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作者:朝朝惜暮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一、少年游


      一丸冷月。
      习习夜风。
      一身月白衣衫的青年长身玉立,叉手,仰首,若有所思。宽大的袍袖在夜色中飘飞。朗朗眉目,却带着清冷之色。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溢出紧抿的淡色双唇,追随夜风而去。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翘首望月了,每每徒增伤感。月圆人不圆,望了又能如何?太子丹恋恋地收回目光,有些黯然地垂下双睫。转身正欲回屋,对面传来一阵嬉笑声,让他的脚步为之一顿。
      是了,前几日对面搬来一位女子,之后就几乎夜夜笙歌,凭白让这小小驿馆也添了几分热闹。太子丹望望对面隐绰着灯光的窗子,抬步向自己房间走去。刚才的嬉闹声提醒了他,明日有一场宴饮,大秦君主设的宴饮。想必嬴政又打了胜仗吧。丹的脸在昏昏跳跃的灯火下神色不定,似喜似怒。故意叫上自己,一定有什么目的,政——不,应该是大王。他早就不是那个肯让自己直呼其名的儿时玩伴了。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
      太子丹脸上闪过一丝恨意,但终究只化成了唇边一抹苦笑。

      一、少年游
      赵国,邯郸。
      空地上,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却只是几个顽童在扭打作一团。
      一个七八岁模样、圆头方额的孩子凶狠地推搡着与己纠缠的对手,一面还不忘伸手帮一帮身边另一个年岁相仿却要瘦弱一些的孩子。嘴里“喝喝”作声,连推带踢把面前几个小孩都打倒在地,孩子得意洋洋地站立当场,哈哈大笑。
      “我又赢了!”
      地上的小孩爬起来,不甘心地抓了把砂土就扔过来。“再也不和你玩了!赵政!”最后一个个气咻咻地跑掉了。
      赵政做了个鬼脸,撇撇嘴:“不玩就不玩。手下败将。”回头唤道:“燕丹,我们自个儿玩去。”而后者正扁着嘴,一脸委屈地努力把身上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拉扯平整。
      赵政伸手掸了掸燕丹的衣服,算是帮他整理过,开始脸一板,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叫你在旁边看看就行了,你偏不听。打又打不过。”
      燕丹不服气地瞪圆了乌亮的眼睛:“谁说我打不过?不信我们试试。”
      “你力气那么小,打得过才怪。”赵政推了他一把,猝不及防的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顿时恼了,小脸挣得通红,一声不吭地扑上去就打。两人扭作一团。终究是燕丹气力不及赵政,被数次推倒,仍不肯服输地重新冲上前去。
      “说你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赵政忍不住赌气似的狠狠推了一下,燕丹一下子重重跌坐地上,竟是半天爬不起来,不由地眼圈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脸颊。
      赵政慌了,也不管衣服上尽是尘土,扯起袖子就要替他擦眼泪,嘴里还不忘嘀咕:“别哭别哭。女孩子才哭的。”
      燕丹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自己拿衣袖使劲擦了擦眼泪,反驳道:“谁是女孩子!”
      赵政笑嘻嘻地从地上拉起燕丹,很自然地携了他的手道:“我们回家,让我娘做好吃的去。”

