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还魂，需九死

　　相传，南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一大山。山高五百七十丈，终年白雪。曰:昆仑之丘。
　　昆仑地处偏西，乃西王母所司之地。
　　昆仑山顶有一池，金光闪闪，为西王母平日沐浴之处，曰为天池。
　　于池之畔，有仙草。通体翠色，依昆仑灵气而生，能起死回生。
　　其后人间大旱，瘟疫肆虐，死者不计其数。池畔龙女，感人间悲苦，私将池畔仙草带入人间，普救众生。数千死者竟因此起死回生。
　　其后龙王得悉此事，大怒，将其打下人间。龙女到人间后，化作昔日仙草。又因其生命力强，虽曝，遇水又活，故名还魂草。

　　然而，于她，传言只是传言。
　　昔日昆仑已改唤天山。虽漫山白雪，却未见什么金光闪闪的天池。
　　西王母、人面虎身的妖怪，都未曾有过。
　　最重要的一点，九死还魂草是有，却不能还魂。
　　雪原很大，却只有她修成了妖。
　　是的，她是一个不相信鬼神的妖。
　　一棵卷柏。

　　九死还魂草大概是人们臆想出的什么虚名罢，她从未记得自己是什么龙女，也不曾发现自己有什么让人起死回生的本领。
　　雪原茫茫，千年积雪，却只有她，一只妖。

　　她总会去自己出生的附近转转，看看是否有其他同类也修成了妖。
　　闲暇时，她又会变为本体，随风而动，或入土而眠。
　　日子安静而悠长。
　　她总是极为耐心地等待着同伴的出现。
　　除了有时因寂寞而产生的苍凉与空虚，她几乎没有了任何的情绪。
　　直到……那一天。

　　他是在那日的日暮时分出现在雪原的。
　　傍晚，日薄西山。如血的夕阳，染红了天际，也映红了雪。
　　此刻，原本皑皑的白雪似绯红的嫁衣，而余晖下的昆仑，则如待嫁的新娘。
　　她同样披着这绯红的嫁衣，像往常一样穿越雪原，前往出生之地，查看是否有同伴降临。
　　而她路过山麓时，却看见了他。
　　对方通体冰冷，面目阴寒，唇色发紫：似是冻僵了。
　　犹豫片刻，用灵力护其心脉，将其带往山脚的竹屋，随后又悄然离开。

　　其实，那时双方都不曾知晓，他们将还会再相遇。

　　待沐泽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山脚竹屋温暖如春，与山中的严寒很是不同。
　　沐泽明白自己大概是为人所救了。
　　他下了床，却发现原本冻伤的双脚并没有想象之中的疼痛。
　　忽然，竹门开了。推门而进的，是位老农。对方见自己后，吃了一惊，似乎并未料到自己已经能起身了。
　　「感谢恩公救命之恩，区区沐泽，敢问恩公姓名……」
　　「恩公？」对方打断了他的话，挠了挠头，憨然一笑，「公子说笑了……」
　　「阁下此话何意？」沐泽疑惑。
　　「是神女吧。」农人道，「总有人想着到天池畔寻些仙草，但多数畏其严寒，中途而返；少数坚持向上，又迷于风雪。都是神女将他们救下，带往山脚竹屋。」
　　「神女？」
　　「是的，有人亲眼所见。」
　　闻言，沐泽来了兴趣，想继续打听，却发现老农也了解甚少。
　　失望之下，沐泽决定上山一探究竟，却遭到了农人的阻拦。
　　「公子，万万不可啊……虽说神女心善，常常救人危难，但谁知道她会不会一个不开心，又杀了我们呢……」老农神情敬畏，似乎想起什么惊恐的场景。
　　不知怎么，沐泽竟觉得面前的老农面目可憎，又十分可悲。

