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亦惊九天

　　“你问我是什么人？”

　　一挽如墨发丝在风中盈盈荡漾，秋意琐碎的瞳光里皆是星星点点的失意，溅落到身上，心头没来由的揪紧。

　　“你问我是什么人……”一声叹息在他寂寥沉静的嘴角绽放。停下向前探寻的脚步，拂手挥动衣摆，和我一样坐在地上，“你我师徒二人朝夕相处六年有余，我教你轻功、点穴，教你吹笛，带你遍识翠微山一草一木。虽粗茶淡饭，但也衣食无忧。为师如此对你，你却还在问我是什么人……”

　　越揪越紧……

　　“也罢。你若想听，为师告诉你便是。”

　　他盘膝而坐，微微颔首，长长的睫毛似两片黑云遮住一片散碎的星光，收起情绪，仿佛陷入回忆编织的网结，“六年前，你告诉我自己大病一场失去记忆，求我收留。最初我并不相信，后来屡次试探，你确实不记得之前种种。是福还是祸，是喜还是悲，为师一直不能参透，今天就由你告诉为师。”

　　丝丝缕缕的柔光从他的双眸里静静溢出，记忆的盒子仿佛被开启，旧时的甘美似乎晶莹易碎、遥不可及，“六年前将军府是你第一次见到为师，但却不是为师第一次见你。想在十六年前你出生的时候，堂外伺候的何止千人，为师也身在其列。此后两年，你我也共处一府，你自小聪慧惹人怜爱，今日飞鹤山庄怎样对待伶俐，当时全府上下就是怎样对待你。”

　　“你四岁前往夕兆为质，为师与覃将军一路护送。一到夕兆，你立即被召入皇宫，外臣不得探望。为师与覃将军也另有任务在身，匆匆别过。”

　　“原以为十年期过还能顺顺利利将你迎回，没想到再相见时，大交与夕兆硝烟四起，夕兆王一夜间杀尽伴你前去的三百宫人武士，将你绑在军旗杆上带上战场，要在开战前射杀以振军心。覃将军派出十二精锐趁夜前往夕兆大营偷龙转凤，十二死士拼命护你周全，相继死于夕兆追兵乱箭之下。一待进入大交势力范围，亲手将你交到覃将军手上，夕兆再不能伤你分寸，最后一位也在你面前含笑而终。这最后一位留玉佩一枚于你，无须为师赘言，你也已知道她是谁……”

　　“为师将你先行送回大交覃将军府，你受如此惊吓，一卧不起。当时前方战事紧迫，为师急回兵营，只能留你独自一人在将军府。时过三月军中来报，你身体虽孱弱也总算完好，神智却已痴傻，言语尽失，整日只知攥着那枚玉佩呆坐。”黑玉一般深邃的眼眸里浮上深浓的痛色，哀伤的往事在深蹙的眉宇间缠绕。

　　“早知这一路凶险无比，既作人质必定凶多吉少。然当时年少，等到将军府人来报你已痴傻，还是不由大怒。随即迁怒于你父，责怪他护你不周，与之在兵营大战一场，伤他一剑后离开。从此隐匿于山林市井，不问战事……”

　　“直到四年后在将军府重识，我带你回竹宅，之后的事，你已知晓……”

　　那与我对视的一汪不可测知的深潭里波光粼洵，“没想到你性格转变极大，言行皆不似几岁小儿。为师原以为，跟前尘往事做个了断，对你未尝不是好事。可惜……”

　　“本想六年风平浪静，命数或许已经改变。此次出山参加英雄大会为虚，实则为师想试上一试。那夜屋檐上被你震碎天庭的蒙面人，虽面目不可辨认，但为师在他腕上见到一个蛇形烙迹。想来你十岁那年掳走你的邪蛇如今是否又卷土重来？为师知道你一直以为那次遇险与我脱不了干系。我若说不，你也不会相信。”

　　“一句身不由己，虽尘俗不堪，却是真实的可悲。江湖上有几个能逃脱冥冥之中的定数。是你的命，纵使为师想为你遮挡，又能遮挡几分？这次答应伯杰兄的提议，原本是想借飞鹤山庄的势力保护你，如今闹成这样……”

　　沉柔的嗓音沉寂下去不复响起。那袭墨绿长衫从地上站起身来，在眼前翩然玉立，“话已至此，你若还信为师，此地一直向南明日中午能到翠微山。你若不信，为师也要给你一句忠告，覃将军府也绝不是久留之地。”

　　我怔忪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帅哥殷长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虬枝密叶中，久久不能回神。

　　数不清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在眼前一闪而过——千人伺产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只身夕兆为质的恐惧和胆怯，亲眼目睹十二死士尽死于眼前的惨绝壮烈，夕守窗前只知抚玉的痴儿……

