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

　　在内心深处，我其实是个十分争强好胜的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周围的朋友和同事都觉得我这人比较平和，但骨子里，我是个很不服输的人。特别是如果放弃某件事可能会导致别人的暗中讥笑，那我怎么样也会拼尽全力撑住。这种秉性，很多时候被称为“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在夏侯霸的试探面前硬撑的原因。尽管我当时并不确定他试探我的真正用意，但我至少能判断出，如果我临场退缩，将递到我面前的马缰绳设法推开，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被在场的军士们耻笑。他们会觉得“夏侯称”这个昔日英武勇猛的少年公子，如今大病一场之后彻底成了软脚虾。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我今后估计很难在军营里抬起头来了。

　　不过夏侯霸问我要不要继续从军，这个问题我倒私下里想了很长时间。单单骑马这一件事，我就学了这么久，还不能说学到了精髓，射箭、搏击之类的武艺，还不知道要练多久，我也很担心这样的自己能否在军队中站稳脚跟。无论夏侯称之前积累了怎样的名声，如果我不能达到和他差不多的水准，早晚总是有露馅的可能，那种场面我可不愿意去想象。但如果要放弃武将的道路，转而从事文职，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胜任。我虽然是文科生，但我的专业是传媒，既不是中文系的，也没有专门学习过古代典籍。对于这个时代的士人们极为看重的儒家典籍和各种经学，我很少接触，要想在这方面建立名望也没什么可能性。左右权衡，我暂时还真没想到什么好的思路，为自己在这个时代设定“职业规划”。想来想去，我决定暂时维持现状，继续沿着夏侯称原本的人生轨迹，走一步算一步。

　　然而夏侯霸突然跟我说，要我晚上跟他一起去太子曹丕府上拜见，我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夏侯霸告诉我，说曹丕早上派了太子府的人到军营里，要他晚上带着我一起去太子府。夏侯霸想到我跟他本来就约好了今天要到军营来，才忽然想到要先试探我一下，看看我自己的意思，晚上曹丕要是问起来，他也好心中有数。我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埋怨他怎么不事先告诉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夏侯霸随后让我先回府休息一下，换身衣服什么的。他说自己下午也会提前回府，稍做准备，再带我一道去太子府。

　　我听从他的安排，返回军营之后，就带着杜三一起回夏侯府了。临走时我灵机一动，问夏侯霸：“二哥，这匹‘墨云’，我可以一道带回家中吗？”

　　夏侯霸有些意外地反问：“你打算骑着它去赴宴？”

　　“二哥认为是否妥当？”我笑咪咪地将问题再度踢了回去。

　　夏侯霸也笑了：“家中马厩虽然逼仄，但有你这主人在身边，想必墨云也会愿意委屈自己。你带回去试试吧。”

　　“多谢二哥！那我先行回府了！”

　　我拱手作揖，在马上行了个礼，便拨转马头，带着杜三离开大营，原路返回邺城的夏侯府。回到家中，我亲自把墨云送回马厩，给它找了最舒服宽敞的马舍安顿下来。墨云一开始确实有些不适应，在我的安抚下很快也平静下来，看得杜三啧啧称奇。

　　“公子真是了不起！墨云果然是只听您一个人的话，连二公子都驯服不了它呢！”

　　“是吗。我看二哥的坐骑也是匹千里挑一的良驹，不输给墨云。”

　　“公子好眼力！二公子的坐骑是魏王殿下御赐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马！”

　　“原来如此。”但那匹马虽然不错，却只能算是“良驹”，依然不能与墨云的神骏相提并论，这种高下之别，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吩咐马厩的人好好照顾墨云，有什么异常之处，要及早通知我，不许耽搁。”我叮嘱杜三。

　　杜三行礼道：“是，小的这就吩咐下去。马夫们知道墨云是公子的心头至爱，晓得厉害，不会有人敢于怠慢。”

　　我点点头：“那样最好不过。我们回房去吧。”