　　然而，沐泽还是上山了。
　　可出乎意料的，他日暮时分，就在山麓遇到了他所寻之人。
　　传言，神女一身浅绿长衫，淡若白雪。青丝云鬓，衣袂飘飘。虽为背影，但已姿态万千。不知回眸，又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而此刻，面前的人似乎和传言相去甚远。
　　那是张极为素净的脸，没有想象之中的倾国倾城，至多可称之为小家碧玉，但依旧让人挪不开眼。
　　不为其他，只因那双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澄澈，干净，若天山白雪，没有一丝杂质。明眸流转，顾盼神芳。
　　整张脸都灵动起来，再加之白皙如雪的肌肤，恍若天人。
　　在此之下，容貌已不再重要。

　　「你是谁？」对方微微蹙眉，有点惊疑。
　　「你又是谁？」沐泽反问。
　　她想了想：九死还魂草……九死还魂……
　　「我叫阿九。」
　　「阿九？」沐泽一怔，没有姓氏么……「区区沐泽。」
　　「区区沐泽？好奇怪的名字。」
　　沐泽一愣，忍住笑意「姑娘真是幽默……」

　　此后，沐泽被她留在了山上。

　　经过几日相处，沐泽渐渐发觉：对方似乎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干净若雪。
　　与初见时的淡漠不同，此时的她显得十分灵动活泼，很好相处。虽有时的行为让人哭笑不得，但意外得让人放松。
　　虽阿九总是毫不避讳地提起她是妖的事实，他却一点也不担心阿九会伤害他。
　　山中的日子很快，不觉之中，一晃数日而过。
　　可天公不作美，他忽然思起山下老农的话来：
　　「虽说神女心善，常常救人危难，但谁知道她会不会一个不开心，又杀了我们呢……」
　　这几日，他一直不出现，人们估计会认为自己被阿九杀了吧……

　　他不得不下山了。

　　「你要下山？」她微讶。
　　他点头，无言。
　　「为什么？昆仑不好吗？或者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她似乎有点慌乱。
　　「不是。」他不想她知道人们对她的偏见「不是昆仑不好，也不是你的错，只是我离家已久，父母会挂念的……」
　　「那我陪你……」她犹豫了片刻。
　　「不行！」他私心里不想别人看见她的样子，也不想纯净的她沾上凡间的烟尘。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因为……你没有姓氏。」他胡乱地编了一个理由「对，因为你没有姓氏。」
　　「姓氏？」她想了想「那很重要吗？」
　　「是的。」因为心虚，他不敢看她清澈的眸子。
　　「那很简单啊！我就跟泽姓沐好了！」她欢快道「这样，我就可以同你一起下山了……」
　　「欸……」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忽然想到什么，红了脸……
　　跟他姓，岂不是要……

　　最终，阿九坚持改叫沐九。而沐泽也没有拦得住她。
　　沐九随他下了山。

　　沐泽至今还记得，那日阿九出现在众人前时，众人眼中的错愕和惊疑，以及当时并未在意的……贪婪。
　　他不会明白，他将犯下滔天大错。

　　外界的种种，对于沐九，都是新奇的。
　　曾经的日子，太孤单了……因而造就下山后，各种好奇的她。
　　她喜欢拉着沐泽的衣袖，在普通的小摊前长驻，喜欢往人多处走。
　　而在沐泽并不知晓其中的缘由，在他眼中，
　　沐九似乎很喜欢热闹，无论何时何地，她总爱牵着他的衣袖往人群里钻。
　　可偏生，他又喜静。
　　二人总会因此僵持不下，但最终先妥协让步的，往往是她。

　　似乎只要和沐泽在一起，日子都会过得很快。
　　转眼数十日过去了，人间四月芳菲尽，沐九也渐渐适应了山下的生活。
　　她从未这般满足过。虽然有时，沐泽总是读着她看不懂的书，很少和她讲话。但她觉得，只要能看着他，就很好了……
　　有时，沐九甚至希望日子就这样一直下去，永远不要停止。
　　用凡人的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是一辈子，一辈子这样下去，多好……