　　慢慢伸手入前襟，掏出那枚小指般粗细的紫色小石，正面下端并排刻着的三片翎羽因长年的抚摸已经光滑泛亮。

　　这个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不时拿出来翻看，期盼能探出蛛丝马迹。然而一晃六年，不论是意欲加害的人还是出手相救的人，我还像以前一样一无所知。

　　帅哥说的所有这一切，真真假假我已经分辨不出。

　　明明知道印月的魂魄已经不知漂流到什么地方，还是觉得心酸，仿佛一切都曾发生在我身上。曾自信满满，绝不卷入你的恩怨。可是只要我在世上一天，何时逃离过纠缠你至死的梦魇……

　　我若离开竹宅，是不是就真如帅哥所说，能逃得开命运的安排？

　　然而我唯一熟悉的，我所拥有、我所在乎、我所珍惜的一切的一切，离开了竹宅我还剩下什么？

　　放不开手时，就不能再想。何况我还有很多很多问题没有答案……

　　不能离开，

　　不能离开……

　　我摇晃着爬起身来，朝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追去……

　　…………………………………………………………………………………………

　　回到竹宅已是第二日晌午过半。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门外辗转犹豫，不知如何踏进门去。

　　正踟蹰，只见柴门支呦推开，梁伯踏出门来，对上我在栅栏外，先是一愣，继而惊喜莫名：“印月公子！你回来了！”

　　手上的什物随手一搁，他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拉住我上上下下好好检查一番，掀开衣服见在伤口的疤已经差不多退干净，面色也比以前红润许多，才放下心来，乐呵呵的一个劲儿催促我快回房休息，边提起竹篓要去溪边捕山鸡捉鱼，为我炖汤调元。

　　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此次下山走这一遭，江湖皆知，青玄剑的徒弟覃印月虽年少但胆识过人，飞鹤山庄庄主小女儿有难，能临危不惧，仗义相救，果然英雄少年。江湖上最难争的名，似乎得来简单。

　　若是印月自己，这少年英名会不会令他欢喜？

　　但我终究是我，此刻这将我紧扣在怀里的浓浓关切，格外温暖，格外安心。

　　我并不贪心，一直想要的，似乎只是这样一份平平淡淡的存在。

　　算不算奢求……

　　帅哥不知何时在竹堂门口负手挺立，虽无只字片言，投射来的目光中，既是宽慰，又是欣喜。

　　我静静与他对视，已经没有必要伪装，我并不想哭，也没有理由笑。人若是不想太多，会不会好过一些……

　　………………………………………………………………………………

　　飞鹤山一程已经过去半月，梁伯还是日日野兔野鸡汤水丰盛，帅哥还是日日督我练功听我吹笛。我们很有默契的对过去闭口不提，日子转转悠悠仿佛又回到起点。

　　只是练功地点从竹堂前的院子转到了日池。

　　所谓日池，是翠微山最高峰耸秀峰里的一汪深潭。虽名日池，但位于山间，四周苍峰林立，丛峦叠嶂，终年不见阳光，再加上潭水自地底寒泉冒出，因而冰冷彻骨。

　　上次遇险，帅哥痛定思痛，决心视我只想学点穴和轻功的要求为无物，要教我些剑诀防身。

　　十六岁才开始学剑，就好比八十岁老太要学蹦迪，热情可嘉，然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帅哥把练功地点换到了这个天然冰库，希望日池的寒冰罡气能紧固我的血脉，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所以我这练功，说穿了跟冬泳无异。

　　帅哥起初坚持在池边陪我，后来被我婉拒。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守在一起，说不出的尴尬。我

　　不如自己趟趟水，摸摸鱼，时间过得更快些。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午饭也由梁伯挑着竹篮送来，如此只有晚上必须见到他……

　　帅哥仍是如常，只是我看到他脑里就会不由自主的浮上一些让人心中发闷的画面，索性尽量少见面，眼不见心不烦。

　　算算时间，梁伯也差不多该来了，我爬上岸，慢慢悠悠的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渐渐靠近，却是从未有过的急促。转过最后一道弯，老远就听到梁伯气喘吁吁的直呼我的名字：“印月！印月——”

　　心生奇怪，连忙迎上去，接住一路奔来的梁伯，“怎么了梁伯？出什么事了？”

　　“快，快回去吧！咳咳，敬阳，敬阳公子回来……”

　　梁伯连人带话远远抛在身后，

　　耳畔只剩下陡峭的风声呼呼作响，

　　一颗心狂跳几欲破胸而出！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想不起来，满心满眼铺天盖地的只剩下两个字，

　　敬阳，

　　敬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