　　闲聊中，我试探着询问杜三，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然如我所料，他对太子曹丕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他长于诗赋，文韬武略，素有贤名，别的也说不出什么来。这些信息对我来说半点用处都没有，我从历史书上知道的都比这些要多得多。我还知道曹丕喜欢玩游戏、喜欢打猎、喜欢吃甘蔗，当然也喜欢漂亮的美女。但曹丕这个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印象一直不太好，据说是个很有心机、颇为阴险的人，让我略有些担心，不明状况的我，会不会在无意中开罪他。

　　等到申时初，夏侯霸从军营回来了。梳洗一番之后，他脱下戎装，换上一身颇为正式的单衣，腰悬长剑，身佩美玉，倒也像模像样地成了个贵族公子。当真是人靠衣装，让我也暗自称赞了一下。我自己的衣服则是杜三帮我准备的，是一袭做工精致的皂色单衣，衣襟、袖口处绣有暗色花纹，既不张扬，又显精致，穿上之后看起来人既精神又雅致。

　　等到准备妥当正式出发，已经是申时末。夏侯霸和我双双骑马，他的贴身仆役李通和我这边的杜三两人步行跟从。我们两人并骑走在前面，边走边聊，我趁机询问觐见太子的一些礼仪要求和注意事项。夏侯霸非常善解人意地为我做了解说，告诉我等会见到他怎么做，就跟着怎么做便是了。他告诉我，说我先前其实并不注重礼节这些东西，在宴席上也不屑与人虚礼相应，耿直不羁，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包括曹丕，也十分欣赏我这种个性。所以他说不用太在意这些，只要表现得像平常的自己就可以了。我点头称是，心里却愈发没底了。

　　曹丕的太子府位于邺城宫殿旁，距离夏侯府所在的戚里很近。整个邺城的布局设计就是城北为尊为贵，官宦显贵都住在城北，贯通东西的主干道将城市从整体上一分为二。我跟着夏侯霸，骑马走了大约十五分钟，就来到了曹丕的太子府前，翻身下马。太子府门前的卫士上前询问，夏侯霸递上了自己的名刺。卫士行礼之后接过去验看，随后请我们入府稍等。等了片刻，太子府管事出来，行礼之后请我们入内。我跟着夏侯霸，随那名管事走入屋内。李通和杜三承担起照料马匹的责任，牵着我们的马跟另外的仆人去了后院。他们这样的仆人在等待期间，主人家也会给与相应的招待和饮食。有时主人家大方，还会有小小赏赐，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点福利。

　　那名管事带着我们两人来到书房，就见曹丕已经在等着我们了。魏国的太子殿下穿了一件黑色锦缎的单衣，微笑着跪坐在软塌上，面前的案几上还摊开一卷竹简，似乎他先前正在读书。夏侯霸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在一旁侍立的仆人，趋步上前，躬身行礼。我也急忙跟着照做，对着曹丕行礼觐见。曹丕笑着摆了摆手。

　　“仲权、叔权，你们来了，快请坐吧，不必多礼。”

　　“多谢太子殿下！”

　　行礼道谢之后，夏侯霸恭恭敬敬地在曹丕面前一侧跪坐下来。我有样学样，坐在夏侯霸的下手边。夏侯霸开口道：“我兄弟二人是否来得早了，打扰了太子殿下？”

　　“刚刚合适。”曹丕笑道，“我正在等候你们，抽空读上几行罢了，并非专心在此读书。近来父王出征在外，邺城事务繁杂，倒是难有闲情逸致专心学问了。”

　　夏侯霸应道：“太子殿下文才卓越，如今即便重任在身，政务繁忙，仍不忘钻研学问一道，实在令我兄弟汗颜惭愧。”

　　“哪里的话。仲权和叔权是我魏国的明日栋梁，肩负重任，只怕不在我之下啊。”

　　“我等愚钝，难当如此大任，惟有尽己所能，报效国家。”夏侯霸答道。

　　类似的客套话来来回回说了几次，算是开场白，也算是热身。夏侯霸承担了负责答话的全部责任，我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偶尔跟着他一块行礼什么的。曹丕大概是看铺垫得差不多了，话锋一转，把话题抛到了我身上。

　　“叔权怎么一声不出、如此安静啊？”