　　可自那日，一切都变了。

　　起火了。
　　沐九畏火，但当她想起沐泽还在书房的一刹那，她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中。
　　屋中烟很大，迷得眼睛睁不开。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搜寻，记不清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慌乱，记不清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将对方扛出屋子……
　　她只记得最后，她踏出屋子时，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待沐九醒来时，已是多日之后了。

　　「泽，天黑了，不点烛是何故？」
　　「阿九，你的眼……」
　　「怎么……」
　　「无事。」
　　「……泽，我是瞎了吧。」

　　沐泽不再回答，只是看着沐九，沉默着。
　　昔日那双眸子淡了，黯了。
　　虽澄澈依旧，但终究是少了份灵气。
　　她整个人却多了份空灵飘渺之感，变得有些无法触及，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不再回来。

　　「泽，陪我回昆仑吧……」
　　「阿九，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呢……」

　　为了让她散心，走出失明的阴霾，沐泽开始时常陪她走动。
　　她不愿别人搀着，只是柱着一根竹杖，摸索着。
　　竹杖敲击着石板路，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走在她身后，他时常会恍了神，湿了眼眶。

　　那日，他带她去大明寺上香，她不愿进去。
　　「泽，我是妖……大明寺有佛光所庇，我进不去的……」她有些无奈。似乎自那场大火后，她的性格就变得这般沉稳了。
　　「那我们回……」
　　「不必了，我在门外候着也无妨。毕竟，已经来了……」
　　「可你……」
　　「不碍事的，泽，不必担心。」言罢，她对他一笑，似在安慰。
　　看着她温婉的眉眼，他第一次在双人的争执中妥协。

　　寺外微风阵阵，送来缕缕檀香。
　　受佛光所及，她忍不住向远处走去。但一个声音，止住了她的脚步。
　　「姑娘留步。」那声音温和而平缓，隐约可见悲天悯人的宽怀。
　　拄着竹杖的手顿了顿。
　　许是寺里的和尚吧。
　　「大师找阿九何事？」
　　「姑娘面目清秀，有天人之姿。」对方欲言又止，改口说道「常言道：貌由心生。阿九姑娘应是心善之人吧。」
　　「大师谬赞了。」她微蹙眉尖「大师若是有事，但讲无妨。」
　　「阿九姑娘是妖吧……」
　　她面色一变，故作镇定「大师何出此言？」
　　「阿九姑娘不必惊慌。」对方轻叹，似在透过她怀念什么「老衲只是想告知姑娘一件事：其实九死还魂草是可以还魂的，只是看姑娘你是否舍得……」

　　自那日大明寺回来后，沐九总会感到一阵心悸。
　　由开始的偶尔一次，到后来的频繁与越来越强烈，沐九意识到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泽，昆仑出事了……我要回去。」
　　「好。我陪你。」

　　「嗷呜——」
　　月光惨白，沐泽发现阿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是狼群。

　　雪原终年冰雪覆盖，植被稀少。因此，植食的动物难以存活。而肉食者为了生存，大都十分凶猛。
　　昔日，慑于阿九的存在，人们不敢上山，因而山上的生灵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而后，沐泽将其带下山之举，则打破了雪原原有的平衡：植被遭到破坏，雪兔、羚羊等被屠杀殆尽……
　　阿九的久离不归致使雪原陷入一种越来越糟糕的状态。

　　此刻，面前的狼群，怕是饿了许久了。
　　沐泽看着越来越多的银狼，逐渐意识到此刻他二人的不妙境地：狼群越来越多，而阿九双目失明，他也手无寸铁……
　　出乎意料的是，阿九轻握住他的手，似在安慰「不必担心，银它们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那你在担心什么……」
　　「嘘……听！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沐泽便瞧见了一阵火光。火光越来越近，待到跟前时，沐泽发现，是山下的村人。
　　沐泽松了口气，刚想打声招呼，对方已先开了口「妖女！你竟勾结狼群，试图危害百姓，我等在此将替天行道！」
　　沐泽发现，喊着「杀死妖女，替天行道」的人里，赫然有着那日竹屋中一直以「神女」称阿九的老农！
　　他忽然愤怒了。