      “又去哪打架了?”赵姬一见两个孩子回来,嘴上忍不住呵责,手上已接过下人送上的清水、面巾,先替燕丹梳洗起来。同作质子,赵姬对眼前这个燕国孩子有着深切的怜悯。相比政儿还有自己这个本为赵人的娘亲在身边,燕丹几乎是孤苦无依,驿馆里除了仆役,就剩这么小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幸好两个孩子玩在一起,让他还有个伴。
      一番整理之后,赵姬看看粗眉大眼的儿子,怎么都觉得眉清目秀的燕丹更让人心疼一些,遂笑着牵他坐下:“来,在这吃了饭再回去吧。”示意下人摆上食物。燕丹有些羞怯地说“谢谢”,旁边赵政已一口接上:“不用谢的。”
      “政儿!”赵姬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儿子:“不许多嘴。还有,以后不许再打架。看把燕丹都带坏了。”
      “我不是打架!”赵政一下子站起来,握着拳头,摆出很威武的样子:“我是让他们知道我大秦男儿的厉害!”燕丹听得直抿嘴笑。
      “好好,你厉害。”赵姬笑着把儿子摁回座位上去,看着两个孩子吃得正欢,于是悄悄起身,踱到屋外,笑容不知不觉隐去。自己爱着和爱着自己的两个男人都已回了秦国,却将自己和政儿孤零零留在了这里。赵姬怅怅地叹了口气。
      食毕。燕丹正要离去,赵政不由分说地拉住他道:“今天住这里了。”丹的眼睛顿时亮了。本来想着要回那个冷冷清清得要闹鬼似的驿馆,心里就有点怕,一听赵政这么说,立刻欢天喜地。看着闹作一团的两个孩子,赵姬不觉微笑。
      赵政虎虎地演示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拳脚,有点气喘吁吁地说道:“燕丹,你看着,我要把赵国人全打败。让他们也送小孩子到我们大秦去。”
      燕丹拍手笑道:“好。我也要打败赵国人,这样我就可以回燕国去了。”
      “是我要打败赵国,你不许和我争。”赵政挥了挥拳头。
      燕丹马上一撇嘴:“我要派燕国大军来。”
      赵政恼了:“我们秦国兵马比你强壮,你打不过的。”
      一听说燕国的不是,丹可不干了。两个孩子又扭打在一起,直到累得躺倒在地。赵政嘴上不停:“你打不过,就是打不过。”燕丹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赵姬进来,看到两个孩子头挨头肩并肩地躺在地上睡着了,又笑又叹气,小心地把两个抱上榻去,盖好被子。

      数日后,赵政兴高采烈地来找燕丹。
      “燕丹,燕丹,我们要回秦国去了。”赵政只顾自己说得兴奋,全然没有注意到燕丹小小脸盘上已是愁云满布,“你替我高兴吧?”
      小孩子也知道不可以扫人兴的,丹勉强笑一笑:“当然高兴。”毫不掩饰自己的满心羡慕,“是你爹来接你吗?”
      “不是。我爹当太子了,他要我和我娘回秦国,赵国人就乖乖地派人要送我们回去呢。”赵政一脸不屑地说道,“赵国人怕我们大秦。”
      燕丹头一低,泪水就开始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我想回燕国。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赵政终于发现了小伙伴神情异样,很仗义地扳着他的肩膀说道:“你别怕。我一回去就跟我爹说,让他要求赵国人也送你回家去。”燕丹似乎得到了很大希望,使劲点点头。
      两个儿时伙伴,自此一别经年。

      二、醉眼看花
      燕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一边,间或对经过身边的人报以微笑。直到房间布置妥当,忙碌的人群退出驿馆,一声叹息才在房间里飘散开来。燕丹脸上已不复平静,手指拂过面前的琴弦,突然烦躁地一掌拍了下去,琴弦“铮”鸣。起身,推窗,从窗口望下去,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惜,这不是大燕的国土;可惜,自己站在大秦的土地上。
      堂堂燕国太子,仍然摆脱不了质子的命运。只不过这次,成为了秦国的人质。少时在赵国的经历,至今仍让太子丹心里隐隐作痛。还有刚才去拜见秦王,虽然是一别经年,但丹没料到昔日的玩伴今日的大秦君主见到他会冷淡如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让他很不甘心。
      太子丹倚窗而立,盯着咸阳街上的人来车往,怔怔地出神。不防肩上被人猛拍了一记,脚下一个趔趄,被身后的人及时扶了一把。丹忙转身,待看清来人,不由愣了,迟疑着出声:“赵政?”
      “是嬴政。我姓我大秦的国姓。谁耐烦姓那破赵。”已是英伟逼人的年轻君主嘻嘻一笑,依稀有少时模样。
      太子丹敛眉躬身行礼:“大王屈驾驿馆,不知何事?”语气不咸不淡,却难掩一丝恼意。
      嬴政不悦地皱眉:“燕丹,你有何不高兴的。刚才在殿上,因为有仲父在,我如何和你叙少时情谊?”
      丹被道破心事,立刻觉得连耳根都一阵火辣辣的。
      “好了,我不怪你就是。免得弄哭你。”嬴政瞧着面红耳赤的燕丹,眨眨眼。
      这下,丹更是连额头都泛出红来:“谁哭?我不是小孩子了!”握紧了拳头,就差扑上来扭打。
      嬴政不以为意地一笑:“总嘴硬。走,我带你看看我大秦都城去。”拉着燕丹出了大秦驿馆。

