终不得。

      父亲打开寺门,门外赫然立着一行人等,个个形高马大,身披铠甲,手执战器,却都焦头烂额,泥泞不堪,我眯眼观去,共十二人,中间一人被身周二人抬在担架中,架旁却还扶着一枚娇小身影,兀自泣啜不休。

      父亲长袖扬起,寺中明光大亮,算是准入,一行人等无声遁来,次序井然,显是兵训有素。

      最后一人入门后却对爹拱手道:“冥医,请熄灯!”

      一室灯光应声暗去,却闻辽阔空山间传来两声凄厉鬼鸦呺鸣,并无额外异动。

      月冷如盘挂在天空,色泽却由皎白渐渐转向洇红,原下暴雨不歇,雷声隆乱。方才发话的人又道:“多谢冥医收留,我等乃异元神座下十二战旗之主,久闻下原神医薛耻,行医凭德,不啻朝派,今日我等于此冥荒走投无路,斗胆前来相扰,还望神医救我尊旗主武廊桓一命,末将等感激不尽!”

      循声看去,果见担架中一人铠甲碎裂,胸中大破现歓骨,却硬撑着不发哼声,浸身血色已呈晦暗,想是负伤已久,襟前一抹鲜艳浓腥,却是新近刚吐的。父亲近前探他骨脉,又翻脉搏,再沿武廊桓周身骨道捏指推去,半柱香后,父亲立起,摇头对一众人平声道:“准备后事罢,便是今晚了。”

      率先爆发的却是一记少女哭声,只见担架旁那娇小人影扑通一声扑去父亲脚下,紧紧抓他襟摆摇撼道:“神医,神医,我求你救救我爹,求你想法救救他!”

      少女泣不成声,见她年纪青葱,不过十一、二岁,容颜清秀,雏髻双圆,鬓上插朵蓝田暖玉梨花簪,耳垂咽金琥珀双珠,衣锦环佩,玲珑甄秀,一望便是名门后。

      父亲见她哭得伤心,鬼面遮具上虽一派森冗无波,目中却已露不忍,他轻提少女肩肘助她站起,道:“天命如此,非薛耻能违,节哀顺变。”

      少女见父亲虽有恻隐,却意中坚笃,知道事情已无转圜,倒也坚强立起,咬唇止了眼泪,转身莲步潜回担架旁,紧紧攥着武廊桓之手,武尊旗清醒过来,睁眼看她,父女二人一时四目相对,却是生离死别际。

      少女见父亲坦静目光,又簌簌发起抖来,武尊旗轻拍她手道:“巽儿莫怕,人都有这天,爹只是早去一步,人间等你和你娘前来相聚。”

      少女闻言,却是娥眉颤抖,唇齿咬得愈紧,直直湮出鲜血来。适才要求熄灭室中烛火之人此时踱步至父亲身旁,作揖低语:“薛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但见父亲同他步入内堂昙廊,走深几步,此人方停下脚步,转身抱揖道:“在下异元神麾下金旗旗主完颜旻,人称完颜阿骨打。薛医有所不知,我等正是因为投阳无门,这才携尊旗武廊桓前来求医。日前我十二旗同冥曌军大战于下原蜀山平野,却中了敌军之计而至全军覆没,岂料冥曌军主帅午启出尔反尔,就地坑杀百万异元神兵,如今平野内外已是尸横遍野,饿殍满盈。当日一战,尊旗主武廊桓身受重伤,我等在军中将帅拼死相护下,携旗主与他独女武乙巽逃去了上原,原想趁旗主魄体未散之前将他送去投阳,如此便可再续生命,谁料赶到时却听闻九座浮图塔已遭人尽数毁去,又打听到下原奈何汪洋正开放辅灵舰,日日承载冥原百姓前往上古投阳洞转生,我等便又匆匆赶回下原。岂料刚抵不归海岸,又闻纤工怠慢失踪,无人掌舵,如今海岸上已积压了数万名等待转生的百姓。如此一拖,尊武旗主魂魄渐散,指日无归,我等这才走投无路,前来冥医处寻求一时良方,哪怕能再多拖几日也好!此番种种波折,我等和武姑娘一路皆瞒着旗主,唯恐他丢失信念,提前魄散,也请薛医代为守口如瓶,切莫将此中内情流露于伤者知晓,甚为感激!”

      但见父亲闻得“完颜旻”三字,已是后退一步,目显愕然,速又稳住足下,不露声色道:“武旗主三魂七魄已毁去九成,恐是撑不过今晚,如今再下重药,只会催他加速魄散,便顺其自然吧。”

      完颜旻闻得此言,亦是脚步一踉,却见父亲侧身想了想,又道:“所惜我处天一生药已用磬,若非如此,或可再吊上旗主性命三、四日,若之前你们能赶去投阳洞,便也成算。天一生药灵性无匹,极难采摘,今晚月满却是良时,我这便去山中探看,可有造化。”语罢,父亲举步欲走,却被完颜旻一把拦住:“且慢,薛医仁心仁术,在下深为钦佩,只是今晚,却是万万入不得山的。”

      父亲停下脚步:“为何?”

      “当日我军在蜀山平野所以战败,乃因冥曌军主帅午启所用之毒计,便是开启了蜀山脚下的饿殍域后门,放出千万饿殍,吞吃了我军百万神兵。如今这些饿殍个个伏在我军残骸上,今晚月满,便是百万尸变、群魔乱舞之良时,所以我等一路前来都异常谨慎,隐蔽声响,方才请薛医熄罢室中光火,也是为妨此处被殍尸群发现,如今漫山遍野已皆是四处寻食的尸骸,这些饿殍来自冥荒腹地、世界之底,生性饥肠辘辘,大吃九界,今晚,任何人等都是万万不能入山的。”

      我听得眉中一皱,父亲所言天一生药用磬不虚,因最后一盅方才已用去了我背脊断伤。更想不到眼前异元神麾下的这名金旗旗主完颜旻,便是爹的祖父,我的曾祖父,金朝开国帝王完颜阿骨打,想来他在人间纵横睥慨,大杀四方,寿终正寝后入了这冥荒九泉,仍是不免再入军戎殤嚣,神兵战场,谱写全新史诗。

      却闻环廊群山深处传来鬼枭怪声,只见远山峰头,一尾巨大枭神兽展翅飞来,险险掠过伽蓝寺顶,它双翅一张,月光全覆,整片魂竹山原已阴冷,此时更显黑沉一片,莽莽死气从四周群山野壑中蔓延袭来。父亲眉中一皱,前堂中众人皆是凝眉紧目,个个立在当场,鸦雀无声。完颜旻闻声远眺望去,嗓音低沉而紧促:“不好,想是方才武姑娘哭声惊动了饿殍,如今已团团向山中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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