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

　　我很快就向夏侯霸借来了一把琴，却是从前夏侯荣用过的。夏侯霸说，兄弟当中，从前对弹琴感兴趣的，只有夏侯威和夏侯荣两人。夏侯威的琴被他自己带走了，夏侯荣的却还放在家里。从邺城搬家过来的时候，他不舍得把这个琴处理掉，就作为兄弟的遗物带了过来，一直收着。我问他家里有没有琴，他觉得把夏侯荣的琴送给我，最合适不过。

　　“这琴你就留着吧。本就是五弟的遗物。我在音律一事上并无兴致，这琴在我手里也派不上用场。你留着，五弟定然也会高兴。”

　　夏侯霸郑重地将琴交给我，我拿在手里，也觉得有几分沉重。拿回来之后让星寰帮我检查了一下，校准了音，我的日常娱乐总算又多了一项内容——弹琴。

　　不过正式担任给事中这个官职之后，我也有了必须要做的工作。曹丕安排我每隔一天到宫里去当值，等于是做一休一。工作内容则是包罗万象，什么都有。“给事中”本来就是加官，别人的给事中多半有本职工作，我没有，所以我的工作就变成了在皇宫当值，当天有什么需要做的、又合适我去做的，就安排给我。有时候一天都没什么事，有时会因为各种琐事而意外忙碌，也有时一天的工作就是陪曹丕聊个天喝个茶下下棋什么的。总而言之，这并不是一份很累人的工作，但却能够接触到最为核心的权力人物——皇帝本人。在不知不觉间，我慢慢开始接触到一个朝廷的日常运作，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这天轮到我休息在家，上午我陪着两个弟弟练武，顺便也锻炼自己的身手，吃过午饭之后便在房里休息。星寰今天不在，他说要出门采购药材、置办冬装，我就叫陈庆跟他一块去，帮忙拿东西什么的。两个人都出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屋里，十分安静。我看了一会艰涩难懂、没有标点的古书，觉得昏昏欲睡。正琢磨着是弹弹琴换换心情，还是索性睡一会，杜三进来了，一脸踌躇。

　　“公子，大将军府的婢女，说一定要当面见您……”

　　“大将军府？”那不是曹洇家里吗？我愣了愣，还是吩咐：“那就叫她进来吧。”

　　杜三应了，不一会便领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回来，对我行了个礼，道：“见过给事中大人。奴婢是大将军府上小姐的贴身婢女，我家小姐让奴婢来给大人带个话……”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偷偷瞄了杜三一眼。我催促她道：“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

　　“是。我家小姐说，若是大人现在方便，希望和大人您见上一面。”

　　“现在？你是说……现在？”

　　“是。小姐的马车就在后巷，特意让奴婢来问一下。若是不方便，或是大人不在家，小姐自会回府。若大人愿意一见……”

　　她再次停了下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心里有几分犹豫。曹洇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二，也就是四天之后。婚礼在即，她即将嫁作人妇，为了她好，也为了我们各自的名声，我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她单独私下见面的。我自从回来之后，因为听说了曹洇已经订婚，也一直恪守礼数，没有前去见她。在这个时候她来找我，是不是意味着……这就是所谓的最后一次见面呢？我不告而别两年多，是不是也该去见她一面，算是给她一个交代？

　　“好吧。”我起身道，“你稍微等一下，我整一下衣服，便跟你一道去。”

　　我起身进内室整了一下衣服，披上一件外袍。十月底的洛阳，寒意已深。让杜三待在家里等着，我跟着那个婢女出去，绕过府邸的正门，来到僻静狭窄的后巷，果然见一辆马车停在巷子里。车夫远远看到婢女带着我过来，行了个礼，退到一旁。婢女对我道：“大人请自行上车，奴婢们在别处等候。”

　　我点点头，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车厢，问道：“曹洇姑娘，是你吗？”

　　车厢里传出一个久违的声音。曹洇的嗓音听起来比从前要低一些，却带着几分颤抖：“是我。你上来吧，夏侯哥哥，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踌躇片刻，还是登上马车。都来了，总不能再说不方便见面，隔着帘子说话更加容易被人看到。反正她现在也还没嫁。

　　这是一辆比较宽敞的马车，车上理所当然只有曹洇一个人。不过因为车厢宽敞，我们两人面对面说话，余地还是很大。曹洇坐在车厢的最里面，披着一件有毛领的青色披风，妆容、发型、甚至面容，都比三年前更为成熟，已经褪去了小女孩青涩的模样。我看到她，第一感觉竟然是她变漂亮了好多。而她看到我，显然也吃了一惊。

　　“夏侯哥哥，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我苦笑：“你也变了很多呢，洇儿。你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也变得更好看了。”

　　“是、是吗……”

　　她的脸上流露出娇羞和喜悦，垂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在她对角线的位置坐下，放下车厢的帘子。她再度抬起头来看我。

　　“听说你回来，我本来以为你会来找我……”

　　“抱歉，我本来应该去的。可是我听说你已经订婚，而且婚期在即，我想我若是公然去你家里见你，或许不太合适……”

　　“嗯……婚礼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初二了，你晓得吧？”

　　“当然。”我低声道，“大将军之女和左将军之子的婚事，轰动洛阳，无人不知。”