      嬴政还未走到宫门,就远远看见那里立着一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既已被发现,索性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吕不韦跪拜道:“老臣拜见大王。”
      嬴政见他行此大礼,有些心虚,忙上前搀扶:“仲父请起。”
      “大王不带侍从,出宫一日,仲父实在担心大王安危。”
      嬴政一笑:“我只不过去见一位故人,能有什么事。”
      “大王,要知大王身系大秦千千万万百姓的安危,还请大王以后不要再如此行事了。”吕不韦无视嬴政已有些不耐的神情,仍然顾自说了下去,“至于那位故人,仲父明白大王顾念旧时情谊。但是大王,有时候太念旧情,是无法成就大事的。更何况,我大秦迟早与燕国会有一战,大王你——”
      嬴政脸一沉,轻咳一声打断了吕不韦的话:“寡人谨记仲父教诲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吕不韦一人呆立良久。

      雍州,德公庙。
      这里离咸阳二百余里,是秦国岁祭所在。如今,秦王嬴政在此正式加冠,佩剑,时年二十二岁。之后,连续五日大宴百官。
      嬴政在太后所居的大郑宫宴毕,带着一丝醉意,回到驻驾的祈年宫,派内侍去叫太子丹。
      丹本不欲来雍州,因为以一介质子身份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嬴政却以丹为燕太子理应作为燕国代表来祝贺秦王行冠礼为名,硬是把他带了来。冠礼后几乎通宵达旦的宴饮作乐,让丹很不喜欢。本想躲个清静,却被一脸伶俐样的小内侍赵高寻个正着。
      祈年宫。烛火通明。
      嬴政若有所思地抚着手中的“鹿卢”宝剑,听到脚步声,转头,微微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太子丹。
      丹跪坐在嬴政面前,还未开口道贺,嬴政已一腔醉意地问道:“燕丹,你行过冠礼吗?”
      太子丹不知所问何来,仍含笑答道:“两年前,丹在动身来秦国前数日,就已加冠。”
      “两年前吗?”年轻君主的双眼中似有寒光一现,缓缓道,“寡人今日才真正加冠,佩剑。”
      “燕丹恭贺大王。”
      “别叫我大王。”嬴政一笑,“既然贺我,来,陪我喝酒。”
      酒酣耳热。
      太子丹见嬴政喝得似乎坐也坐不住了,自己也是酒劲上头,遂劝道:“嬴政,你明日还有宴饮,今天就算了吧。”
      “算什么算!”嬴政一把抓过丹,就要灌他酒,“今天先尽兴再说。”被丹一把推开,手不稳,酒壶飞了出去。
      “燕丹!你敢拂逆寡人!”
      丹看嬴政一脸怒气,不由一怔:“燕丹不敢,大王。”
      嬴政怒冲冲地抓起“鹿卢”:“你有什么不敢!从小你哪回不和我争,还总死不肯认输。拔出你的佩剑!”
      太子丹端端正正地跪坐好,脸上也隐隐有了怒气:“一介质子,何来佩剑。”
      嬴政把“鹿卢”一扔,一把揪住燕丹衣领:“打一架。输了,给我乖乖地讨饶。”丹不等他说完,先发制人动上手了。不过几个回合,反被嬴政压倒在地,扭住了双臂,动弹不得。
      “这几年武艺半点没长进。”嬴政不忘评论。
      “丹本就学文比习武多。”燕丹对自己眼下壮况又羞又恼,挣扎着要起来,被嬴政一把摁回地上:“先认输。”
      正如嬴政所说,自己从小想和他一争高下,就算争不过,却也万万不甘愿在他面前承认。燕丹干脆放弃了反抗,把眼一闭,横下心来不肯讨饶半个字。撕打之后气息未定,酒意又开始弥漫,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更难耐的是,加诸身上的躯体热力逼人,连带着自己整个身体都似要烧起来一般。
      太子丹急急睁开眼睛,想叫嬴政放自己起来,却发现后者近在咫尺的双眸被酒意浸染得一片氤氲,此刻倒似有两团焰火在燃烧。丹在那样眼光凝视之下,一阵心慌。正欲开口,双唇已被一团炽热覆盖,意识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三、可惜流年
      丹醒来良久,都只是茫然地盯着眼前,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赵高过来要服侍他起床,才醒悟过来,昨晚发生的一切全都涌进脑海,炸得他头疼欲裂。有些无力地挥手让赵高下去,看着后者了然地笑着退下,太子丹顿时羞得满脸充血。挣扎着穿戴齐整,抬头间,发现嬴政就在不远处,直直地看着自己,似已站立良久。燕丹一下子愣住了。
      嬴政的眼光中竟渐渐露出一丝厌恶。与之对视的丹,被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一下子刺痛了,心中愤怒已极,却只抿紧了发白的双唇,暗自把牙咬得生疼。这算什么!那种眼神——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了!
      嬴政见了太子丹的神情,不由目光闪动,欲言又止,最终只把脸一别,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丹双睫一垂,即时盖住了眸中那抹受伤的痛楚。
      嬴政疾步而行,衣袂翻飞,掩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几乎深深陷入掌中。是的,他厌恶!不是对太子丹,不是对自己,不是对任何人!只是那种感觉,那种几乎举止无措的感觉!就像刚才,丹的神情让他心底生起一阵不明所以的——疼,抑都抑制不住,更加深了他的厌恶。年轻的大秦君主,厌恶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厌恶——不,可以说是痛恨一切不被自己所掌控的事情,包括——感情。疾行中,挥舞的拳头随手击在了出现在身边的宫卫身上。被打的卫士被大王没来由的怒气吓得心惊胆战,一身冷汗。

