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

　　看清局势的同时，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但我不死心。我还是想搏一搏。挣扎了这么久，不想就这样放弃。手中剑稍一用力，青儿白皙的颈项间立刻流出鲜红的血。

　　“你的命，最不济也能换一个！”

　　“呵！”青儿冷笑，“那你要选哪个？你总不会以为你挟持着我，就能带他们两个一起离开吧？你未免高估了我！”

　　我看着她的俏丽模样，心里一阵悲从中来，咬牙道：“为什么你能说出这些话？是我瞎了眼，还是你伪装太好？我真心以为你对我……”

　　青儿收起冷漠的笑容，沉默片刻，别过脸去避开我的视线，淡淡道：“是你想多了。青儿心里只有我家主人，再没有别人了。”

　　“什么？你对诸葛军师……？”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打断我，怒道：“主人对我族人有再造之恩，青儿只是以命相报罢了！主人犹如日月，青儿恰似蝼蚁，怎么会有半点非分之想！？”

　　“……何必如此贬低自己？即便你的主人确是名垂青史的日月，你也并非蝼蚁啊。”

　　我自暴自弃一般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随即叹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剑。没办法了。她根本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想必那些黑衣人也跟她一样。即便我真的杀了她，我跟陈庆还有刘权，也插翅难逃。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白白伤害一条性命。

　　放下武器的同时，我也放开了青儿，任由她从我身下挣脱出来，翻身爬起。我维持着跪坐在地的姿势不动，刚才竭尽全力战斗的气势全都没有了。身份揭穿之后再被带回成都会怎么样，我实在想不出，也没有精力去想了。

　　脑子虽然停顿了，眼睛却还好用。青儿的身子在我面前晃过，她左肋下被我划伤的地方衣衫破碎，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和淌血的伤口。我眼角的余光瞥见血红和白皙之间，似乎有一片青色的花纹。心里陡然一惊，我想也不想一把抓住青儿的手臂。青儿本来看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心里也松懈下来。我骤然出手，她没有防备，被我一下拉到眼前。我借着渡口昏暗的灯光，拨开她的衣服仔细看，吓得她惊叫连连。

　　“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一边叫一边挣扎，一脚把我踢了出去。我在地上打了个滚，早有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扑上来，从两边控制住我。不过这点时间已经足够我看清那个花纹了。没错！就是那个图案！或者应该说，又是那个纹身图案！那个玄鸟一样的纹身，出现在洛阳城外假扮客商的刺客身上，出现在成都近郊的山贼身上，现在，又出现在这个自称听命于诸葛亮的卧底女间谍身上！难道说他们之间都是有联系的？他们是同一伙人？

　　“你身上那个纹身是什么？你、还有你们，都是什么人？”我大声追问。

　　青儿用手遮住自己裸露的肌肤，恼羞成怒指着我道：“这跟你没关系！费了这么多功夫，赶紧把他们三个带回去吧！”

　　两个黑衣人一言不发地上来推搡要我站起来，其中一个还拿出绳子打算将我捆绑起来。我磨磨蹭蹭地起身，视线仍然盯在青儿身上，想着那个神秘的纹身。另一方面，我看到陈庆已经被双手反绑，他一直垂着头，血珠沿着他的额角滴落，也没有和我进行眼神上的交流。我非常担心他的伤势。要是被带回成都之后能够为他提供治疗，那还是干脆点跟他们回去吧。

　　我被迫接受未知的命运，主动把双手背在身后等着被绑。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马蹄声却打断了黑衣人打算捆绑我的动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吸引过去，谁也没想到在这尘埃落定之际会被人打搅。显然，马蹄声是直奔这边而来的。

　　青儿急促地喊了一声“怎么回事？”有个伏在房顶上压阵的黑衣人起身答道：“姑娘，来了一队骑兵！没打旗帜，大约二十多人！”

　　“骑兵”两个字引起了无限的猜想。每个人都脑子飞快地揣测这队骑兵是什么来头。青儿指挥黑衣人们聚拢在一起，做出防御的姿态。很快，那队骑兵便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我惊讶地当场叫了出来。

　　“关将军！？薛大人？”

　　“赵大哥！！”关银屏的声音盖过了马蹄声，满怀歉疚地大声道：“对不起了！你快些走吧！”

　　“银屏闭嘴！！”

　　关兴严肃的声音呵斥了一句，他的人也跟着到了眼前，一扯缰绳，快速奔走的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关兴、薛礼、还有银屏，带着二十个左右的骑兵，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和黑衣人彼此看清对方的时候，都流露出明显的惊讶。

　　关兴和薛礼两个人都没有穿铠甲，只是普通的短衫打扮，看起来不像是来打仗的，不过他们身后的人马却都穿着软甲，并且带齐了弓箭刀枪，是有备而来。这些人都是关兴的亲兵，个个战斗力不弱，而且我几乎都认识。他们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尽管极力装作漠然，仍带着隐藏不住的心绪复杂。银屏也在队伍里，被两个亲兵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身上什么武器都没带，满脸歉疚。看她的表情，我大概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关兴显然对眼前的局面感到意外，扫了一眼之后盯着青儿问道：“这里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并不认识！也就是说，青儿和这些黑衣人，并不是蜀汉明面上的战力，很可能只是听命于诸葛亮个人。关兴不认识他们，看起来似乎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只是一群见不得光的“黑衣人”。

　　青儿的脸色显得很为难。她可以不顾刘权的安危，但显然不太确定该如何面对关兴的突然出现。她迟疑片刻，躬身行了个礼，口气和缓道：“我等奉命来此公干，与将军无关，还请将军不要出手干涉。”