　　「银！你们将村民赶下山去，切记不可伤人。」阿九依旧是心善的。
　　可当狼群围上村民时，带头的村民朝着阿九的方向射了一箭。
　　利箭带着毒，刺穿阿九的邮肩，渗出黑色的血。
　　而阿九满脸的难以置信，刺痛了沐泽的眼。
　　那一根箭似乎是一个信号，村民们纷纷拿出了弓来：铺天盖地的箭矢向他二人和狼群袭来，狼群因此发怒，不再顾及阿九之前不让伤害民众的告诫，同村民撕咬起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阿九瘫坐在地，捂着受伤的肩，不知所措。
　　村民渐渐在狼群的逼迫下败退，四处逃散。
　　但那领头的村民，却在离开前，朝沐九又发了一箭。
　　身体的反应超过了大脑的思维，他下意识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毒箭穿堂而过，温热的液体溅上她的脸，让她倏地回了神。
　　妖本无心，无法哭泣。而在这一刹那，泪就这样落下了，毫无预兆。

　　「泽！泽！」
　　沐九慌乱地摸索着，却感到指尖传来阵阵湿意。
　　对方心脉已停。
　　她忽然想起那日经过大明寺时，那位僧人对自己说的话：
　　「其实九死还魂草是可以还魂的，只是看姑娘你是否舍得……」
　　没有丝毫犹豫。
　　她强行将自己的妖丹转入对方体内，硬改其经脉。
　　她生生地将其改为了半妖。
　　她知道，剩下的灵力已无法支撑起自己的人形，但她不愿沐泽看见自己丑陋的模样。
　　她颤颤巍巍地爬起，步履蹒跚。沐泽此刻已是半妖，加上自己全身的修为和昆仑的滋养，他将不惧严寒。
　　思至此，她不再担忧过多，只是走，一步，两步……

　　「阿九！」
　　她听不到了 。
　　恰如她的双眼，在那日大火中失去了神采。
　　远远的，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驻足，回眸，朝着一个根本看不见的方向，却是他所在的方向，翩然一笑，灿若夏花。
　　她渐渐阖上眼，向后倒去。
　　随着灵光闪耀，她的身体化作点点灵子，随风而散。
　　而后，只剩下一棵卷柏，蜷缩着。

　　他终于带她回了昆仑之颠。
　　天山绵延千里，冰雪依旧。但人已不在。
　　他想，他将会永远留在这里的吧……

　　【后记】
　　昆仑山，人迹罕至。
　　日子很漫长。
　　当年与阿九相伴时并未察觉，此时却深有体会。
　　许是孤独吧……他想着。

　　他忽然知晓了阿九为什么总爱缠着他，为什么总爱往人多的地方去，为什么会在他不理睬她时落寞寡欢。
　　他不愿陪她回天山，吝于同她交谈。
　　他未曾明白，她经历千年而沉积下的孤独与寂寞。

　　他知晓了人心的丑恶，后悔那日的上山之举。
　　若不相遇，一切都不会发生吧？

　　她救了他三次，他伤了她三次。

　　苍茫雪原，千年昆仑。只她。
　　唯有风，唯有雪相伴。
　　山下的人们敬她，实则畏她。
　　没有人，没有生灵愿意接纳她。而他的出现，则如深渊中的光，给了她希冀。
　　而后的种种，又恰如亲手夺之。
　　阿九，为何此时，我才知晓……

　　雪原的夜很长。
　　越思念，越怀念。
　　「阿九，吾甚念汝。」

　　「阿九，吾心悦你。」

　　此后，每日往返于山间和她出生之地的，换了一个人。
　　此后，每日披着霞光嫁衣的，换了一个人。
　　此后，学会忍受千年孤独，静静等待的，也换了一个人。

　　千年流逝，沧桑几度。
　　那日，一阵耀目光芒过后，雪地上多了名女子。
　　长发坠地，玉肌如雪。双眸灵动，一如初见。

　　「阿九，我不会再让你经历那噬骨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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