      宴饮第五日。
      嫪毐兵围祈年宫。
      嬴政发动宫卫、宦人、甚至囚徒反戈搏杀,擒了嫪毐。并在大郑宫扑杀了太后与嫪毐所生二子。
      太子丹听闻消息,匆匆赶来,迎面撞上从大郑宫出来的嬴政。
      “想看笑话,迟了!要表同情,免了!”嬴政脸色发青,眼眸中透出的寒意,硬生生让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冷冷瞥了一眼被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的太子丹,嬴政头也不回地擦身而去。
      大郑宫中传出“嘤嘤”低泣声。
      燕丹忆起在邯郸时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赵姬,半晌伫立无语。

      从雍州回到咸阳后,太子丹再也没见到过嬴政。他既不再来驿馆,自己又轻易进不去咸阳宫,大秦君主和一介质子,本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两个世界的人。倒是驿馆里平白多了一队守卫,一个管家,美其名曰保护和服侍。丹冷眼旁观,处之泰然,安之若素,只管读书拊琴,几乎足不出户。数年下来,太子丹学会了一件事:忍。心态倒也平和。只是思国思亲之情,常常让他怅恨不已。
      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已如梦一般。

      樊於期大军一举灭韩,并带回了韩王安的人头。嬴政大为高兴,开口就封他做大庶长,赐给金银田亩,安排庆功酒宴。
      “大王,臣还有事禀报。”
      嬴政笑道:“快讲。”
      “此次灭韩,臣带回不少战俘,其中不乏妇孺。他们已经没有抵抗能力,况且,又已真心归顺我大秦,依微臣之见——”樊於期语声一停,目视大王。
      “既然樊将军替他们求情,那就放了吧。”
      “大王,还有上次攻打魏国的那些战俘呢?”
      嬴政脸上已无笑意:“此事,以后再议。好了,退下。”
      众人退下,唯独李斯脚下迟缓,听到大王唤了一声“李斯”,忙回身,趋上前来。
      嬴政冷冷地盯着他:“知道该怎么做吧。”
      李斯心领神会:“臣明白。”
      嬴政似有一丝倦意,合目靠在了王座上。李斯静立一旁。
      “李卿,”嬴政语声一顿,缓缓道,“那个燕国的太子丹,怎么样了?”
      “回大王,太子丹一直守在驿馆,没有什么动静。”李斯立刻回道。
      “就一直没什么变化吗?”算起来,有四五年没见了。会那么安分吗?嬴政唇角扯起一丝笑意:“吃喝玩乐之类的,他就没什么嗜好?”
      “太子丹一向洁身自好,没有什么嗜好。”李斯揣测着大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应答。
      洁身自好?修身养性?嬴政一声冷笑:“我知道这是什么,他这叫卧薪尝胆。即使他把自己当成越王勾践,寡人,也不是吴王夫差!这个燕丹年少时就一直想与寡人一争高下,可惜呀,生不逢时,恐怕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嬴政揉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对自己想见太子丹的念头有莫名的恼怒,但语气仍波澜不惊。
      “庆祝的时候,把他也请过来吧。寡人要亲自看看他。”