　　“奉命公干？你是奉了谁的命令？做的是什么公干？你既然口称我为将军，难道不该先行报上自己的名字官职么？”

　　关兴并不打算买账，几句话表明了态度。青儿脸色更加难看，却犹豫半晌，始终无法抬出诸葛亮的名号来让关兴不要插手。

　　“若你无法报出姓名身份，我也唯有将你当做来历不明之人。你若识相，自动走开，我也不会追究什么。若是不肯，就只好强行请你离开了！”

　　青儿和她手下的黑衣人纷纷流露出动摇之意，他们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退让。青儿拱手对关兴道：“既然将军出面，我等唯有告退，相信将军定能妥善处理这几名奸细！”

　　关兴冷哼道：“他们是不是奸细，还轮不到你来评说。”

　　青儿不再多说，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我一眼，挥手招呼黑衣人离去。她要走时头一抬，银屏瞥见了，“咦”了一声道：“你不是……”

　　“银屏！”关兴截住了妹妹的话，不动声色地静静等待黑衣人和青儿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将视线缓缓转向了我。

　　这种场面，才是让人最难受的。

　　我没想到还能在此时此地再见到关兴。从我决定逃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把跟关兴、薛礼、还有赵云这些人的情谊单方面斩断了。或者说，强迫自己斩断、不要再去想了。他们是属于“赵乐”的记忆，一旦我恢复“夏侯称”的身份，他们就与我无关了。道别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我只能偷偷离去，哪怕他们日后发现真相后咒骂我唾弃我，我也只能认了。毕竟，比起当面揭破的尴尬，不辞而别是一种好太多的方式。

　　然而终究，我跟关兴还是以这种最令人尴尬的形式见面了。

　　我站在那里，双手还没有被黑衣人绑住，眼前的地上躺着我的剑，赵云送给我的剑。在我身后，快吓哭了的刘权和受伤颇重的陈庆并肩站在一起。和我们面对面的，是骑在马上的关兴、薛礼、银屏、还有二十多个亲兵。青儿离去之后的夜晚似乎恢复了原本应有的宁静，人数悬殊的对峙竟然在沉默中持续着。除了马匹偶然发出的气息，没有人说话。

　　我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关兴大概也在等着我说点什么。我对着他躬身行了一礼。

　　“赵乐没想过要在临走之前劳烦关将军。多谢将军出手解围。”

　　沉默了片刻，关兴冷漠的声音回应道：“你还是‘赵乐’么？”

　　“在将军面前，我永远都是赵乐。”

　　“但你若离开，便不再是了，对么？”

　　“……若有可能，我也希望我真的是‘赵乐’。”

　　嘴里说着这句话，心里感觉颇为苦涩。谁愿意顶着别人的脸孔、别人的身体、别人的名字活一辈子呢？可是这张脸、这具身体、这个名字，和我的灵魂，却偏偏密不可分。

　　“对不起啊赵大哥！我不是有意的！”银屏在一旁出声，声音中隐含着一丝哽咽。

　　“你不要埋怨银屏，是我逼问她的。她本来也极力护着你。”关兴接道。

　　我轻轻摇头：“我当然不会埋怨银屏小姐。多亏了你们赶来，我跟大公子才能平安脱身。”

　　“你要带公子去哪里？”

　　“离开这里，回原来的地方去。”

　　“为什么要带着公子一道？”

　　刘权颤抖的声音从背后飘来：“是、是我自己……”

　　我打断了他：“是我挟持公子出城的。若非如此，我怎能顺利离开府邸？可惜刚才那些人也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似乎并不将公子的安危放在眼里呢！”

　　关兴不为所动，刘权又沉默下来。我现在无暇顾及刘权的感受。但愿他不会信以为真我是有意挟持他的！

　　“你非走不可么？”关兴又问。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不得不走了。”

　　“既然你的心始终不在这里，当初又为何要在庞德刀下救我？为何又阵前斩杀魏国督军？你做这些事，让我和父亲都对你深信不疑，以为你当真是遗珠之材，日后必能成为大汉之栋梁！亏我父子还特意向汉中王引荐你……”

　　关兴沉重的话语中包含着满满的失落之情。我的心情也很复杂。当时救他是真心，也是本能行为，但斩杀魏国督军成何并非我的本意。那个时候的我，一门心思想的都是如何隐瞒身份保住性命，也并不是诚心要欺骗关兴和他父亲关羽啊！

　　“赵乐非常感激将军父子的提携和关照，只是终究无以为报。当日在荆州，我并非有意欺骗将军，斩杀魏国督军也是战场形势使然，被逼无奈。本来是想留在荆州军前，伺机回到魏国，但既然被将军带到蜀地益州，唯有随遇而安。若非此次被疑为奸细，本也不想以这种方式不告而别，徒留满心惭愧。将军一向对我信任器重，照顾有加，此恩难以忘怀。能与将军相识，夏侯称三生有幸！”

　　关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刘权在后面“这、这”地嘟囔了几声。骑兵们的窃窃私语我听不真切，但能看到薛礼深锁的眉头和银屏悲伤的神色。我心中也是一片肃然，静静等待关兴的回应。银屏终究忍不住，大声道：“不管你是赵乐还是夏侯称，为什么不能留下呢？你杀了魏将，现在还能回去魏国吗？”

　　是啊，我也知道我回去恐怕会有很多问题，杀死成何这件事也将成为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但我还是不能留下啊。

　　“魏国有人在等我，我必须回去。”

　　关兴忽然拔出了剑，笔直地指向了我。

　　“与我一战，夏侯称。你若胜了，我今日便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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