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

　　十二住店
　　阴历十月中旬，北平的气候十分寒冷，狭窄的街道两旁炊烟四起。过住行人匆匆。由廊房方向缓缓地进入北平的一辆大棚马车，疲惫地滚动着大车轮子，它已滚动了两个多月。
　　有人问，为什么不坐火车？从那么遥远的地方却坐马车？这就是赵老爷的精心安排；坐马车可沿途了解中国的民俗风情；另一个用意就是：体察他们祖辈们是如何从遥远的北方来到祖国的南方；体察一下前辈们的辛苦，锻炼一下兄弟俩的意志。
　　文华兄弟开始动身时，一路上大汗淋漓，晓行夜宿。客店里的苍蝇蚊子，臭虫令人痛苦不堪。一路颠簸，尘土飞扬，从没吃过苦的两位少爷真是苦不堪言。没关系，年青人嘛，怎么都可以忍受。他们每天洗脸时都洗出一盆黑泥汤！素有洁癖的文华开始作呕不止，后来也逐渐习惯了。一路风光也不似他老子形容当年赴京赶考时的风景，大片大片荒凉的土地无人耕种。这正是军阀混战，割地为王的年代-------------
　　文华兄弟来到这仰望已久的帝都时，使他们大失所望；城门里有几个缩头缩脑的拿枪人，还有几个和他们为伴的乞丐。
　　来到大街的进深，偶尔有几个挑担儿的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远处听来叫人难过。街道两旁低矮的连家铺子，要不是门前挂着招幌，谁也不知道这里面是干什么的。店门关得严严实实，还有个棉布帘子，不像南方，店铺都是敞着的。
　　文华兄弟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想找个好点的客店，讲究点的客店没有存大车的地儿，最后只好主仆们分开来住。
　　这几位南方客人不知北方冷到什么程度，他们在路上虽然添置了不少抗寒衣服，但到了北平一下车不知怎的，这双脚麻木得走起路来不知深浅，手也拿不住东西，他们第一次尝到被冻僵了的滋味儿！
　　一进店门，店小二就迎上来热情地招呼：“客官您住店吗？客房干净舒适，服务周到，您要几个房间？”
　　店小二见来了好几个客人心里高兴，那两片娴熟的业务嘴唇儿一下子把没有经验的客人给留住了。
　　文奇刚说完要一间，文华说：“要两个单间。”机灵的店小二马上说：“好来您呐，二位跟我来。看来客官在家住的都是深宅大院儿的贵公子，在外也不能委屈自己不是，这么多人住一间实在不方便，您说是吧？”
　　这位势利的店小二立刻看出拿主意的人是文华，而不是老实憨厚的文奇，所以他把一肚子蜜水儿向文华抹去，封住文奇的嘴，文奇只好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来到后院儿靠东边的两个单间北房，比较起来确实干净，新糊的顶棚，窗户低，一张八仙桌子，两把椅子。
　　店小二很快打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说：“客官，您先洗把脸，然后就用这水烫烫脚。”
　　“怎么，洗脸洗脚用一盆水？”文华不快地说。
　　“对不起客官，因为人多，烧不过来那么多热水。”洗脚盆我另给您拿。小二说完讪讪离去。
　　文华不再说什么，见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就急不可待地脱掉外衣，把一双冻得半僵的手伸进脸盆里，像通电一样一股热流立刻温暖全身。不好，这手怎么像蚂蚁咬似的疼痒？“店小二，店小二！”文华惊呼着。
　　店小二急忙跑来，不知客人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客官？“
　　“你这是什么水？我刚把手伸进去就又疼又痒起来？“
　　店小二一看笑了：“客官，看来您是冬天第一次来北方，这冻僵了的手要等暖和过来才能去洗，就像玻璃杯子，您把它放在很冷的地儿，然后您再把滚烫的开水倒进去，玻璃杯立刻就炸碎了，这是同样的道理，不过您的手不会炸碎，只是得疼痒一阵儿，过会儿就好了。
　　店小二说完笑眯眯地摇摇头走了。文华觉得自己露了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屋里的火炉儿开始燃旺，干燥的热浪又使他呼吸不畅，他不断地呼唤着店小二----
　　文奇却不像哥哥那样处处感到不便，他脾气好有耐性，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而且有条有理。他把东西放好，脱掉衣帽，然后伸展双臂做几次深呼吸，又练了几趟拳脚，使浑身血液循环流畅，驱走寒气。店小二把水打来时。他已毫无寒冷的感觉。很快地洗了脸和脚，穿好衣服来到文华屋里。
　　文华一见文奇感到奇怪：“唉？你怎这么快就洗完啦？”
　　文奇也不说话，笑眯眯地走到炉子跟前，把壶盖儿打开，叫水蒸气满屋子里游荡。文华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觉得空气很干燥吗？”
　　“你怎会知道这些？”文华不大好意思地问。
　　文华穿好鞋袜站起来一看，满地都是水，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店小二进来端洗脚水，见文华一声挨一声儿地打起了喷嚏，小二说：“客官，您怕是着了凉要感冒吧？”说着用手去摸文华的头，果然头部有点烫，小二说：“您初来我们北方，不习惯这里寒冷的气候，这样吧，我给您烧点姜糖水喝，喝完您就睡觉，保证明儿就好。”