      四、大风起兮
      王宫宴饮。
      太子丹默默地饮着酒,偶一抬眼,目光和对面的樊於期撞在了一起,后者报以微笑。丹遂低头,心里暗暗诧异。如此英武不凡的军人,竟有如此温和的笑容。正兀自思量,一道身影挡在眼前。燕丹似乎受到了无形的压迫一般,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嬴政注视太子丹良久,缓缓笑道:“燕丹,你来我大秦多少年了?”
      太子丹缓缓起身,低眉顺目地答道:“七年了。”
      “七年,让你受委屈了。今天难得灭韩之喜,寡人特赐你在众歌舞伎中挑选一个。”嬴政看着低头不语的丹,突然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或者,你还记得寡人的好,而不喜女人。”太子丹顿时身体一僵。
      嬴政看到自己预料中的反应,满意地重新拉开一段距离。
      丹猛地抬头,目光朗朗:“谢大王。不过丹今天身体有点不适,请大王准许丹先行告退。”
      不知是因为不胜酒力,还是因为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太子丹双颊微微泛红。嬴政一下子想起多年前祈年宫的那个晚上。
      “慢着。”把此时不该有的念头强压了下去,嬴政暗自恼怒:“来呀!”示意侍从把装有韩王人头的木匣捧到丹面前。安圆睁不闭的双目让丹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原来这就是嬴政叫自己赴宴的目的,丹等着他说下文。
      “这就是韩王安的人头,是我大秦樊大将军替寡人取来的。哦,我忘了给你们介绍介绍。”嬴政果真走至二人中间,替他们介绍起来。
      樊於期施礼道:“樊於期见过太子殿下。”
      樊於期。太子丹深深记下了这个名字,微笑着还礼:“今日,燕丹能见到闻名遐迩的樊将军,深感荣幸。”
      嬴政一笑,指着木匣:“燕丹哪,你可以再好好看看。太子,以为如何?”
      丹神色不变,笑着朗声答道:“韩王不识时务,抗拒强秦,理应如此下场。”
      嬴政打量太子丹一番,终于大笑:“好,说得好!来,赏酒。”仍停留在丹身上的目光中却殊无笑意。

      回到驿馆,太子丹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韩国已灭,毗邻的赵魏,不用说,肯定岌岌可危。而今日,嬴政分明是拿灭韩一事来警告我大燕不要轻举妄动。必须提醒父王小心防备才是。
      一个看着生厌的人在门外探头探脑。
      太子丹微一皱眉:“你是谁?”
      那人立刻跑了进来:“我是新来的管家,专门侍候太子的。”
      “上次那个管家呢?”
      新管家嘿嘿笑道:“上次那个管家,他不是不听话嘛。”
      丹冷笑一声:“我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听话的管家。”
      “那太子,有什么吩咐吗?”
      丹忍不住提高声音喝道:“我不看见你们就会没事!”转念一想,忙唤道:“等一等,去帮我请个大夫来。”
      管家一伸手:“太子,请赐银子。”接过用手掂了掂,“有点不够啊。”
      “我就这么些了,不够,先赊账吧。”
      管家嘻嘻一笑:“太子赊账,不太好吧。”
      燕丹强忍着想一拳挥过去的冲动,眉一扬,反笑道:“那要不,我去跟大王借点?”
      管家这才讪讪而退。

