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长风沙

作者:灵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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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别重逢


      三四月份的英国还有些冷,我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在海边,风吹在我耳边有些呼呼的响,走着走着海平线上却悠悠冒出了半边夕阳,懒洋洋的光漾过来,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我太久没回家了,四年前接受父亲的安排离开家来英国留学深造。母亲为娇生惯养的我在英国买下一栋海边别墅,父亲只说,安心住着,潜心学习。谁知这一住,就住了四年。父亲常让人专程飞来送国内我喜爱的东西,也时常过来看我,却一次都不曾提起让我回家这件事。我也只字不提,像是讲好了一样心照不宣。可我的学业终究是修完了,几个月前我避开父亲,给我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第一次说,我想回家。她只“嗯”了一声,音调却优雅又平稳,让我觉得安心。

      我刚到英国读书的那年,还处于离家的兴奋与忧伤中,我的母亲就是用这样一模一样优雅又平稳的语气在电话中告诉我“你姐姐回家了”。

      “姐姐”这个词,生疏得我都想不起具体的模样了。我忐忑地算了算,她离开我有十五年了。那时我还小,可我记得我是那样深深地依恋着她,她比我大四岁,温柔懂事,无论我犯下多大的错都帮我扛着,直到现在我想起那模糊的记忆,还能感受到她走的那天,我一个人哭得多么撕心裂肺,以及以后长达三年的日子里,九岁的我小小的一个人站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哭着寻她的样子。

      那时刚听说她回来了,还莫名地有些紧张,我想她会打我电话吧,我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我甚至想着用不用立刻回家,见见她,也让她见见我,我们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们会说说心事吗,会睡在一起,讲一个人长大是多么的孤单。

      但是都没有。我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我打家里的电话她也不曾接过,我的父亲关于她只字不提,她住在我的家里,却像与我毫不相干。只身在外,最多的便是胡思乱想,那时候我一个也尝尽了离家的辛苦,我想我亲爱的姐姐,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吧,甚至比我更久,吃了更多苦呀,可她终于还是回家了,而我却似乎成了离开的那一个,而她,才是真正留下的人。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一惊,轰地就凉了半截。我忽然就不太期待与她见面,我像是很乖,小心翼翼地躲在英国,漂泊他乡的日子,我反倒是有些安心起来。

      像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我虽然已经和母亲打过电话,说会回去,却依然在英国逗留了几个月,直到曾璐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个让我意外的消息。

      曾璐是我家总务的女儿,我在国内就和她一起上学,她也常来我家住,姐姐回来后,大多数关于她的事都是曾璐告诉我的。曾璐说:“旖旎,段乘风回来了。”

      我慢慢习惯简单的生活,偶尔出去采购些东西回来自己做。接到那个电话时我刚从超市出来,手上拎着东西,街上人来人往,金发碧眼的美女风风火火走过还不忘朝欧洲帅哥回眸一笑,相伴的老人互相扶持着缓缓地散步低语,小孩在街边奔走胡闹,欧式的建筑忽然摇晃起来,像是童话。

      而段乘风,他就是我的童话。

      那时我姐姐比我大些,比我多懂些事,她之前总是半夜偷偷在被子里小小声啜泣,我被吵醒吓得不敢吭声,伸手轻轻帮她抹掉眼泪,她就说,小旎子,妈妈不是我的妈妈,爸爸不要我了。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害怕极了,没过多久,姐姐就被送走了。那年我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只觉得真是爸爸妈妈不要她了,每天都哭着想办法出去找她,家里担心我出事,只能把我关起来,把总务家和我比我小几月的女儿曾璐叫过来陪我。她胆儿小,也不敢让我乱跑,我就一直哭一直哭不愿搭理她。那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是坏人。

