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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洛阳女儿名莫愁,我也生在洛阳,只是我是白离心。离心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十五呢?
十五时,我是洛阳白家的玲珑女儿,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粉腮飞桃花,父亲虽只是个私塾先生,却也丫鬟婆子的伺候着,因为我已故的母亲是罗府上的小姐。
旁人都说我长得极像母亲,犹是微笑的时候。
我如何会不明白,自小到大,每每透过笑意盈盈的眼,看到的都是父亲慈爱的脸,那张早就不再年青俊朗的脸上写满了呵护、宠溺还有深切的眷恋……
是啊,深切的眷恋,那样无比柔情、哀伤的神情,任是庙中泥雕木塑的菩萨见了也会动容,只是,那样的神情,永远不是对我。透过我的笑眼,透过我的血肉,透过十五年流逝的时光,看到的是一张与我相似的脸。
画像中,那个女子端坐镜前,新雪凝出玉肤,眉巍巍若远山含黛,口角含着一丝微笑。
年少青涩的女孩,常常躲在父亲书房的角落,执面模糊的铜镜,在午后透过昏黄窗纸的日光中,对着四壁她的画像,一卷一卷的学着她的轻颦浅笑,各种各样,冁然微笑,拈花一笑,掩口而笑、晏晏言笑、莞尔而笑……
呵呵,再学也不过是个影子,白离心就是白离心,永远也成不了别人。
白离心,离心,这个名字,本身便是为了记念我的亡母。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可我从未见过她,为什么要承起她与父亲的那些纠葛,我只是离心,白离心啊,为什么我要描同她一样的远山黛,着她喜欢的茜纱裙,绾她常用的倭堕髻,为什么父亲的眼中从来只有她而没有我……
不要紧,我又不在乎这些,只要父亲能多看我一眼,那就足够。父亲啊,我还是您乖巧的女儿,沉静若水,精于女艺,可是在这些的背后,父亲,您知道您的女儿是什么样子么?是无奈,是悲哀,还是木然。
您总是期望我能成为母亲那样的女子,如您所愿,我就是她那样的女子,所以我不要那个死板的张家公子,母亲能选择您,我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我中意的男子?
所以会有记忆中那多雨的五月。
我至今还诧异着那年洛阳的初夏居然也有江南的轻丝细雨,江南好,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那样的诗情闺情永远都不该属于厚重古朴的洛阳,洛阳,只有满城的牡丹。
那盛唐时香艳不灭的花魂,是暮春时分洛阳城中绝美的景致,浓艳,绚丽,矫情,只要一眼,便勾了你的魂夺了你的魄,叫你从此眼中再容不进其它。而它,却只管自已恣意妖娆,你为它神魂颠倒,又干它什么事?
莫非,这季节遇到的人,也要同那些花一般?
不错,我十五,我是不容于洛阳满城华贵中的一朵素莲,我偏爱江南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向往江南的缠绵婉转。
我会在家中的院子里种满了粉桃白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常棣之华,鄂不韡韡。这样的诗句吟在口中,字字都是生香。
那年北方的春日来得格外迟,江南花褪残红时,十五岁的我却在满园纷繁中笑映春风。
那满园的风是来自千里之外,越过长江的曲折蜿蜒,越过黄河的万象奔腾,带来江南的水气氤氲,也带来了江南的多情男儿……
“小生沈昱知,敢问小姐芳名?”原来白离心的故事从此才真正开始。
不在梅边在柳边,丰姿似柳的青衣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江南的气息,在暮春漫天飞舞的柳絮中,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终究背景离乡,离了千里锦绣的浸润,不免失了神韵,空有一幅躯壳,面上香艳无匹,却是沤了多年的丝缎,只需加上一点点外力,便分崩离析,化为尘齑。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用最艳丽的鸠羽浸出的毒酒,连着鲜血淋漓,一根一根生生从那毒鸟的颈上拔出,全是入骨的怨念,却有着最迷人的外表,顷刻间便让人五脏俱溃,眼闭即死,至死都不知道是因何丢了命。
他是沈昱知,我是白离心,我是洛阳白家的女儿。
我喜欢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中发着臆想,甜蜜的,苦涩的,暖昧不明的,不过都是那个年纪女子常有的幻梦,多得连自已都记不过来。
为什么沈昱知偏偏要在那个时候出现?如我辗转反复中描摩出的形容,白马垂杨,映着微凉的朝露,手上拿着我被风卷走的锦帕,低声念出上面的句子:“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再看我时,浅浅一笑:“小生沈昱知,敢问小姐芳名?”
莫非这就是我十五年梦想中的相遇,那只属于我的、唯一的相遇,与父亲母亲毫无干系。
我一下子话都说不出来,脸上一阵阵烧得厉害,只扭了头去绞衣角。却不知道在晨风轻抚中,碧玉初妆的女子含羞垂首,是多么的叫人心动。
我只顾吱吱唔唔答不上话,绫珠一句话顶了过去:“我们家小姐的闺名,为何要说与你知道?”