      请来的大夫正好是燕国人。太子丹大喜过望,恳求大夫代为捎一封书信回燕国。却无意中发现燕国大夫一出门就将书简交给了管家。燕丹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屡次托人捎信回燕国,总是杳无音讯。这么说,几年来自己的那些书信,只怕是都捎到咸阳宫去了。丹不觉咬牙。嬴——政!
      一阵似有似无的脚步声自外传来,走近门边就再无声息。丹一想到是那贼眉鼠眼的管家在外窥视,就不由怒气上冲,一步跨至门前,猛地拉开了门。门外站的,却是丹万万没料到的人。嬴政正欲推门的手举在了半空,脸上的表情在昏黄的灯火中晦暗不明。太子丹呆立当场。
      “太子,不请寡人进去坐坐吗?”话音里有隐隐笑意。不待丹回答,赢政已举步进来,随手合上了门。环视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丹的脸上:“燕丹,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我过得怎样,大王会不知道?”丹余怒未消。
      嬴政反问道:“哦,我怎会知道?”
      “那个管家——”太子丹吼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强压怒气。脸上却因刚才的发火以及窘迫红成一片。
      嬴政笑了,注视着丹的眼睛微微眯缝,目光隐隐闪动。
      太子丹冷冷道:“大王深夜至此,若有任何闪失,燕丹担待不起。”
      “寡人会有何闪失?”嬴政饶有兴致地问。
      “难保不会有那么一两个刺客。恨大王的人,可不在少数。”
      “那你呢?”
      丹避开嬴政直视的目光:“燕丹不敢。”意外地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燕丹,我们真的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把臂言欢吗?”
      太子丹蓦地想起多年前那个厌恶的眼神,不由心下冷笑。到底是谁先抛弃了把臂言欢!心念一动,忽然深深施礼道:“大王,燕丹倒是有一事相求。”
      嬴政似乎很高兴:“你说。”
      燕丹直视着儿时伙伴,一字字地说:“请大王准许燕丹回燕国,孝敬年迈双亲。”
      嬴政眼眸中的笑意立刻结成了寒冰:“不准!”
      丹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大王一点昔日情谊都有不念,谈何把臂言欢。”
      “情谊,是吗?”嬴政步步迫近,硬是逼得丹退无可退,丹情急之下喊道:“嬴政!”
      “怎样?”嬴政顾自双臂一伸,把丹圈在了角落里,“你认为这样的情谊如何?”
      太子丹伸手格挡,在狭小的空间里却只抵上对方的胸口而已,反倒让自己陷入更困窘的境地。明明身体并没有太多触碰,却仍然感受到了对方躯体那霸道的热力,丹只觉得自己有如醉酒一般,心跳加速,气息不稳。
      “燕丹,你听着!若想回燕国,除非马生角,乌白头!”语气冰冷,凝视丹的双眸在昏暗中黑得深不可测。嬴政抽回双臂,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太子丹的脸颊,然后径直离去。
      丹颓然滑坐地上,也不知是惊是羞是怒,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直以为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因为醉酒的缘故,却原来,并不尽然。

      五、所谓伊人
      咸阳街头。太子丹信步而行,若有所思。身后是阴魂不散的管家。
      传信被阻,指望嬴政放自己回燕国亦绝无可能。秦已灭韩,燕国也难偏安于世。即使是一个普通的燕国民众,也断不能坐视燕国步韩国后尘,何况自己是大燕储君。惟今之计,只有逃了。可又如何逃法?自己孤身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如果,有人接应就好了。
      一阵喧闹声打断了丹的沉思。管家叫着“有人打架”,兴奋地挤进围观的人群里。丹停住了脚步,袖着手,冷眼旁观。
      几个妇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后,众多看客遂也散去。燕丹这才发现被打的竟是一个女子,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坐起。丹心有不忍,上前搀扶。女子抬头,面容上混着尘土与血污,仍难掩其清丽脱俗,虽惨遭殴打,却不喊不怨不泣,只轻轻推开了太子丹的好意,自己挣扎着走了。看着她的背影,丹依稀记起,似乎是日前所见的对面水仙居的那位姑娘。