      段乘风是我妈妈好友的独子,与我家是世交,记忆里他的母亲很美,比我母亲要活泼很多,她俩一动一静,是彼此生命里最好的闺蜜,所以她自然十分怜爱我,她没有女儿,只把我和姐姐当亲闺女疼爱,我妈妈也没儿子,份外疼惜段乘风,因为我和他同岁,母亲和伯母两人还开玩笑说一定要给我俩订下娃娃亲。那时我家出事,段伯母就常常带着儿子来我家,让段乘风来哄着我陪我玩,他便成了家里唯一有特权可以带着我到屋外花园玩耍的人。于是我日日盼着他,和他撒娇,他磨不过我便偷偷带我出去,只要我能出去,我就会胡乱跑,像是到了全是陌生人的大街上,就能找到姐姐。那时段乘风总是跟着我,他胆大,什么都不怕,我去哪他去哪,不管我惹出多大的事都拼命护着我,等我累了他就背我回家。只是我们十岁那年,段伯母生了重病要出国治疗,他们举家走了,我便再也不曾见过他。长大以后只听说段伯母走后没多久就病逝了,段乘风一直在国外读书没回来过,我和他便也断了联系。那时候开始,我就忽然不闹了,不闹着找姐姐,也不闹着找他,我开始明白什么叫离别。

      只是我最无助的记忆里,他是我回家的路,是我站在陌生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我之后的青春,听见过很多关于他的消息,我们却从未联系,也许他忘了,可我一直不曾迎来过恋爱,我想,我的初恋没有恋,青涩的小小一粒,渐渐埋进土里,也从此尘封了。可我日日盼着有一天我们能见面,我知道我们的羁绊不止于此,等我长大了有能力的那天,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到他面前,便是童话的结局。也许这就是青春,你可能会轰轰烈烈谈一场恋爱,也可能会默默暗恋操场上的男孩,或者,只是因为小时不懂事的一句话,牵挂又幻想着再见面。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不是远方的消息,是摸得到的相遇,我的心里颤颤巍巍像是发了一个小芽。它让我忽然对回国有了些期盼。我知道会有事要发生了,那又怎样,世界虽然这样大,可那些息息相关的人,就算兜兜转转好久不见,也总有一天要再见面。

      我回头看了一眼行李箱,再抬手看了看表,该回了。
      在飞机上卸了妆,带上一次性蒸汽眼罩睡了。我清晰地感觉,无论国内有多复杂的境况在等着自己,可我知道我在飞向自己国家的时候,才有了出国这么久以来最深的安心。

      快到时,洗了脸仔细化了精致的淡妆,顺直的黑发,眼线温顺下垂,口红是浅浅微波的水红,配上不规则剪裁白色风衣,高腰束一根若隐若现的镂空腰带,尾摆一边及脚踝一边刚过膝盖,尖头白色高跟,后跟是立体花枝,整个人显得柔和又独立。

      没和任何人说我今天回,下了飞机才打电话叫了司机把我的车开到机场。我走出来等了一会儿才到,他开到我面前,下车朝我行了个礼,好久不见说话倒是有些不利索,他说:“大小…二、二小姐,您回来了…”说完战战兢兢生怕我问什么一样,赶紧把我行李放到车上。

      我“嗯”了一声,接过钥匙上车发动。

      看家里司机喊错称呼时慌张的样子,还有曾璐对她有些敌意的言语,都说明了我姐姐已然不是那个温柔的小姑娘,倒是让我有些好奇实际的她会是什么模样。

      快到家的路上,下起了绵密的小雨,我进门下车,家务们一位过来帮撑伞,一位把车停去车库。我站在那看了看这个家,还是那个样子,一尘不变,谁来了谁又走了似乎并不关它的事,它就静静地伫立在这里,收藏起所有秘密。我的母亲爱极了玫瑰,所以房前有一大片玫瑰园,当下还不是开花的季节,矮矮的玫瑰丛被打理得整齐又茂密。我远远看着那里立着一个人,撑着一把大大的黑伞,不知在看哪里,但就是那么静静站着,深蓝的紧身牛仔,十分高挑。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想起曾听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当时小有名气的模特,这么好的基因,是该遗传到的。

      我直径走向后面一栋单独的小洋房,这是我母亲的地方,全是按她喜好她的风格建筑,她时常住在这里,像是一个单身独居的女子,与这别墅格格不入,我有时会觉得我的父亲并不爱她,才让她这样独立,所以还和别的女人,有另外一个孩子。可我有时会觉得父亲若是不爱她,又怎么会容忍她这样独立还一直留她在身边呢?所以说,我到底还是年纪小,对权势对爱情都还不太了解。

      我去她最爱的设计室,她常常在那里设计衣服,样子格外迷人,就是因为她,我才会爱上服装设计吧。轻轻敲门进屋,她果然在这里,站在一个模特架前,仔细摆弄着一件半成品。她左手拿着细长的金烟管,上面插着一支纯白的女士烟,她的那支金烟管是段伯母送的,上面刻有她二人英文名的缩写,自段伯母走后,她日日都会用它吸烟。至于她为何喜欢用烟管,我想来想去觉得可能是怕烟头离衣服太近烫到她的作品吧。她那么优雅又认真,我轻声叫她:“妈。”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像是昨天才见过我一样平静,淡淡地:“回来了?”