心里一沉,这不知轻重的丫头,若是惹怒人家怎么办。
他却仍是含笑,那样的神情,微笑中隐着丝丝落寞,怎么能不叫我眷着念着?那样的神情啊,是父亲的神髓……
稍稍抬头,眼前的一幕便是我永远的宿命:
迎着风他朝我伸出手,指上是水气的凝浸的温柔,丝丝绕绕出一个我从不曾见过的世界……
沈昱知啊,我初见你,便知道你是江南的男子,洛阳的男子没有那样温润的眉目,黄河的风浪给了他们坚硬的线条,一棱一角都来自远古青铜器皿上狰狞的图腾,给人远远膜拜,却不能使人亲近。
而你不同,你是秦淮河水雾迷朦中的一株垂柳,拖烟拂水,倚风离愁不胜。
我不知你是谁,从哪来,可是我为什么要知道?此时此刻你是我的迷梦,便已足够。
沈昱知啊,你眉梢那抹永远化不开的愁情就是白离心的葬身之所……
就在如江南的清风柳絮中,当宛转空灵的洛阳女儿轻轻抬了素手,放在那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手中时,她的结局便已决定,如咒语般血淋淋的刻在身上,只等着时间的逝去一点点显现出来。
可是我并不知道,那时的白离心是无比幸福的女子,甜言蜜语蒙了心窍,眼前良人便是全部心念所在。
反反复复,心里眼里口里全都是他。
“沈郎啊,白离心为了你,抛家离乡到了这里,只是愿着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此相思意。”
“沈郎啊,白离心可是你宜其室家之人?”
“沈郎啊,你可是真心对白离心?”
“沈郎啊……”
……
沈昱知啊,白离心是那样的依赖你,你在白离心的眼里是全部,西方生净琉璃界,佛前七宝莲华池,都比不上你的一个微笑,在嘴角稍稍勾起的一点,如夜空深邃处挣扎出的一轮弯月,却是可见而永远不可得。
而那个男子,从来一昧的敷衍笑:“是的,离心。”“好的,离心。”
我总伸了手去抚他眉上深篆的忧伤:“沈郎,为什么你同我一起,还是这样的忧郁呢?”
“是的,离心。”“好的,离心。”
还是这样的话,还是这样不经心的语气,是不愿,还是不能?
我不去分辨,也分辨不清,只是默默抬眼看着他,像初生的小兽般赤裸裸全是对末来的渴望,渴望的念头到了极致,连理智都盖得严严实实,不剩一丝清明。
我还记得那秦淮河傍倚水的小楼,竹帘四缀中是秦淮河粼粼的水光,溶着脂粉香气的水流,在楼脚一转便成了院间的一处碧潭,终年沉淀着花朵的残瓣,沤了多时,那香味也颓糜起来,夹杂着江南水气的清冷,旋转、乱舞,最后发酵成的却是死亡的怨气,那是只有用鲜血才能偿的恨意,分毫不差。
可是,那里却是白离心心中永远的疼,恨不得爱不得,那样复杂的滋味至今想起来都是纠缠伤害。
每个春日明媚,窗外伸了手便是团团的繁花,妩媚的从指间滚过,沾得凤仙花染的甲间都是一股撩人心思的隐香,碧鹦鹉对红蔷薇,却也有回廊掩寂寞。
灯珠错落,玉枕纱橱,花间频频相唤声,凌波一捻已魂销。一曲点绛唇,相和人月圆,临风窗下,泼茶赌墨,你执一支竹青湖笔,我抱一把曲项琵琶,情脉脉,几回沉溺。
我是虚步飞旋的飞天,栖身于繁花之丛,璎珞华盖,眼波含情妩媚婉转,腰肢绰约得如你手下抚过的一弯流淌的绸幔,而你可是我所供奉的佛陀,高座而俯视,让我仰望而止,白离心,只是你虔诚的仆待,身如琉璃,内外澄澈。
“离心,我的离心。”那月下低低的呢咛,细风般拂过我的耳垂,却沾上了月色的清冷,苍白得无力。
是,我是你的离心,为何你只在这般神魂颠倒的时刻才如此的迷恋我。我不能笑,我也不能哭,沈昱知,我是你从洛阳捎回的绿水浮萍,漂泊无倚,抛却了生养的水土,千里奔波全是为你而来,我的一切,只有你。
否则你又让我如何忘却父亲那伤心绝决的眼神,呵呵,他是那样一个古板守旧的私塾先生,你叫他怎么能忍受他的女儿同一个初识的男子私奔,是,那便是私奔,虽然被冠上了情爱之名,却仍抹不去那耻辱的烙印。
可是,沈昱知,你是我唯一的解药啊,白离心也是知耻守礼的女子,可是没有你,我又要怎么活得下去,虽知只是以毒克毒,我也甘之如饴。
来,沈昱知,让我俩紧紧相拥,此刻你便是我的父,我的神明,我的未来和我的生命,一时的欢爱或许能弥补永远,让我忘了现实的忧,不去管那遥不可及的将来。我只是白离心,你只是沈昱知,我并不是进不了你家门的奔妇,你也并不是惑了我身心的男子,这一刻我俩肌肤相贴,紧一些,再紧一些,给我痛,让我爱,我要失去所有的知觉,来治愈我心中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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