      太子丹欲回燕国,却苦思无策,一腔愁绪不□□于指下琴弦之上。
      窗外有婉转女声和而歌曰:“弦悲恨戚戚,心中似沉吟,乱世又逢君,天命不佑兮,归去复来兮,剑气浩荡五岳齐。”
      丹起身走至窗边,望去,对面女子正倚窗而歌,迎上丹的目光,微微一笑,转身回屋。
      太子丹抱琴下楼,却被管家拦住了。
      “太子,太子你这是上哪去啊?”
      “对面。”最近似乎被看管得更紧了呢。丹不悦地瞪着管家。
      “太子,不管什么事,您让我去办,反正您是不能出去。”
      丹一扬眉:“好啊。我现在看上了对面的姑娘,这事你能帮我办吗?”
      管家张大了嘴:“啊?太子,那,那可是妓女啊。”
      “妓女?妓女怎么了?我还就看上妓女了!”丹一笑,缓缓道:“管家,我忘了提醒你,大王对我可不薄。”
      管家听出了这话里的份量,忙让开路:“好好,我不拦你。”末了,仍不忘叮嘱一句:“不过,时间可不能太长啊。”

      依依装扮一番,听到几声轻轻而有规律的敲门声,忙上前打开门。门外站的,可不就是那日在街上施以援手的清俊公子。依依顿时喜笑颜开。
      太子丹打量着依依,问道:“姑娘,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了,谢谢。”依依眼波流转,倩笑嫣然:“奴家姓水,名依依,请问公子——”
      “在下,燕国太子丹。”
      依依一惊:“原来你是太子啊。”不由暗自高兴自己没有看走眼。“那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啊。”说着靠上燕丹肩膀。
      丹微一错身,没有甩脱,忙说道:“在下听了姑娘的歌声,实在是感叹知音难觅,特来以此琴相赠。”上前将琴放于案上,趁机挣脱开依依。依依干脆抱住了太子丹,笑道:“太子今天来,不只是来谈琴的吧?”媚笑着依偎过去。丹眉眼间神色渐定,推开怀中的温香软玉,跪拜在地。
      依依大惊,敛去笑容道:“太子这是干什么?”
      “请依依姑娘救我。”
      “救你?你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乃燕国在秦国的人质。秦国强大,燕国弱小,我这个人质的生活到底怎样,姑娘可想而知。”太子丹见依依神情迟疑,遂拉她至窗前:“姑娘不信,请跟我过来看看。”楼下,管家并两个士兵正等得颇不耐烦,望见太子,管家叫道:“太子,时间不早了。”依依冲楼下嫣然一笑,徐徐关上窗子。
      “我是明白人,太子不必多说了。”依依正容道,“依依以前只想着自己的可怜,可没想到,你贵为太子,也是这样身不由己。”
      太子丹的眼神中有了感激之色:“依依姑娘真是在下的知音。我该走了,我还会再来找依依姑娘的。”

      丹匆匆走回驿馆。几个孩子嬉闹着从身边跑过,把他撞了一个趔趄。丹回身,正好看见一个孩子拿着竹制弹弓要追赶前面的小孩。
      太子丹劈手夺过竹弓,斥道:“小小年纪,玩什么不好,偏偏用这么大石块弹人,伤人怎么办!”
      孩子很不服气地反驳:“伤了活该。我爹说了,身为大秦男儿,应该懂得随机应变。如果这么块小石头都躲不开,将来怎么上战场去打齐国和燕国啊。”
      “你爹说的不对。秦国和燕国是盟国,秦国怎么会攻打燕国呢。”
      “你说的才不对。我爹说了,大王是要统一天下的,如果不打燕国,就不能算统一。”
      丹意识到自己竟然当街在和一个小孩子作无谓的口舌之争,遂甩袖而去。

      统一天下!嬴政好大的野心。不仅如此,秦国上下俱是雄心勃勃地要灭六国,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敢口出狂言。太子丹把玩着手中竹制弹弓,不觉眉头紧锁。看来,逃回燕国,势在必行了。
      对面传来琴音。丹走至窗边,望见对面窗叶半掩,依稀可辨依依身影。心里有了主意,遂回到案桌前,拿出一支竹简刻了起来。
      七年前,自己从蓟城千里迢迢来到咸阳,虽为质子,却与嬴政相见甚欢;七年后,自己所思所想却是千方百计地要逃离秦国,逃离嬴政。少时与欢又如何?现在的嬴政早就不是赵国时的嬴政,甚至都已不是七年前初见时的嬴政。有着那样冷酷眼神的人,还有情谊可言吗?丹一声苦笑。就算还念情谊,他会为了自己而不难为燕国吗?
      燕丹突然惊觉自己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嬴政会为了自己而放弃攻燕。手上一抖,刻简的刀刺在了拿简的手指上。沁出的血珠一点点渗进了竹简的细纹,同时也一点点渗入了丹的心里。自己怎会,对嬴政,有这种奢望?