      “嗯。”我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继续缓缓说:“你爸爸把你姐姐安排DILER工作,你呢,想在哪?”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和我说这件事。DILER是启正集团旗下的一个服装公司,但它是启正最大的核心,也就是它的品牌成名以后才发展起来了别支,最后归于这个集团。我是听说姐姐回来后就在那里工作的,我在英国修的也是服装设计,之前自然也是奔着我家DILER去的,但现在我却有些想往后退。我本身不太愿意争来争去,一个公司两个继承人,总是会有比较,而这样在话题顶端的生活,我是真的不愿意。

      只是我的母亲曾是DILER的总设计师,是她把这个品牌打向了国际大牌,所以我并不太确定她对我有多大的期望,于是我有些试探地答:“我学得并不太好…”

      我在想,这样说不知她会不会生气,她很少生气,若是真的发起脾气来,我倒觉得畅快。可她那么平静,她的眼角有了些温柔的小细纹,似乎有些笑意,她说:“好的,先去整理整理,晚上去前厅餐厅吃饭。”

      “嗯。”

      我洗了澡吹好发型换好衣服再刷了睫毛,下去有些晚了。

      我的父亲正坐在餐桌前,右手边是母亲,左手边就该是姐姐了,姐姐旁边的空座,自然是我的。我走过去,叫了声:“爸爸,妈妈…”正想着要不要叫“姐姐”二字时,父亲随口接了句:“回来就好。”

      于是我便顺势坐下了,一晃眼只见她浅色的长卷发,精致的侧颜。说到底,这样的小情绪我是不该有的,可是在我一次一次电话里问“姐姐呢”对面永远回答“不在家”时,在家务们将喊我的“大小姐”战战兢兢改成了“二小姐”时,我是多多少少有些埋怨的,我满怀期待她却步步为营,我又为何不能耍一次小脾气?

      结果她终是先开了口:“小旎子,好久不见。”她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语气,我鼻子一酸,只觉得恍如隔世。

      我终于名正言顺看向她,轻轻吸了下鼻子,温温顺顺地叫了声:“姐姐。”

      丹凤眼,眉眼间都是薄凉的性感,唇是不红不紫不深不浅的砖色,身上是草香,融着浓浓的琥珀和木质的味道,很少有女孩子喜欢这种香,不甜软也不辛辣,倒是偏重男士的低沉。她的美是女孩子少有的性感慵懒,再见面,她长开了模样,我还是这样喜欢。

      安安静静地吃饭,父亲缓和地问着我一些小事,我都一一回答,直到问到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时,我便顿了顿,只答了一句:“会仔细考虑。”他也没再多问,只是侧眼看了母亲一眼。她只安安静静吃饭,从我记事以来,这么多年,她用餐时从不说话,她是真正的名门闺秀。

      父亲放下刀叉,擦了擦手,说了声“慢吃”便上楼了。父亲一走,气氛倒是有些怪异起来。这时舒绾晴也擦擦手,起身朝对面的母亲说了句:“阿姨慢慢吃,我公司还有些工作未完,过去一趟。”

      母亲倒是很自然,微微点头。

      只是她站着未走,回过头来看向我,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那一眼倒是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她嘴角礼貌性的微笑加深,便有了些别的深意之感:“旖旎,有空来公司看看。”

      这句话就有了些主人相邀的感觉,也生生将她曾经唤我千万遍的“小旎子”不动声色地改了去。我刚想答她,一声“大小姐”传来紧接着曾璐小红裙加马尾奔进来,看见了我姐姐后一脸意外赶紧刹住,看了一眼我又怯生生看了一眼我姐姐,俨然一副喊我大小姐多年喊习惯了不小心冲撞到现在真正的大小姐之后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舒绾晴笑容依旧迎着她,像是她叫的就是自己:“曾姑娘,今天这么热情?”