　　他笑吟吟地说这话，倒隐约有点责怪的意思。我急忙按捺住紧张的心情，先行了一礼，答道：“太子殿下见责。臣下口齿拙劣，又久病未愈，不敢妄自发言。”

　　“这话说得倒见外了，都是兄弟，我怎会责怪于你？说到你的病情，近来如何了？”

　　我垂首答道：“承蒙殿下关怀。无奈遍访名医，身体虽然无碍，心智记忆却始终未见恢复迹象。”

　　“怎会如此？莫非就此不能恢复？”

　　“这个……”

　　夏侯霸代我答道：“舍弟这病症有些蹊跷，难以诊治。有些大夫的确是说，若就此无法恢复，也不算什么稀奇。但若有一日突然忆起从前，也并非绝无可能。”

　　曹丕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带着点叹息，又对我说：“真是令人惋惜。叔权自小便与我熟识，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当面不相识……”

　　“还请太子恕罪。”我回答，“臣下心中，也未尝不时时埋怨自己，为何罹患这等奇怪病症，久治不愈……”

　　曹丕叹道：“父王出征之前，曾特意嘱咐我，要我寻访邺城、许都的名医，甚至奏请陛下恩准，诏令御医为叔权诊治。我本来以为事情没有这般严重，想不到，却是我轻忽了。眼下邺城最好的医者都随父王出征了，明日我便上奏章到许都，务必要为叔权请来御前名医，好好诊治，定会有治疗的良策！”

　　夏侯霸急忙推辞：“太子殿下不必这般费心，为这点小事，也没必要惊动许都……”

　　我也跟着说：“正如兄长所言，臣下小恙，不足挂齿。太子殿下政务繁忙，无须为了此事特意上书朝廷。臣下虽然想不起前尘旧事，一样是魏国臣子，为大魏国效力争先，绝不输于人后！”

　　曹丕轻声笑道：“叔权这话说得好！前尘旧事，虽不妨碍你对国家的忠心，却令人惋惜叹息。你我自幼相识，少时多少欢乐回忆，你就这样忘得一干二净，岂不是叫我和你家兄长这些犹记在心之人，想起来便徒增伤感么？”

　　曹丕这话说得真诚，而且句句在理，直戳中心。我抬起头来看曹丕，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笼着一层淡淡的伤感之情，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我不免也被他打动，心下有些恻然，知道接下来该我表忠心了。于是我发挥自己最高的古文水平，快速组织起语言来。

　　“太子殿下如此关怀，臣下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盼能够早日痊愈，为太子殿下、为大魏江山，殚精竭虑，略尽绵薄之力！”

　　曹丕面上神情微微一愣，哑然失笑道：“叔权，虽然你说不记得前尘旧事，我怎么觉得你的文采口才，倒是长进不少？莫非你以后不打算领兵征战，倒想做个文臣谋士了？”

　　我急忙笑着回答：“太子殿下说笑了，臣下哪里有那份本领？不过是最近一直在养病，无所事事，只好读书自娱。”

　　“哦？如此倒是好事。叔权你虽勇猛，文采修养上一直欠缺，不免略有遗憾。若能文武兼修，日后更加令人期待！”

　　我行礼道：“臣下尽力而为，只愿不令太子殿下失望！”

　　曹丕满意而笑：“如此最好。若能将你的病治好，那更是皆大欢喜了。好了，时辰不早，筵席也该备好了，仲权、叔权，你们随我一道入席吧！”

　　“多谢太子殿下！”

　　我和夏侯霸行了礼，跟着曹丕站起身来，随他一道走出书房。曹丕脚步稍停，把刚才领我们进门的那个管事又叫了过来，吩咐道：“去叫叡儿过来吧。”

　　管事领命而去，我心中不免深感意外。果然，曹丕转过脸来面对我，浅笑道：“叔权上次救了叡儿一事，还没有好好谢过呢！我这个做父亲的，未免太过失礼，叔权不要见怪啊。”

　　果然是这个事情！我心中有些忐忑，也只能笑着回应：“殿下这样说，也是见外了。理所当然之事，臣下不敢居功。”

　　曹丕一笑：“那好，等会宴上，让叡儿亲自来谢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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