      夜色沉沉。
      一支竹简借着黑暗射进水仙居。
      太子丹对着至窗口一探究竟的依依,深深一揖。

      六、江湖倦客
      齐国,临淄。
      荆轲的身体一如既往地站得笔直,但是,瘦削的背影在残阳冷风中,显得说不出的萧索。
      “我这次回来,是和你告别的。”语气亦一如既往的冷淡。
      田光微微动容:“告别?你要去哪?”
      荆轲回身对面田光:“我已经决定,永远不再做刺客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唯一一个能坚持到最后的人。可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退出。”田光一声叹息。
      “你高估我了。我是人,不是神。我现在终于明白,杀一两个人,并不能改变这个黑暗的年代。”
      “那是因为我们努力还不够!”田光语气有些激动。
      “不管怎样,我现在只想做平凡的人,过平凡的生活。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田光恢复了平静:“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最后一次。”
      “我不想再杀人了。”荆轲话音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倦意。
      “这次是救人。救燕国的太子丹。”

      一卷羊皮纸自窗口飞入。太子丹上前拾起,走近窗口望下去,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一人抬头与丹对视了一眼,微一颔首。
      丹出了驿馆,正苦思如何甩掉管家,横里冲过来一个年轻人,对丹眨了眨眼,然后狠狠撞了一下管家,跑走了。管家张嘴就骂,突然惊叫一声“我的钱袋”,想也没想就追了过去。太子丹马上溜走。
      管家狂追了一路,等记起自己的使命,已在街上遍寻不着太子丹。他气急败坏地奔回驿馆,却发现太子正好好的呆在房间里,心里不免惊疑不定。

      骊山工地。
      荆轲正煽动着劳役们的不满。

      水仙居。
      太子丹抑不住的满面喜色:“依依,我们可以离开了。”
      依依徐徐笑开:“那恭喜太子了。”
      丹轻轻握住依依的手:“谢谢你,依依。”
      依依不动声色地抽回双手:“太子要走了,依依就不留太子了。”
      “依依,你跟我一起走吧。”
      依依笑道:“你是太子,将来要统领一个国家的。像我这样的人,到了燕国又能做什么呢?”她伸手反握住了丹的手:“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帮你,所以才要带我走。其实我帮你,完全是我心甘情愿的。但是太子,我想问你一句话,”依依语声一颤,“你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丹沉默着,半晌才缓缓答道:“刚开始,我是想利用你。”
      依依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你走吧。我很感激你跟我说实话。”
      “可后来,我真的喜欢你。”太子丹深深地凝视着依依:“我要带你回燕国,做我的王妃。”
      玲珑剔透的女子,注视着太子清朗似水的双眸,读出了他的真诚。是的,喜欢。喜欢她的聪慧,喜欢她的善解人意,喜欢她的见识不凡。因而她相信,太子说要带她回燕国,说要娶她做王妃,都是真的。但是,这喜欢——与男女情爱无关。可是,自己的心,却已给了出去,拿不回来了。
      依依忍不住轻轻依偎进太子丹的怀里。

      太子丹回到驿馆。
      管家一脸谄笑地迎上前来,神秘莫测地指了指房间里。燕丹不由地一阵心跳,进去房里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竟是暗暗松了口气。
      案桌上放着一个长形木匣。还没等丹开口询问,管家已忙不迭地说道:“这是大王派人送给太子的。”太子丹脚步为之一停,回头见管家满面笑容地还要说些什么,立刻喝道:“出去!”吓得管家忙退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丹对着长匣暗自揣测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开来。一根淡青色的玉带静静叠放匣中。
      嬴政这是什么意思?丹伸手捞起玉带,触手顺滑,上面的玉饰更是温润可喜,光泽的表面似盈盈春水抚平了微波。丹不自觉地吟道:“青青子佩——”脑海中似有白光一现,一下子“嗡嗡”作响。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太子丹浑身一颤,手中玉带此刻倒似成了青蛇一根,手一抖,玉带委坠地上。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73170/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