      我回头看了看正优雅地喝水的母亲,再看看姐姐丝毫不退的强大气场,让我忽然想起我高中时四处收集的一些八卦流言。据说父亲娶我母亲过门后多年无子,后来让一位模特怀了孕,生下我姐姐就抱到我家来大闹,之后的事各有传言,有人说她索要了巨款丢下孩子便走了,有的说我母亲不择手段逼走了她。但我所知道的后来,就算生下了我,我的姐姐也与我并无两般,甚至因为她的性格乖巧聪明伶俐,再加上比我年岁大懂事多,我母亲总是手把手教她给洋娃娃做衣服,像是多疼爱她几分。可现在,我姐姐似乎已经完全不在意她曾经叫过“妈妈”的人了一样。

      我回过神,站了起来,看了脸涨的有些发红的曾璐一眼,有些开玩笑地说到:“是呀,我好久不回,弄得曾姑娘对二小姐都不太热情了。不过我姐姐刚要出门,你只有委屈和我培养一下感情了。”说完和母亲示意了一下,便朝我的房间走。

      曾璐也机灵,赶紧说:“那大小姐您慢走。”便跟上我,路过我母亲还不忘快速鞠了一躬,再赶紧跟上我离开。

      见离得远了,曾璐也不怕了,还有些小兴奋,我回头瞪她一眼她才收敛住,又兴匆匆蹭到我身边闻了闻,边走边跳地嬉笑着:“小姐姐还是喜欢这么清甜的调呀~”

      我低头瞪了她一眼,快两步走进房间。

      曾璐跟上来,抓着我的手绕到我身前,得意地讲:“你别急嘛,你这么久没回来,这次回来我当然要送你点儿小礼物的呀!想不想要?”

      我笑着推开她,伸手去拿箱子打开收拾,曾璐把一张白底烫金请柬放在我箱子上,脸一抬,傲娇地“嗯”一声示意我看看。

      我拿起来仔细看了又看,故意拖长声音说到:“嗯—我家小妹妹厉害了呀,沈氏二公子的私人宴会请柬可不是任谁都能拿到的呀!”

      曾璐转身坐到我身边帮我整理衣物,一边说到:“要不要请你那是你的名声,怎么请你那才是我的本事呢。这可不是我去要的,我只是耍了点小手段,所以在你还没回来之前沈家那个二少爷就亲自派人将两份请柬同时送到的呢。”

      我把她手拉过来掌心朝上将请柬放在她手上,拍了拍:“你最好啦,可我偏不去。”

      曾璐停下来皱着眉有些委屈的小模样:“可是…可是…”

      我笑着:“可是有段乘风是吧?不然怎么能叫礼物呢,可我姐姐也要去不是吗,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去。”

      曾璐急了,说:“她去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怕她?”

      我握了握她的手,曾璐有些微胖,但骨骼很小,所以脸和手都小小的,她的手很暖握着很舒服。我耐心地说:“我不怕她,她也不怕我。我姐姐在外那么多年突然回来,你也看出来了她对我不冷不热,也不知她是什么想法,但是她在外频繁以舒家大小姐的身份交际,在家毫不掩饰,你不是也不喜欢她这样么,不然你刚刚何必故意气她。所以我要是和她去同一个宴会,我该怎么处呢。我在这里娇生惯养,我还有我妈妈,就算我不争什么,家里也不会亏了我,可要是真的争抢起来,家里不就要翻了天,闹出去也笑话。”

      曾璐似懂非懂睁着眼看着我,忽然问一句:“那段乘风在也不行吗?你也不信他现在还会护着你了吗?”

      我想也没想便回:“信。不过这是我和我姐姐的事,我们自己才知道轻重,任凭是谁,也没资格来评理的不是吗?”

      曾璐像是不信我的话一样撇撇嘴,低头拿起那请柬摇了摇,说:“那这个怎么办?”

      “当然得好好留着了,”我拉开衣柜分类整理,“以后还要靠你为我留多几张含金量这么高的请柬呢。”

      曾璐没好气接着说:“然后你都不去,从此那些个世家公子都只喜欢舒家大小姐了,谁还愿意理你。”

      我知道她故意这么说,也故意逗她:“那可说不清,请不到的也许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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