　　文华点头应允。哥俩聊会儿天，文奇叫哥哥好好休息，明天就不要他送了，文华说：“干脆，你就晚去一天吧。”文奇说：“不行，我们已经晚了好久了，一天不到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文奇等哥哥喝了姜糖水，又给他吃了带来的感冒药，叫文华躺进被窝里，这时文奇也觉得很累，就告辞回屋睡觉。

　　第二天早晨，阴霾的天空，北风呼啸着，风沙落叶一齐向人们不断地扑打着。
　　文华一路劳累，又着了点凉，浑身的不舒服，昨天他早早地钻进被窝儿就再也不想动了，蒙头大睡了一夜。店小二给他打的洗脸水早凉了。文奇叫他好几次，见他含糊地应着不见动弹，文奇摸摸他的头烧已退，心想算了，既然不烧我也就放心了，叫他好好休息吧，听店小二说看样子这天气要下大雪，不如在下雪之前赶到校园。
　　文奇吃过早饭收拾停当，正好张生陆顺赶来接他们。只见二少爷在等他们，奇怪地问：“大少爷呢？”
　　“他太累了，昨天又着了点凉有些发烧，现在还没醒来。这样吧，咱们先走，叫他在这儿好好休息。你们把我送到学校就回来，你们同他一起玩儿几天，如果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南，叫家里人也好放心。”然后又嘱咐店小二一番。
　　三个人又坐上大车，由宣武门到北师大校园内一个朋友家里借住几个月预读，准备明年考高校。大车又轱辘了半天儿才到，安顿好住处，张生帮他把一切跑腿儿的事都办完，三个人到外面馆子里吃了一顿涮羊肉。
　　文奇的心情很乱，他吃得很少，张生陆顺吃得满头大汗：大盘子羊肉，粉丝白菜，烧饼，不一会儿全光了。文奇笑着说：“不够再叫一份？”
　　“别叫了，够了。我们怕剩下浪费所以使劲儿地全吃了。”
　　张生看看陆顺不好意思说：“都叫咱们俩吃了，二少爷没吃多少。”
　　“不要紧，我不饿，吃不下去。”
　　他深沉地、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纯朴憨厚而又结实的两位家人，心中感慨万千：很快他就要和他们、和他那位大哥分手了，他要独自生活，那将是怎样的生活？他不知道，总之，他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气候和人情事故。一切的一切都将是陌生的。需要探索、适应和认识这个神秘的帝都！而他所热爱的一切又都远隔万里-----------
　　文奇想早点儿回住处，就和张生陆顺告别，忽又想起一件事把张生叫到一边儿，嘱咐他好多事情，临了说：“拜托啦。”然后对他二人说：“你们俩要照顾好大少爷，别招他发脾气---------------”
　　“二少爷放心，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想家时就写信，过几天我再来看你。”张生说。
　　两位家人向他告别，他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看见，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
　　不知什么是愁什么是苦的公子哥儿，此时才真的体会到离别家人的孤独和惆怅。他没叫眼泪掉下来，把泪水吞进肚子里，脸上仍带着微笑，这微笑很勉强，叫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文华一觉醒来天近中午，他第一次尝试北方冬天的暖被窝是多么的舒服！他伸出双臂抻了抻，觉得很轻松，他一个鲤鱼打挺儿坐起来，很快穿好衣服，呼着：“店小二。”
　　“来啦，客官，您休息得好吗？”店小二殷勤地问候着。
　　“他醒了吗？”
　　文华指文奇的房间。
　　“他一早就和您的家人到北师大去了，他看您睡得很熟，就没叫醒您，他叫我好生照顾您，说您的家人下午回来，叫您在店里好好休息等他们。”
　　文华没吭声，愣了会儿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店小二去打洗脸水，文华洗漱毕，小二又进来问：“客官，您是在店里用餐，还是在外面用餐？”
　　“在外面。唉？小二，这北平城里最有名的馆子都是哪里？比如最有名的菜肴是什么？请指点一二？”
　　“啊，您要想吃北平有名的菜肴那可多啦，比如乾隆爷儿吃过的烧麦馆儿‘都一处’，这‘都一处’仨字儿就是乾隆爷儿的御笔。”
　　“噢？！”
　　“便宜坊的焖炉烤鸭，西四牌楼的砂锅居，同盛祥的羊肉泡馍，丰泽园、同和居、东来顺、西来顺儿的烤肉碗儿-----------跟您这么说，您一天吃一样儿，您一个月吃不完。”
　　“噢？”
　　店小二一口气说了十几种名菜佳肴，说的唾沫星子横飞，他得意地在这位初出茅庐的阔少爷面前显示他如何见多识广，好像这些名厨大菜他都吃过一样。
　　文华有些不耐烦地说：“谢谢你，去吧。”
　　文华经心地打扮一番，竟管他的服装昂贵考究，但跟京城里的权贵们一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儿。从风度和气质上也迥然不同，究竟谁土谁洋也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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