　　“你……那你……”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给她任何误导。

　　“听说张将军家的提亲，是你亲自同意的。张将军之子听闻也是一表人才，应该配得上你。我……我觉得挺好的。你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对我来说，比什么都让人安慰。”

　　曹洇死死地攥着拳头。她的手有一大半掩盖在袖子底下，看不清楚，我是从她衣袖的形状看出来的。她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紧咬的嘴唇，几乎要把下唇咬出血来了。

　　“夏侯哥哥，”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我，“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有。”我坚定地回答。

　　“是……什么人？”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没法说。”

　　“那……是你南下时遇到的人么？”

　　我纠结了一阵，还是撒了个善意的谎言，点头道：“是的。所以，我也没法和对方长相厮守，也就不想……闹得大家知道，徒生误会。”

　　“这样啊……”她的手缓缓地放松下来，“那我知道了。我真的好想知道，抢走了我的夏侯哥哥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我默不作声。并不是女子啊。若当真喜欢上一个别国的女子，说不定还比眼前这样轻松百倍呢。

　　“我本来，还有一丝幻想……尽管只有那么一丁点儿……”

　　我沉默片刻，还是劝说道：“可你不能有那种幻想，洇儿。我早说过，我不能耽误了你。你我之间，今生今世，总是我对不起你的。”

　　她呵呵笑了两声，骤然抬头，已是满脸泪痕。我吃了一惊：“洇儿，你……你莫非还是对我……”

　　“是啊，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你，我有什么办法！？我本以为你家中接连遭遇丧事，你一时心灰意冷，对我说那些话只是一时的。当时你那样的情况，我也知道不是强求的时候，便姑且接受了。可谁知你竟然如此绝情！你竟是当真的！竟是当真的！！”

　　我本来就是当真的呀！我手足无措，既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激动的曹洇。慌不择路之下，我脱口问道：“那你为何还会同意张公子的提亲？”

　　“因为我也心灰意冷啊！你偷偷离开邺城，我竟浑然不知，而你自始至终，并未想过要给我只言片语。我……我如何能不灰心？我终究也不能一直拖下去，昭伯又天天缠着我，烦不胜烦！嫁给张公子，总比嫁给昭伯好！”

　　我内心震动。我本来以为这事情圆满解决了。曹洇嫁给张灿，她跟我还有曹爽的三角关系就此解除，多么完美。哪里想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呢！

　　“洇儿，我真的……真的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知道！”她呜咽道，“可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我何尝不想忘了你！？何尝不想……若你不再回来，那该多好……”

　　我无语。我回来之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你要是不回来该多好”。连曹爽都没说过。但是曹洇这么说，我却无法对她生气。

　　“对不起啊，洇儿，我不知道你……”

　　她呜咽不止，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犹豫再三，还是狠下心来没有去拥抱她。我不能碰她。如果我现在给了她这个拥抱，那不是更加说不清楚了？

　　我尽量用最柔和的语调，循循说道：“洇儿你记不记得，从前我对你说过，以前和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夏侯称，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你记得么？”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可是她接受不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我便不会来见你了……”

　　“是，早知如此，我也不会找你来了。”她呜咽道，“我本以为我可以平静地跟你道别。你回来了，我心里有多么欢喜，你怎么会知道？可你回来，我却……我却要……成亲了……”

　　“……难道你当真希望我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她倏地抬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方才怎会那么说呢……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夏侯哥哥！”

　　我看着她哭花的妆容，红肿的眼眶，心里也是唏嘘，叹道：“我知道。曹洇，好好听我一句，今后漫漫人生，你忘了我，跟你的夫君好好走下去吧。你喜欢过的夏侯哥哥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只是夏侯称，并不是你的‘夏侯哥哥’。”

　　她怔愣地看着我，双眼失神。我于心不忍，决定不再久留，起身道：“言尽于此，我也不便久留，告辞了。你早些回去，莫要叫人家看见你在婚礼前夕哭成这样，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夏侯……叔权哥！”

　　她叫住即将下车的我。我回过身去。递到我面前的，是一块叠起来的手帕，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你拿回去吧，叔权哥。”她哽咽道，“我叫你出来，原本只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这是……”

　　我疑惑地接过来，她笑中含泪道：“你打开看看便知道了。”

　　我小心地把那个手帕包打开来。躺在月白色绢帕中的，是一对镶嵌了珍珠的耳环。

　　“这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问她，却见她的泪珠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你果然不记得了……果然不记得了……”

　　这是我该认得的东西吗？

　　“这是……当年你给我的定情之物。你果然不记得了……”

　　我看着手里那对小小的珍珠耳环。是啊，这是她跟夏侯称的定情之物，我怎么可能会记得？我忽然想起在梦中见到的夏侯称，代替我回到二十一世纪的夏侯称。他如果知道我这样对待他曾经与之私定终身的女子，他会怨恨我吗？

　　“对不起，洇儿……”

　　曹洇呜咽着摇了摇头：“你走吧，夏侯哥哥，你走吧……”

　　我看看手中的耳环，又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曹洇，终于横下一条心，握住绢帕，低声说了句“珍重”，转身下车，大步离开。我不敢停留。我怕稍一停留，自己会心软，会忍不住想要安慰曹洇，带给她更大的伤害。这样道别，对彼此都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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